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點，我搖搖擺擺地坐上網(wǎng)約車等著經(jīng)過四十分鐘到達睡覺的地方，晚風(fēng)還是熱的，胃里翻江倒海，一個沒忍住嘔吐物就覆蓋到了車窗上。
等到下車的時候，司機趕緊下車問我索要200塊洗車費，我回頭望了望車子，“只有車窗臟了點，難道就要200塊？”
司機據(jù)理力爭，我轉(zhuǎn)了他200塊，車子在后面發(fā)動了，我給他一星的差評。第二天早上醒來，我只記得自己怎么坐車回來的，還有在衛(wèi)生間扣隱形眼鏡戳到了眼睛，頭痛癥狀明顯，胃部灼燒感強烈。
我意識到原來這就是人們說的喝酒喝到斷片吧，在我短暫的二十多年生命當中，只發(fā)生過兩次。
朋友青青發(fā)來消息說她昨晚也很暈，下車到小區(qū)沒有吐，但是一直抱著一棵樹，過了很久才上單元樓。我躺在床上笑著，頭更痛了。
許庭深問我怎么喝那么多，我知道他在擔心我，隱約記得我躺床上還吐過，他幫我拿了垃圾桶。
我坐到床沿，找著上次胃痛買的斯達舒，這藥總有種過期牛奶的味道，但藥效很好。
小時候我常常想以后長大了要怎樣設(shè)計自己的房子，我希望能夠買得起一塊地皮，然后自己建造三層樓的房子，里面有自己的書房，客廳寬敞又明亮，最好有個壁爐，廚房有個飲酒的吧臺，有裝滿食物的冰箱，衛(wèi)生間里有電視劇里的白色浴缸。
現(xiàn)實是我寄居在男朋友的家里，感情到位還沒什么，以后分手了還得搬一次家，完全沒有主動權(quán)。
鳥生存需要搭建鳥巢，人生存需要住的房子。有了房子，人在睡覺的時候就不用害怕，有了房子，人的隱私就可以得到保障。男人有了房子可以娶妻生子，女人有了房子可以不用嫁人，或者娶一個倒插門的丈夫。
然而，不出意外的話，我這輩子不會憑借自己的努力買到一套向陽的大房子。
我出生在外婆的自建房里，媽媽在我出生后才去的醫(yī)院，當時爸爸是上門女婿，常常和外婆吵架，房子隔音效果很差，鄰居聽到爭吵的內(nèi)容第二天就拿出去講。
那時我們有三個房間，住著爸爸，媽媽，外婆，外公和年邁的祖母，在我出生后爸爸和媽媽離婚，我便再也沒見過他，也不記得他長什么樣子。等我十八歲成年，爸爸的妹妹接我到奶奶家，我才第一次從照片上看到我爸爸長什么樣，和我想象中不一樣。
他很普通，普通到如果我穿越到八十年代，媽媽還沒跟他結(jié)婚，只是在一起，我會勸她可以再選選。
小時候的我沒有自己的房間，我睡在媽媽的房間，那個房間也就變成了“我的房間”，我對家人們一遍遍宣示著主權(quán)，但是他們從不當回事。
我們家每天都有一個集體活動，那就是七點準時聚集在媽媽的房間看電視里的新聞聯(lián)播。外公喜歡看新聞，外婆喜歡看新聞結(jié)束后的天氣預(yù)報，方便自己第二天出去干農(nóng)活。
我不喜歡新聞，也不想看天氣預(yù)報，但和祖母一樣，我們喜歡一家人聚在一起做同一件事。
媽媽從我記事開始就很少和我們一起看新聞聯(lián)播，在她不在家的時間里我霸占了整個房間，一個人睡一張床很舒服。
電視可以看很晚才會播的連續(xù)劇和動畫片，餓了可以在電爐子上烤東西吃，床后面還備有一個尿桶，上廁所也不用出門。沒有特別的事情，我可以一天24小時都呆在房間里，第二天一覺睡醒繼續(xù)看電視。
