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幽冥谷 幽冥之路 三

　　彼岸客棧的生意不怎么好，離夕顏住了幾日也沒見有新客人下榻。

　　紅娘和小二閑了就到處去收購，從山上砍伐下來的樹木，然后運到沙泉集市上出售賺些差價。離夕顏也跟著去打聽墨霽的消息，但是一無所獲。

　　可能紅娘只穿紅色衣裙，所以名字中帶“紅”字。離夕顏很想問紅娘為什么不設(shè)法離開幽冥谷這個鬼地方，卻守著個不賺錢的客棧在此辛苦度日。

　　在幽冥谷是沒有過去和未來，所以每個人都不會問他人的來路去處。

　　收貨回客棧當天夜里，小二累了早早睡下。離夕顏和紅娘喝酒解乏，幾杯酒下肚，離夕顏終于忍不住問了。這一問，卻把有些醉意的紅娘問哭了，原來紅娘和離夕顏同樣是來幽冥谷找所愛之人。

　　紅娘淚流如河，第一次向人吐露了心聲：“我?guī)е亲永锏暮⒆拥酱说?，一直到處打聽。后來開客棧也是為了能從四面八方，來來去去的客人處得到消息。十八年了，至今音信皆無?！?p>　　十八年了，離夕顏心想紅娘的相公多半是死在幽冥谷。

　　“我為什么只穿紅色，是因為我的云郎曾夸我穿紅衣服最好看。我們最后分開那日我也穿著紅衣裙。”原來紅娘也是個癡愛之人。

　　紅娘是鸝妖，在躲避老鷹追殺時受傷跌落樹下，被凡人云郎所救。兩人相互愛慕，喜結(jié)連理。妖凡相愛，不被鳥妖族所容。

　　為了拆散他倆，鳥妖族將云郎騙至幽冥谷，從此下落不明。紅娘已懷有身孕，左等右等云郎不歸，多次質(zhì)問鳥族頭領(lǐng)才得知真相。于是，獨自來到幽冥谷尋找云郎。然而命運捉弄，十八年一無所獲。

　　“很多人都跟我說十八年，他早死了。我不信，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我一天沒見到，我就不走。我守在這兒。幽冥谷的人都知道，有個只穿紅衣裳的紅娘。我的云郎聽到了，就知道是我在等他，”酒一杯杯入喉，攪動紅娘萬千愁緒，“十八年了，我從青春美貌等到如今徐娘半老，我不怨，此生我心甘情愿等他一輩子。活著等不到，死了埋在這兒繼續(xù)等。我就不信等不到他。”

　　離夕顏感同身受，不禁也淚流滿面：“紅娘，云郎有那么好值得你一生去等候？”

　　“和你的墨霽一般好。不，還要好?！奔t娘哭得眼睛紅得像兔子，卻淚中帶笑，“我們兩個都是傻女子?！?p>　　“小二是你和云郎的兒子吧?！彪x夕顏輕聲說，“我第一眼見你，就覺得你和小二長的很像?！?p>　　紅娘點了點頭：“我沒告訴他，我是他親娘。只說是幽冥谷中一對凡人夫婦把他托付給我的。我不想讓他知道自己是半妖，更不愿他知道因我是妖族，害死了他的親爹，從而徒增仇恨和悲傷。就讓他一無所知平凡度日吧?！?p>　　頃刻間，離夕顏理解了娘親的苦心。想方設(shè)法隱蔽她魔族的身份，不讓她知道身世。同樣是想讓平凡的夏初七，能安然度過此生。

　　想通這點，離夕顏淚水如泉涌。她心里曾深深埋怨過娘親，甚至覺得娘一點也不愛她。如果不是娘有意隱瞞，她怎么會遭受如此多的劫難。離夕顏心里一遍又一遍對著從未見過面的娘親說：“對不起。娘親，對不起。”

