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子——老婆子冤枉!我怎么敢讓三郎去外頭找扶桑女人!老婆子巴不得他聽大娘子的話,趕緊娶了許家姑娘。老婆子在家里把他們倆的庚貼都寫好了。就等著大娘子一發(fā)話,順順利利地讓他們辦親事——”
她四腳并用,爬到了廊前,雙臂伸到了廊上。
藏起來的粗金鐲子滴溜溜地滾出一個,到了瘦精精的腕口上,
“大娘子你放心,那起子扶桑人都是蠻夷,他們知道什么三媒六聘,知道什么天作之合?大娘子,三郎他就是年輕兒,嘴饞得貓似的。東家嘗個鮮,西家試個味兒的??伤麖牟辉诜焕锖鷣?,他那心里就只有許姑娘一個人,他哪里還敢有別人——”
咣的一聲,她在屋里,一掌掃翻了手邊的松露飲。
白瓷敞口小碗飛起砸到了格門上。
沒有喝完的半盞松子露濺在竹紙糊成的紙門上,青白一片,淌了下來……
院子里一時死寂,連院門邊倚著的綠油傘子都啪地一聲,倒了下來。
正偷看動靜的黃七郎,也連忙把腦袋縮了回來。
李先生連忙拉著他,從院門口退開了幾步,壓低了聲音,對他小聲道:
“大東主,依您看,王綱首如今是個什么章程。他剛才還闖進坊里,到大娘子面前逼生逼死地要娶平妻,如今怎么就轉了性情,讓你過來求和了?”
他和黃七郎,也是近十年的老交情了。
黃七郎一邊豎耳聽著里面的動靜,一邊壓著嗓子,道:
“剛才他去了太宰府里一趟——”
他當然不會說船隊里傳來了不妙的消息,但王世強現(xiàn)在的困境,畢竟還不是因為陳家這一樁,
“你知道扶桑太宰府掌管所有與外國相關的事情,沒料到咱們一打聽,他們竟然半點不知道扶桑國主差遣式部丞送國書給樓大人的事。太宰府的主官不也是平氏的族人?我就猜著,他們扶桑京城里的那位安德小國主一定出大事了。所以根本顧不上通知他們。你們坊主也是一定知道的,只瞞著我們呢……”
李先生心中一震,知道果然被他猜中。
這可不是件小事。
黃七郎嘴里的安德國主,當然也就是現(xiàn)在扶桑平安京城里的安德小天皇。
這個三歲的孩子,是關白攝政平大相國平清盛的外孫。
他將女兒平德子立為皇后,產(chǎn)下皇子,再逼迫上任天皇退位,扶外孫安德登基。
而正是有了皇后女兒,有了這個三歲的小傀儡,平清盛才能在為上任天皇平定叛亂之后,連續(xù)受封內(nèi)大臣、攝政大臣,關白大臣。
甚至,在逼迫上任天皇退位出家當和尚后,他還以小國主外祖父的名份受封為太上皇,繼續(xù)操縱扶桑國政,延續(xù)近二十年的平家天下。
同樣,近二十年來日漸擴大的宋日貿(mào)易,也是由平清盛一力主導。
要知道,他在進入京城掌權之前,正是在九州島島官居太宰府主官。
而按扶桑國的官制,九州島太宰府就是管轄外交和對外貿(mào)易的政府部門,也就是說平家是靠著海外貿(mào)易發(fā)跡的。
以往他李定文雖然家有藏書,不忘故土,還能教三個女兒識字。
李家比那些南坊坊民,比起那些快把祖宗都忘記的蠻子們不可同日而語。但他本來也根本沒功夫關心這些扶桑的國政內(nèi)情。
養(yǎng)活三個女兒,讓她們沒病沒痛平安長大,已經(jīng)夠讓他辛苦的了。
然而大娘子建坊后,首先要求全體坊民必須學漢字,會珠算才能在坊里領差事糊口。
接著,每年季風停歇,商船不來的淡季,坊學里還會要求所有的坊民,不論男女老少,都要把本年度里自己職務范圍內(nèi)的差事全都寫下來。
然后,他們還要按坊學的題目,寫生意總結。
大娘子把這些叫工作記錄,二郎把這些小總結稱為策論。
他李定文一開始不習慣,但他畢竟是坊里的大帳房,不得不首先做表率。
他得把大娘子發(fā)下來的題目,比如《試述唐坊糧食解決方法》、《簡評平清盛主持拓寬瀨戶內(nèi)海對唐坊生意的影響》之類的認真寫上一回。
而且,他還要比照著自己做大帳房做生意的經(jīng)驗,出幾個題目,供坊學里使用選擇。
比如他就出過《比較江浙海船與福建海船船型之異同,以此說明唐坊港口的管理改進》,《以唐坊建坊為例,說明平氏集團主持扶桑國政期間對宋日貿(mào)易的態(tài)度變化》這類的題目。
雖然題目羅嗦了些,但因為和唐坊生意的實務關系更密切,所以頗受大娘子的青眼。
在坊學里,它們也經(jīng)常被拿來做策論范本,連在宋商們手中都流傳極廣。
這當然也是他心中極為得意的事跡。
所以,日積月累,他如今已經(jīng)很清楚,安德小國主的政權是建立在什么基礎上。
他自問自己的策論里,最得宋商們認同的一句話是:
沒有從宋日貿(mào)易中積累的龐大財力和軍力,就沒有扶桑的二十年平家天下。
至于如今,平清盛一直病重,安德小國主到底還能不能坐穩(wěn)國主之位,大娘子自有她自己的渠道知道扶桑內(nèi)地的消息。
唐坊雖然在扶桑也是外人,但比起宋商,卻是這里的地頭蛇。