當時的電視節(jié)目沒有現(xiàn)在多，我很喜歡看《人與自然》和中央一套周末播出的老電影，有時還會播相聲動畫。
因為常常呆在家里不出門，也沒什么玩得好的小伙伴，媽媽說我是“門檻孩兒”，意思是整天都不會踏出家里門檻的笨小孩。
家里的院子是用水泥和沙石鋪的，但外婆買的水泥不夠用，鋪出來的地過了幾年就開始長草開裂了。在院子前面有一顆高大的桃樹，和院子下面的梅樹遙相呼應(yīng)，每年都會結(jié)很多果子。
梅樹下便是雞棚，雞棚后面便是豬圈。農(nóng)村在豬圈和廁所都是在一起的，人和豬的糞便都匯聚在一個糞坑里，農(nóng)忙時節(jié)外婆便把糞坑揭開，舀糞水到桶里背到山上澆玉米、大豆等等。
夏天的時候，糞坑也是高蛋白的蛆蟲、蚊蟲集散地。媽媽有個習(xí)慣每天早晨起床都要上個大號，然后才吃飯。蹲廁所的時間長了，屁股總是被蚊子襲擊，于是總能看到她大清早端著一盤蚊香從房間出去，走下臺階，通過狹窄的過道去豬圈上廁所。
山村空氣很好，風(fēng)很濕潤帶著泥土和不知名花草的味道，直到現(xiàn)在我都對那種氣息印象深刻。山上的風(fēng)景引來許多游客，慢慢地變成了避暑和滑雪的圣地，村子里有不少人因為做農(nóng)家樂發(fā)家，買了車，擴建了自家房子。
和他們相比，我的家要多落后就有多落后。
廁所搭建在糞坑上面，人在拉屎，豬就在旁邊的豬圈看你。那個時候我就在想，它是不是想吃屎。后來有一年，豬肉價格驟降，外婆被豬咬傷了大拇指就再也沒養(yǎng)，上廁所也終于不用怕偷窺了。
我不喜歡在那里上廁所除了豬，還非常害怕過道上的蜘蛛網(wǎng)和偶爾跑出來的蛇、青蛙。
是的，山村與大自然是一體，大自然里的動植物都會滲透到家里。夏季來臨，蚊蟲繁殖，總是有蜘蛛結(jié)網(wǎng)在過道上，蛛網(wǎng)纏在臉上會有不適的感覺，如果再加上蜘蛛，那會讓我直接跳腳。
蛇喜歡捕食老鼠，老鼠依靠我們家囤積的糧食和喂雞的玉米為生，為了避免人誤食老鼠藥，我們沒有用藥制服老鼠，而是買了老鼠夾和貓咪。
有時蛇和貓咪狹路相逢還會打起來，奇怪的是蛇咬了貓，大多數(shù)情況下貓都會治愈，也許山里沒有毒性強的蛇。最常見的是青蛇和黑蛇，但都比較怕人。
通往豬圈的過道上常常堆積著許多柴火和玉米葉子，蛇除了在那里捉老鼠，還會在蛻皮的時候隱藏在里面。我長這么大從沒有被蛇咬過，但有小男孩去山里摘野果被咬過手指，連夜被送到醫(yī)院打了抗蛇毒血清。
后來那個小男孩長大，變成了個帥哥，我曾暗自猜想是否是蛇毒的作用，讓他長得白凈好看的。
家里還沒有浴室，小時候我洗澡都是站在塑料盆子里洗，等再大點，我就到媽媽上班的地方去洗澡，因為那里有公共浴室，冬天洗澡非常暖和。
另外一個大的隱患是房頂漏雨，瓦片在長期的雨水沖刷中發(fā)生位移，雨水從空隙漏下來打濕了存放的豆子、玉米，還有人的頭發(fā)上。水滴打在頭皮上會發(fā)出清脆的聲音，就像有人用小錘在敲擊頭骨。
從我七八歲開始，一直到成年，每次下雨外婆都會爬上閣樓去遮擋漏雨的地方，其實就是用塑料袋子一類的東西加上木條把漏雨的地方固定住。我們家下雨最干的地方就是有電視機的房間——我從小睡到大的房間。
按理說上樓檢修屋頂、修建房子、做農(nóng)活都是男人的事情，但在家里外婆包攬了這一切，外公很少做這些事。
