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譚仙其在高考后來上海找她玩,恰好她在裝修自己的公寓,滿地的灰塵,雜亂的房間,她不肯出去租房子,只在空蕩蕩的臥室鋪了兩床被子在地上。
譚仙其本以為自己的姐姐在上海住著很好的房子,可以吃很多好吃的,逛迪士尼樂園。但沒想到她來了每天睡地板,幫譚清水看著裝修工人干活,幫忙下廚做飯,倒垃圾,妥妥當了兩個月的保姆。
最后兩天,譚清水帶妹妹前往迪士尼樂園玩,譚清水總是那個提不起興致的人,她對于那些夢幻的東西不感興趣,表面陪著妹妹開心地拍照,但轉眼又覺得無聊,無時無刻想要找個地方坐下。
夜游黃浦江,站在游輪上吹著晚風,兩岸的燈火通明,譚清水覺得沒有一個地方是屬于自己的,永遠沒有一個安息之地,停不下來。
當“腫瘤”這個詞浮現(xiàn)在譚清水的腦海,她第一時間聯(lián)想到了自己家的裝修,是不是在有甲醛的房間里睡,吸了太多才長的?或者自己習慣抽煙導致的,經(jīng)常熬夜看材料導致的?
她需要做全面的檢查,然后做開顱手術,將腫瘤組織切片送到病理科化驗,等待結果宣布這是惡性,還是良性。
她開始在網(wǎng)上搜索關于腫瘤的相關資料,要知道她可是一個學霸,醫(yī)院的醫(yī)生休想騙過她的眼睛,所有的信息她都要了解。
她很小心地隱藏著自己的病情,但律所的同事們還是敏銳地嗅到了不一樣的感覺。
她早晨出現(xiàn)在辦公室不會調(diào)侃小妹的穿著,也不會給銷售發(fā)號施令,有時還會對別人說謝謝。
生病讓人感到脆弱,但脆弱的好處是(雖然它聽起來很冷酷,沒人故意想要生病),它無意間透露出這個人的溫柔。一個病懨懨的人失去了往日的攻擊性,變得柔和,常常會激起人們的保護欲。
十八世紀的歐洲人常常以患上肺結核的病態(tài)美為榮,中國古代的男子們常常喜歡弱柳扶風般的女子,四大美人之一的西施患有心疾,每當心疾發(fā)作,手捂在胸口都讓人垂憐。
譚清水需要別人垂憐嗎?
不,她不想被別人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她可以解決眼前的這個難題。即使要做手術,她也沒有向公司坦白自己生病的事實。
在上麻醉之前,還讓醫(yī)生幫忙接了個電話,聽著客戶向她哭訴自己的婚姻多么失敗,也許腫瘤和這些不斷傾倒給她的情緒垃圾有關。
“我知道了,該準備的東西我的助理會發(fā)給你,但其他的事情我沒辦法給你答案,你可以去找心理醫(yī)生。我要做個小手術,再見!”
在麻醉過后,人們常常會出現(xiàn)各種各樣奇怪的言論,有人給醫(yī)生講情話,有人說起了德語(從未學習過),有人哭了。
譚清水沒有哭,沒有說話,表情平靜,她夢到了自己從BJ大學法學院畢業(yè)后前往牛津大學進修碩士學位,她坐在飛機上,旁邊的老人一直想和她找話說,但她不想說話。
她急不可耐地想要看看那所大學,是不是寫出牛津詞典的學校(事實上牛津詞典和這所大學沒啥關系)。
老人說,“如果你只在乎終點,那么到達終點后,過程中的美景都被你錯過啦?!?p> 轉眼間飛機降落,她跌跌撞撞地來到學校,被帶領著參觀了牛津大學的建筑,安排到自己的宿舍,接著擔心自己的課業(yè)會不會和別人相差太遠。
她永遠在追逐的路上,追逐什么可能自己也不太清楚,但只要休息一刻,對她來說就是浪費時間。
她期盼著手術過后能夠盡快回到律所工作,但是傷口需要時間恢復,看著鏡子里剃光頭發(fā)抱上紗布的自己,甚是陌生。
樓道里都是些陪護的家屬,有的睡在長椅上,有的就地坐著,而她沒有家屬。熱水自己打,飯自己訂,輸液瓶快空了自己喊護士來換。
同樣,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切片檢查結果,她對這種等待有天生的排斥,因為這讓她感到無能為力,沒有什么可以做的,只有等,對她來說是很可怕的。
出院的時候,她的頭上留下了疤痕,疤痕組織上不會長頭發(fā),譚清水的為今之計只能戴假發(fā)開庭。
她篤定地相信自己的腫瘤是良性的,接下來就可以回到正常的生活了,只是在頭上留疤而已。
在她挑選假發(fā)的時候,店員給她試戴了幾頂,都不滿意,店員說道,“你的臉型其實更適合長發(fā),要不試試這個?”
長發(fā)?從她出生開始就沒有留過長發(fā),因為爸爸對她說,長發(fā)不方便干活。她從五歲開始學做飯,照顧妹妹,接著幫家里喂豬,十二歲的光景開始幫爸爸打下手殺豬,她看著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血液留到案板下方的瓷盆里,豬還在抽搐。
長發(fā)難梳,只有有錢家的孩子才能有漂亮的長發(fā),因為她們的媽媽不用干活,靈活的雙手可以編好看的花樣。
她接過長發(fā),戴在自己頭上,和店員一起注視著鏡子中瘦削的自己。
“很漂亮不是嗎?如果再化化妝就更好看了?!?p> 律所的同事們討論著她的新發(fā)型,助理小劉來到她的辦公室,放上她要的咖啡,“今天發(fā)型不錯哦?!?p> “謝謝,明天有什么行程安排嗎?”
