三天前,經(jīng)了那一場臺風,還有臺風中他們這五條福建船的“意外”,陳文昌在船隊會合后,居然一聲也不和陳洪提,他就直接拿著這畫像來見他。
他只說是佳人雖好,但如果要用性命來相求,他卻不敢為之。
看來他也明白這一樁婚事,干系的不僅是他叔叔的意思,還是東海上千絲萬縷的利害了。
而這季氏《陋屋烹茶圖》能輾轉到他陳文昌手上,讓他下定決心渡海求親,要說沒有他樓云暗中的安排,陳文昌當然是不會相信。
這畫像,以往雖然沒有落在他手上,但他也確實早就從謝國運嘴里聽說過。
他這邊還打算讓陳洪去勸說他侄兒:
他可以告訴陳文昌,畢竟他不是要在唐坊入贅,而是那唐坊女主遠嫁到泉州來。眼前的這些風險過去,他也能娶到一名容貌不俗、擅于理家又能讓陳家上下都滿意的正室。
如此他就可以安安心心在泉州城外的泉南書院里教書,再也不會有家里人嫌棄他不經(jīng)商不走海不賺錢,也不會逼著他再去考科舉。
他通過鄉(xiāng)試已經(jīng)到手的舉人功名,但他不是還可以參加殿設,換成更好的進士功名?
如果能出仕做官,當然是全族之喜。
“大人,小人那混帳侄兒覺得,王綱首既然對那女子如此戀戀不忘,樓夫人也從不阻止其夫納妾,君子又何必奪人所好……”
陳洪剛才獨自前來向他稟告,一臉的巴結討好,他當然不是為了江浙海商處置船副的那些小事,反倒是吞吞吐吐地說了這些,還要補上一句,
“更何況,這風險還會連累國使的安危,我那混帳侄兒覺得這一次海上遇險,是他連累了大人……”
他那時聽到這里,回過神來,有些啼笑皆非。
他這才明白,陳洪之所以獨自前來,是這書呆子陳文昌到他這里送了畫像后,轉頭就去說動了他的叔叔。
陳洪居然也覺得陳文昌的話頗有道理。
“雖然不經(jīng)商,卻果然是他們陳家里最出色的子弟——”
樓云自語著搖了搖頭,也不理會駿墨,只是皺眉在畫像前踱步。,
他知道,陳文昌只是覺得他樓云未必有勝算罷了。
陳家在東海實在是勢單力孤。
那位女坊主到現(xiàn)在還沒有四明王氏徹底翻臉,明顯是觀望的勢頭,這門婚事成與不成,福建海商能不能重返東海,全要看他樓云的謀算如何。
“……”
樓云細細思索著。
他深知,這一回海上失散事件王世強不見得知情,他樓云也對東海上江浙海商們的排斥早有準備,雖然免不了受驚,但畢竟不會有性命之憂。
否則他何必點了五條福建海船做他的座船?
這才是他能控制的人手。
“學生以為,君子不立于危墻之下……”
他能聽出陳文昌含蓄未語的意思:
就算十年前東海還有陳家的些微勢力,所以這次能避開江浙海商的暗算,但現(xiàn)在陳家在東海大半勢力已經(jīng)被季氏取而代之。
季氏寧可忍受被悔婚之辱,也要冷眼旁觀以待時機,她隨時就會因為江浙海商占上風而拋棄陳家。
到那時,他樓云在東海的安危都未必有保證。
更何況他陳文昌?
“他倒也深知自保之道……”
樓云搖頭嘆笑著,他雖然早有種種安排,為的就是要扭轉如今的局面,現(xiàn)在卻不能向陳文昌全盤托出。
他的謀劃,畢竟也是行險。
而陳文昌如果因為不愿意冒險,放棄陳家和季氏的聯(lián)姻,他也確實是想不出辦法去強逼他。
“公子,這畫兒撤下來嗎?”