　　風吹著沙礫拍打著客棧窗戶，聽到兩個同為情所困的女子，在戈壁深夜里的悲泣。

　　“你知道為什么客棧名字叫彼岸？花開彼岸時，花開無葉，葉生無花，想念相惜卻不得相見，獨自彼岸路?！奔t娘喃喃自語，“我和云郎天隔一方，即使此生不得相見相守，彼岸代表我對他永遠的思戀和等待?！?p>　　“情不為因果，緣注定生死?！彪x夕顏接口道。

　　“情不為因果，緣注定生死?！奔t娘重復了一遍，淺淺笑道，“有他有我，無他無我，他活我活，他死我死?！?p>　　離夕顏深以為然，點頭同意。問世間情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

　　兩個癡情女子不同年齡，一個魔族一個妖族，極其偶然相逢在幽冥谷，都一樣為愛奮不顧身，在此時成了知己。

　　“公主，我想拜托你一樁事?！奔t娘舉杯自干一杯，鄭重懇求道，“我兒子念云，從未出過幽冥谷。我本來一心期盼一家三口能夠團圓，想讓他爹看看親兒?，F(xiàn)在我不再妄想。我一人在此癡等云郎就夠了，讓念云去過自己的人生吧。等你找到情郎后，能不能帶念云一起走，離開幽冥谷去人界過平凡的生活?！?p>　　念云原來是小二的名字，意思是思念云郎吧。紅娘念念不忘，會有回響嗎？

　　離夕顏問：“你真的不希望念云將來知道自己的身世？”

　　“我希望他忘了這里，忘了我。好好活著，過自己的日子?！奔t娘嘴角往上彎著，眼淚卻不住流淌。

　　“好。我答應?！彪x夕顏一口應允。

　　紅娘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顏，雙膝跪地：“魔公主，謝謝你。你根本不是什么曼陀羅毒公主。你是個好人，好人必定有好報。你不會象我這樣苦等一生。你們有情人很快就會團聚的?！?p>　　聽慣罵名和詛咒，經(jīng)歷過生死，離夕顏其實不相信好人有好報的說法。何況離夕顏還是魔。

　　第二日有沙泉集市，一大早念云就拉著裝滿木料的大車前去出攤。本來離夕顏想跟著一起去，但紅娘說集市上人多眼雜，曼陀羅毒公主的名頭又太招搖，不如讓念云賣木料的時候先打探消息，然后再做打算。

　　離夕顏的確不愿意驚動魔族，萬一魔族來客棧找她，很是麻煩。所以她聽從紅娘的建議，乖乖在彼岸等消息。

　　念云很機靈，眼觀四路耳聽八方，和一個采買木料，頭上長牛角的魔閑聊。

　　“你前兩周來出攤賣木料就好了，肯定就被包圓。上次集市上來了個有錢人快把半個集市都買下來，還買了好多木料擴建房子?！迸＝悄в至w又妒，“還是人族有錢?！?p>　　“有錢人，沒聽說幽冥谷有啥有錢人呢，新來的嗎？”

　　“是兩個人一起來采買的，一個熟面孔，是天狼妖族。一個沒見過，應該是新來的。天狼妖沒啥錢，是那個新來的人族用金豆子付得賬?！?p>　　念云敏銳地捕捉到“新來的人族”這幾個字，立刻警覺起來：“他們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嗎？知不知道住在哪里？”

　　“我們牛角魔和天狼妖沒交集，不知道叫啥。據(jù)說他和娘子住在沙泉以東，大約三里地沙丘處。我聽到人族工頭提起要去那里建房子。這幾根木料，你能不能算我便宜些。我們牛角魔窮，比不了人族?！绷奶鞖w聊天，牛角魔不忘講價。

　　念云收集到重要消息，心里高興：“行，行，給你便宜，我就當交個朋友?！?p>　　“我們牛角魔不和你們?nèi)俗褰慌笥?，你們?nèi)俗遄顣乖p用計，我們害怕?！迸＝悄岛呛堑刂毖?。