“明天公司要去團建啊,我在你的日程表里寫著的。”
她慌張地打開日程表,“嗯,記起來了。”
從前她不害怕開庭,不害怕辯論與對峙,但是現(xiàn)在反而有些擔心,如果再發(fā)生打架事件,有人把她的假發(fā)扯下來,會有多么狼狽?
她第一次在工作時間摸魚,在手機上瀏覽假發(fā)和生發(fā)水,買幾頂假發(fā)備用,另外讓自己的頭發(fā)快點長起來。
她從沒有參加過公司的團建活動,她常常翹掉在家里睡一天。比起無效社交,她更喜歡一個人。這次她去,則是想要逃避一個人的時候,不自覺地擔心自己的癌癥會復發(fā)。
良性的腫瘤不會復發(fā),就像年齡大了身上會長結石一樣,去除了就沒事了。惡性的腫瘤就是癌癥,常常伴隨著轉移到其他器官的風險,需要進行化療。
但是命運就是這么不巧,你越祈禱它不要發(fā)生什么,它偏偏會發(fā)生什么。
檢查結果在下午出來了,是惡性。
她反復確認自己是否看錯了,惡性,是惡性!
她連忙打電話給醫(yī)院,詢問是否是病理科弄錯了切片樣本,在通話過程中她的眼淚噴涌而出。
實習生小妹敲門,她連忙掛了電話,擦擦眼淚。
“今天有個新案子,是勞務仲裁?!?p> “放在這兒吧?!?p> 第二天,所有人都到了團建的露營地,只缺譚清水,大家看向小劉,默認小劉和譚清水走得最近,“我給她打電話沒打通?!?p> “算了,反正每次她都缺席?!崩习灏l(fā)話,大家忙活著生火烤肉。
烤肉的間隙大家聊起八卦,聊到譚清水最近的變化,“她是不是談戀愛了?”
“好像是哦,發(fā)型變了,開始化妝了。”
“昨天我進去送資料,發(fā)現(xiàn)她在哭。”
“啊,難道是因為失戀了?”
眾人沉默了一會兒,又聊起別的話題。
人只有開心的時候,聽起來像廢話的話才會多,很顯然每個人都知道譚清水不快樂,她沒辦法放松下來。
譚清水去了醫(yī)院,再次見了自己的醫(yī)生。
這次,即使化了妝,也能看到她眼里的疲憊。
她在等待醫(yī)生給她一個意外,一個驚喜,告訴她這不是真的。
“你的癌癥還處于早期階段,而且你的白細胞和血小板充足,只要經(jīng)過化療治療,還是很有可能康復的。”
“需要化療多久?”
“這個要看你的情況?!?p> 不確定的事情和等待一樣讓她憤怒,她看著自己的醫(yī)生,他不明白自己有多努力才在上海有立足之地,現(xiàn)在一切都將被疾病帶走。
即使化療到最后康復了,房子沒了,事業(yè)沒了,她還有什么意思?
“我給你開化療的單子吧。”
“暫時不用,我要化療的時候自己來?!?p> 回到家,她扯掉自己的假發(fā),看著自己剛剛打造好的小窩,陽臺上的植物,樓下每個人都健康的沐浴在陽光下。
她不明白為什么這件事會發(fā)生在她的身上。
伊麗莎白·庫伯勒·羅絲提出了著名的悲傷“五段論”:否認、憤怒、討價還價、抑郁、接受。但很多人不知道,這個模型最初描述的是罹患絕癥的病人如何接受自己的死亡。
譚清水戴著假發(fā)上班,在辦公室接待了客戶,聽著客戶抱怨自己的生活,以前她從沒有認真地聽,但現(xiàn)在耐心聽聽,還是觸動到了她。雖然她本意是想找找有沒有人比她更慘。
她才二十多歲,沒談過長久的戀愛,沒體驗過愛情的甜蜜。
她辦公室窗外的實習生小妹已經(jīng)有談了兩年的男朋友,等過了今年就要結婚了。小劉結婚已經(jīng)有了兩歲的兒子,自己的老板已經(jīng)是兩個兒子的爸爸,銷售馬哥在上海買了房,每天晚上都去夜店撩妹。
自己的初中、高中同學都早早畢業(yè)結婚,沒有她那么高的學歷,組建了自己的家庭。
只有自己每天都沉浸在工作了,當她的身體垮掉了,她才想起來,可惜了,竟然沒有找到一個愛她的男人。
客戶在23歲結婚,生了兩個孩子,現(xiàn)在27歲離婚,因為夫妻的房產(chǎn)是丈夫婚前財產(chǎn),丈夫做生意賺的錢都被婆婆轉移走了,離婚就等于凈身出戶。
她鮮少地露出了同情的表情,這種必敗的官司她從來都不接,但這次她改變了主意,“如果分不到財產(chǎn),你有能力自己掙錢嗎?”
客戶被問得愣住了,譚清水解釋道,“財產(chǎn)被轉移走了,房產(chǎn)沒在你名下,事情就很難辦。不過孩子的撫養(yǎng)權我可以幫你爭取,你想清楚再給我回電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