駿墨不過是十三四歲的少年樣子,水藍色短衣膝褲,頭扎圓發(fā)髻,他正指著書桌邊掛著的畫像問著。
樓云腳步一頓,側頭看向那季氏女子的畫像,薄絹下身影不明,他知道她正穩(wěn)坐坊中。
她就等著要看看,陳家究竟有幾分本事,能不能在東海上壓制住江浙海商。也許,她還想看看他樓云,究竟會不會和四明王氏在這東海上作對到底。
王家遠房里的堂伯父,畢竟也在朝中為官。江浙籍的官員在朝廷中雖然還未結黨,卻已經(jīng)隱然有支持韓參政府的傾向,他們大半都是主戰(zhàn)的中堅。
“不用管她?!?p> 他雖然如此說,心里卻放不下。
薄娟下她本來就不清晰的面貌更為朦朧,他記得,她如今也有二十歲了。
三年前王世強成婚后,她一直沒有另嫁。
“把這三副收起來吧。”
他看向桌上另三卷陳家子侄的相親畫像。
陳洪畢竟是有眼力的,為了他陳家八珍齋的貨品生意能夠重返東海,他是一定要和唐坊聯(lián)姻。但他的眼光只在海上貿(mào)易,倒是他那侄兒陳文昌,思慮反倒還長遠一些。
陳文昌在泉南書院中教書做訓導,想必對江浙士林中的清議早有耳聞。
主戰(zhàn)還是主和?
至少,陳文昌不是個能夠讓家主陳洪隨意指使的晚輩。
其他的子弟卻又遠不及陳文昌出色。
“隨機應變罷了?!?p> 這是他剛才對陳洪的回復,“你的侄兒雖然小心,我只怕那季氏女子卻更加謹慎?!?p> 他本來就知道,這一回福建海商回到這東海上,僅以聯(lián)姻為手段不過是福建八大綱首急于求成的暫時妥協(xié),他雖然樂觀其成,卻也并不看好。
那季氏女子沒有非結親不可的理由。
更何況他已經(jīng)查明,這三年就算是王世強的悔婚,唐坊通過黃氏貨棧對韓宰相府的財源支持仍然絲毫未曾動搖。
“好生讓人棘手的夷女……”
他喃喃自語。
他不明白她遠在扶桑,竟然對大宋的北伐戰(zhàn)事如此關切,難道真是對官家,對大宋的一片忠心?
或者還是對王世強的念念不忘。
“明州——樓家有消息來嗎?”
他在艙中踱步深思,嘴上問道。
駿墨在他去職苦讀時就侍候在身邊,知道他和樓家關系不淺,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抱著三軸墨玉畫卷回稟道:
“公子,樓家大小姐——王綱首夫人她一直在王家沒有消息。她既沒有差人回娘家給樓老大人送信,也沒有差人向大人您送消息來求助。您也吩咐過,出使事關國事不許向樓家人提起?!?p> 王世強畢竟是樓家的長房女婿,又已經(jīng)進了韓參政府中做幕客。
他家公子卻并不支持韓參政。
“說的也是?!?p> 他點了點頭,轉身走到了床前。
他打開瓷枕里的信盒子,看到里面族妹樓鸞佩這些年寫給他的書信.