　　念云一下火了：“我好心算你便宜，你還罵人。誰要和你這個不喜歡洗澡臭烘烘的牛角魔交朋友?！?p>　　牛角魔委屈地說：“你以為我不想洗澡啊。沙漠里的水比金子還貴，我們窮沒有你們?nèi)俗逵绣X?！?p>　　念云覺得這個牛角魔憨傻坦直，有幾分可愛。于是好言相勸：“你想便宜，總要講些好話來聽?！?p>　　“我們牛角魔一向老實本分，不像你們?nèi)俗鍟ㄑ郧烧Z?！迸＝悄У脑捰植恢新犃?。

　　念云給牛角魔一個白眼，譏諷道：“第一次聽見魔說自己老實本分，真叫人笑掉大牙。廢話少說，給你便宜些就是了?！?p>　　牛角魔講價成功，喜滋滋拿著幾根木料走了。念云也顧不得繼續(xù)做買賣，趕緊去詢問其他相熟的攤主。果然，同牛角魔說得差不多。

　　念云打聽完畢，拉著木料車提早離開集市，回客棧報信去了。

　　離夕顏聽完念云的消息，馬上確定新來的有錢人是墨霽。因為墨霽習慣隨身帶著金豆子。在句章鎮(zhèn)，錦溪鎮(zhèn)包括下山歷練一路，離夕顏見慣他用金豆子付賬。離夕顏沒想到墨霽的行蹤得來全不費功夫。她急不可耐，恨不能立刻出發(fā)去。

　　沙泉以東三里地沙丘處，這個地理位置在沒有任何參照物的沙漠戈壁中，很容易迷路。那里離客棧還有不少路程，如果途中再遇到沙塵暴和冰雹，更是雪上加霜。紅娘當機立斷讓熟悉地形的念云陪著離夕顏去找墨霽，然后一起離開幽冥谷。

　　雖然一直想離開幽冥谷去外面世間看看，念云還是對紅娘這個突然決定感到驚詫。

　　紅娘柔聲細語道：“我知道你一直想走出幽冥谷。擇日不如撞日。魔公主是好人，功夫高強，定能帶你出谷。出去后，你去人界找個喜歡的地方定居學點本事。你也快十九了，將來再娶個自己喜歡的女子，成個家好好過日子?！?p>　　念云頻頻點頭，又忍不住熱淚盈眶：“掌柜，我們一起走吧。念云會報答你的養(yǎng)育之恩，侍奉您終老。”

　　紅娘的眼淚撲簌簌掉下來，還勉強笑著：“傻孩子，我在這里還有很重要的人要等。如果我等到了，我就和他一同來人界找你。如果沒等到，我們就此別過，此生不見?！?p>　　聽到最后一句話，念云的眼淚如決堤的河流，他雙膝跪地，恭恭敬敬地給紅娘磕了三個頭：“掌柜，念云惟愿你能早日等到期待之人。念云也期盼著和你再次相聚?！?p>　　“好，乖孩子，這三個頭，我受得起?！奔t娘哭成淚人，將念云扶起來。離夕顏在旁也淚眼婆娑。

　　三人商議好明日一早出行。紅娘忙了一夜，一早掛著兩個大黑眼圈，將準備的行囊一一交代給念云。一個包袱全是烙餅，一個包袱里是給念云趕做的兩套衣衫和盤纏，還有兩個大水袋。

　　離別前，念云又給紅娘磕了三個頭。紅娘送兩人到院子里，摘了一朵紅色彼岸花插在離夕顏的發(fā)髻上，祝福道：“祝你早日找到夢寐難忘之人，有情人能終成眷屬?！?p>　　離夕顏沒想到自己冰冷的心無意中漂泊到彼岸，遇到久違的溫暖。她努力笑著告別：“紅娘，我祝你等到期待之人，能一家團圓?！?p>　　話畢，離夕顏沒說“再見”，轉(zhuǎn)身就走。怕自己最后一眼，見站在彼岸前紅娘孤獨的身影，會忍不住失聲痛哭。

　　不說再見，是希望有機會再見。

　　離夕顏和念云兩個前腳剛走，莫夜后腳就到了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