在這個自建房里，爆發(fā)過許多爭吵，包括外婆和外公，媽媽和外婆，爸爸和外婆，爸爸和媽媽，我和媽媽，我和外婆，我和外公。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就像這個自建房一樣，破洞百出，但又誰也離不開誰。
直到我到千里之外上學(xué)，離開那個地方，那個地方對我的影響才逐漸消失。等到再次回去，突然發(fā)現(xiàn)屋子里所有的家具都變得很小，房間的燈光也變得昏暗，所有的東西都鋪上一層灰，自己睡的那張床嘎吱響，我很害怕把床睡塌，于是每次回去都會失眠到天亮。
祖母和外公在我高中時相繼去世，媽媽改嫁到了外地，家里只剩下外婆一個人，整個房間都是靜悄悄的。山村的夜晚沒有一點燈光，分不清窗戶在哪兒，蚊帳在哪兒，只知道還沒有天亮。
在某次和媽媽一起回家，偶然聊到家里發(fā)生的超自然現(xiàn)象后，我回去睡覺都不敢把燈關(guān)上。
因為知道自己的家庭條件很差，所以從來不敢邀請朋友到家里玩，歷任男友也很少被我?guī)Щ丶铱赐馄拧５铱偘阉斪鑫依^續(xù)在城市里奮斗的支點，即使再不濟也不想再回到那樣的環(huán)境，那樣的生活當中。
我常?；貞浲甑募依镒婺浮⑼夤?、外婆、媽媽和我都在的場景，又思考為什么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凄涼的感覺。
即使媽媽每年仍然會和繼父一起回去看外婆，吃團年飯，但總?cè)菀妆l(fā)爭吵，有時我在，有時我不在，外婆老是埋怨媽媽在外面不回家，萬一哪天她去世了，家里的家什都會被別人搬走，我們回來啥都沒有了。
我看看那些布滿灰塵的盆子，木頭，朽掉的桌椅，其實被人搬走也不是不可以。外婆堅守著房子，她在的時候我回去看她，她不在了我就不再回去了。
小時候跟著外婆走路去趕集，路過一處公路旁邊的老房子，她指了指告訴我，上面住著一個和祖母歲數(shù)差不多的老婆婆，兒女都離開這里了，只剩她一個人住，也不知何時身體不行，死了都沒人發(fā)現(xiàn)。
我暗自唏噓，想著自己老了一定要住養(yǎng)老院，不要自己過那么慘的生活。老人比祖母多活了幾年，去世后她的兒女把房子拆了又修成一個農(nóng)家樂，一年還能小賺一筆。
外婆現(xiàn)在也成為那個守著房子的獨居老人，在我看來她可以有很多選擇，搬到媽媽那里住，或者拿著自己存的錢到處游山玩水，進養(yǎng)老院找個老頭等等。
但對于他們那代人來說，也許一個充滿回憶的房子是最好的歸宿。
在祖母去世的那段時間，外婆的頭發(fā)花白得厲害，我第一次聽到她叫祖母“媽媽”。能在自己六七十歲的時候還有媽媽陪著是多么幸福的事情，然而祖母走了，她只剩下關(guān)于媽媽的回憶。
離開一個地方，人就會忘記關(guān)于那里的回憶，所以外婆留下，守著關(guān)于那里的一切，盡力維持大家都在時的樣子。媽媽說等她退休了就和繼父回那里住，買個小車，把房子再翻修一下。
我不太關(guān)心她怎么決定，我們的生活已經(jīng)沒有交集。我發(fā)揮著自己最擅長的事情，那就是放下過去，往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