自從他十三四歲千里認親,在樓家寄居一年零兩個月,機緣巧合,讓他與當年十歲的這位長房嫡女相識以來,他們?nèi)缃褚呀?jīng)是兄妹相稱。
所以三年前她寫信過來,平靜說起了家里的情勢,再說起了她反復斟酌后選定的夫婿人選。
他雖然感嘆于她竟然選擇了商家庶子王世強,但他還是伸手幫了她一次。
因為她打聽到,王世強雖然沒有訂親,卻因為走海與一位海外夷女結識,兩情相悅。
他已經(jīng)打算娶她為妻。
雖然她精心設計,不動聲色地讓他在普陀寺前見過她一次,但卻擔心他未必就肯因她的容貌和家勢而改變心意。
她也打聽了,那海外夷女是中土血統(tǒng),容色也頗為出眾,況且她又精通漢學,家里雖然只是商人暴發(fā)的底子,卻畢竟是東海上最不好得罪的海商。
他知道她寫信過來是為了求助。
這十多年他離開樓家,也是第一次接到她的求助信。
既然那女子的唐坊在扶桑四島上,所以他也就簡單地找了個扶桑和尚試了試。
他只是想試試,王世強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蠻夷,他到底明白不明白大宋和海外夷島之間的人倫禮教差距,明白不明白書香世家大族的足可矜夸之處。
結果,族妹的婚事很順利。
至于他——樓云關上枕盒,轉過頭來,他緩步上前,卻沒有掀蓋,只是透過薄絹凝視那畫中靜坐廊下,陽光青簾間的季氏女子。
他是在王世強娶了樓鸞倆后,才探聽出:
四明王氏資助到韓府里的金砂有一半都是從唐坊所出。
他才決意從唐坊入手,斬斷韓府的財源。
但他讓福建海商重返東海,向唐坊季氏求親,也不僅僅是為了破壞四明王氏和唐坊的聯(lián)手,改變江浙海商獨占東海海利的局面。
他也是覺得,陳文昌于她而言,應該是個不輸給王世強的好夫婿。
——王世強悔婚太快,族妹鸞佩必定有她自己的手段。
“公子,樓大小姐是個厲害人,您何必為她擔心?王綱首雖然有了一個庶子一個庶女,但還不都是老老實實寄在了她的名下,讓她撫養(yǎng)?”
駿墨把畫卷收進書柜,不由得勸了幾句,
“大人您如果掛心,也不需要去問她,只需要向王綱首敲打幾句。您是好歹也是樓家人,是樓老大人的族侄,問幾句又有何不可?”
“你也見過了王綱首,依本官看,此人不僅是個極精明的人,而且過于剛硬——”
樓云搖了搖頭。
他也曾經(jīng)在明州城住過一年零兩月,名為樓老大人口頭認領的同姓子弟,在樓家不過是個打雜跑腿的小廝。
他經(jīng)常在二門外替內(nèi)外宅間傳遞各類物什、口信,才能混口飯吃,所以,他對大家宅里的各種陰私并不陌生。
他也知道,樓鸞佩因為生母不在,繼母表面賢良,她受欺后為了自保更是深諳此道。
婚后這三年,她雖然再沒有寫信過來,他當然也不可能不知道王世強沒有和她圓房,還納了她心腹丫頭為妾……
也許三年前的事,王世強顯然已經(jīng)查到了一些端倪。
“罷了,她自己選的人,自己消受吧?!?p> 他搖頭嘆氣,不再多管族妹的家務事,揮手讓駿墨走近,“秦副使又沒有來?”
他也不等駿墨老實承認三次去邀請都被拒絕,胸有成竹地笑道:
“你再去王綱首船上請他一次,就說本官從泉州帶來的官伎們,已經(jīng)分頭請了隨行的泉州、明州的屬官們一起賞畫,只等賞畫會后擺宴。既然要宴請扶桑使者,事關國事,請他務必到我的船上來賞畫,才好提前商議——”
“是,大人?!?p> 駿墨知道,在王綱首下船后,這秦從云秦副使就呆在王家的船上托病暈船。
他是絕不肯到樓云的福建船上來。他家公子卻是非要把他請過來不可。
否則公子何必把王綱首激下船?。
就這樣,秦副使居然還敢再三推托。
“大人,秦大人萬一說,扶桑此事全憑大人您作主——”
駿墨深知秦從云身為副使,暗中就等著樓云出錯,他回去好在官家面前狠狠地告黑狀。
“他還有事要求本官?!?p> 樓云早就盤算清楚,“他和王世強是好友,王世強既然有意阻止陳家向唐坊求親,除了進坊去向季氏求親,他在船上也必定留了一手?!?p> 駿墨一怔。
“以本官看,王世強為了拉攏陳文昌,應該在江浙海商中暗中為陳文昌安排一門婚事才對。秦從云自然知道他的打算……”
“是,大人,陳家的婚事,沒有大人的首肯豈能成真?”