黃七郎瞧出李先生雖然神色鎮(zhèn)定,卻也并不知道這里面的玄虛,心中有些焦慮。
他也是江浙綱首之一,當然明白她把這些消息在坊里隱瞞得越緊,越是表示扶桑的內(nèi)亂不是以往的小零碎,小叛亂。
說不定,國主之位就要換人來做。
“天下除平氏族人外,都不是人?!?p> 他也聽說過這樣的狂言,偶爾說起,總是會在宋商們里惹起一陣大笑。
雖然宋日貿(mào)易越做越大,雖然在平氏族人眼里,這天下就是扶桑四島,和大宋無關。
天下人當然就是他們扶桑人。
但見慣了興衰沉浮的宋商們,對民心向背都分外在意,所以在幾年前就有了心理準備:
不知道什么時候,把天下人都不當人看的平家天下就要結束。
這當然會影響宋商們的生意。
今日王世強進坊時,本來還打算用季老三的生死,還有唐坊急需的糧食、海船來和她談判。
他本來以為,這樣拖上幾天后,娶平妻的事情未必就定不下來。
如此一來,當然就讓福建的陳家空手而回。
現(xiàn)在,他人已經(jīng)急趕回五十里外的船隊報信,他當然是擔心樓云不清楚扶桑國的內(nèi)情,糊里糊涂攪了進去,后果卻是江浙海商們來承擔。
臨去前,王世強當機立斷,先差了左平,又請了他親自來,已經(jīng)是準備退讓了。
他勸說王世強,讓他暫時不要再提舊情,也不要管唐坊產(chǎn)業(yè)被收回去的事。
他應該先借著這十年的老交情,還有他黃七郎的面子,先讓她把當初悔婚的怨氣出干凈,化敵為友才是上策。
只要她還愿意念一份老交情,將來陳家的親事,甚至樓云和她會不會看對眼,這些都不算是解決不了的事情。
現(xiàn)在他黃七郎急匆匆地趕過來,就是讓左平先等著,讓他黃七郎把生意上的事說定了,再讓左平去探探口風就行了。
所以,讓他黃七郎掛心的,還是季青辰能不能看在他的面子上,與王世強各退一步。
他不管他們倆做不做夫妻的那些破事兒,他只想著,這近十年一起開基業(yè),做生意,互相扶持的老交情卻不能一筆就抹過去了。
他不由得就踮腳向院子里看了過去。
剛才那季辰虎的事,聽來就是和扶桑內(nèi)亂有關系。
現(xiàn)在看她如何處置汪婆子,不僅可以知道扶桑京城到底出了什么事,多少也會知道,在這節(jié)骨眼上她到底還念不念舊情。
畢竟汪婆子和季青辰是什么樣的交情,他可是在唐坊沒建起前就看得一清二楚。
沼澤附近的小漁村里,住著只有十幾戶人家,全都是中土遺民,收留了季辰虎的汪婆子就是其中一家。
因為寡-婦帶著兩個三歲的兒子,她當然度日艱難。
撈漁淡季的時候,為了不讓兒子餓死,當年還年輕的汪寡-婦就得在岸邊上,拉幾個大宋來的船丁做相好,也好得些衣食。
而他黃七郎,那時也不過是個泥腿水手。他有一個同船的伙計,正和汪婆子有一腿。所以,他也就親眼見過,兇悍強壯的十歲孩子季辰虎。
他知道他怎么把汪家兩個小兒子揍得滿村子亂逃,怎么搶了他們的口糧自己吃飽,又怎么和附近成年漁民爭奪漁場。
他親眼見過,季辰虎被揍得臉青鼻腫。
但這小子卻憑著不要命的蠻橫勁,勉強保住了汪婆子家的地盤……
所以,當汪婆子突然不愁吃穿,甩了她那幾個相好,再不需要臭嘴男人提供衣食時,事情就鬧了起來。
他礙于交情,跟著他那被趕走后惱羞成怒的伙計,去了一趟汪家。
他們偷摸著,要去汪家捉奸。
目的是把汪婆子的“新相好”臭揍一頓出氣,叫他敢吃獨食!
于是,他們?nèi)膫€成年男子,就一腳踏進了季家三姐弟用破魚網(wǎng)編成的陷阱里。
只有他黃七郎一個人逃脫出來,看清“敵人們”后,便有些哭笑不得。
他也就看同時看到了季辰龍、季辰虎兩個兄弟,還有跟著季辰虎的村子里五六個糙孩子,以及站在他們之中的唯一一個女孩子。
他一眼就認出,那是他以前曾跟蹤著季辰虎,到山中駐馬寺里見過的小姑娘。
她的名字,叫季青辰。
“這位大哥,我知道你是個實在人,要不要一起做筆買賣?反正大家都是大宋人,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萬事好商量?!?p> 她當時是如此笑著,用一口沒有半點扶桑土腔的宋語和他商量著的。
那時,他黃七郎還未曾認識高高在上的世家庶子王世強。
……
后院里,汪婆子還跪在了廊前。
小蕊娘縮在了門邊下裝死人,院子里的角門后卻突然傳來輕輕腳步聲響。
黃七郎躲在門框外,一眼看到,角門里走出來老婦人是季青辰最親信的內(nèi)庫管事季媽媽。
他也看到了她手里捧著的東西。
這一回,她手中捧著的不是松子露,而是一個白木匣子。
匣子放到了廊上,在汪婆子面前打了開來。
里面放著的卻是一白瓷甌的褐色藥汁,濃濃地散發(fā)著藥香。
“大……大娘子……這是……”
汪婆子看著藥汁,舌頭已經(jīng)嚇得打了結,再顧不上去看季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