駿墨聽到這里,心領神會。
他知道,江浙海商隱瞞臺風消息,陷害國使是下下之策,至今還算有個把柄在樓云手上。
王世強當然不會如此無謀,他阻止福建海商重返東海,拆開陳季兩家聯(lián)姻最好的方法,當然是先娶了季家女坊主。
所以他才匆匆進坊。
如果這娶平妻的婚事不成,退求其次就應該是挑一門江浙海商的婚事和陳家商議。
只要暫且給陳家一些甜頭和希望,也總比讓陳季兩家聯(lián)手的好。
但這樣的親事要辦成,豈能不和他樓云商量?
副使秦從云當然是明白的。
“秦從云要是不愿意過來賞畫,難不成是不敢到本官面前來做這個說客?”
書童的腳步聲遠去,他坐在了書桌前,側手撐頭,看向了那沒摘下來的夷女畫像。
正因為暫時還摸不清唐坊的動向,三天前船隊會合后,王世強和諸家江浙綱首前來請罪,他才絲毫不提江浙海商的詭狠之計。
他只道臺風是天時有變,人力難為,卻又對陳洪和王世強之間的劍拔弩張視而不見。
“陳綱首,你只需把三天前船隊失散的事拿出來繼續(xù)和江浙海商爭吵,讓他們不提防我押在船上的海賊就好?!?p> 他是如此吩咐陳洪的。
既然機緣巧合,在這三天中擒到了一名海賊季辰虎,怎有不用之理?
他緩步走到艙窗邊,看到了龐大艙隊之后,東海上的碧波水浪起伏。
一眼看去,浪尖上不時有閃現(xiàn)出密密的雪亮鋼叉,被夕陽染血。
那海賊季辰虎被拿住后,跟著他的唐坊五百條板船和近千的坊丁雖然不敢攻擊,卻一直跟在他的船后不肯離開。
既然丟失了坊主的親弟弟,想必他們也是不敢回去的。
卻正方便他好好安排接下來的事。
“來人!”
他向外吩咐,要喚取自己的心腹家將頭目,
“喚樓大來?!?p> “大人——”
外面答話的女子卻不是侍婢,她嫵媚的聲音宛如清鶯出谷,輕聲笑著,
“大人,您讓奴婢家們分頭請相公們來賞畫,他們?nèi)缃穸荚诠珡d艙里等候大人呢,大人您卻不見人影……”
“是竊娘嗎?”
他面對海浪沉吟的神色也不由得松暢開來。
轉頭看去,見得門外朦朧美好的女子人影,他自然微微含笑。
他知道,她是泉州同船而來的官伎行首林竊娘。
他從艙窗邊走回,反手放下了畫像上的薄絹,
“進來吧?!?p> 海浪撲打著樓云艙窗外的艙板,涌起了水浪一波接一波,涌向了五十里外唐坊海面。
水浪沿著吊高水門下的河渠涌入了唐坊,撲打著坊中大街邊的石沿邊。
季青辰走在中坊大街上,綠綾子裙在石板間拖行著,如海水拍沙,輕輕柔柔。
偶爾抬眼,她也看到了天際邊的夕陽海光。
等到這個時候陳家還沒有回音傳來,想必王世強為了阻止陳家重返東海,他在船上的種種安排也有了一些效果。
她只需要看看那位樓大人到底是不是真心要和韓參政作對到底了。
至于陳文昌,也許他也有了幾分猶豫?
比起在求親后再悔婚另娶,陳家在求親之前把利害好好思量清楚,把這東海上的局面權衡明白,倒也頗合她如今的心意。
她也需要時間來決定,這門親事到底結還是不結……
另外,坊中的亂事,更是要她費心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