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銅城百戶臣列風(fēng)謹(jǐn)奏:
仲冬三五之夜,有賊人入銅城尋物。臣等派人入城截殺,驚覺言理之毒復(fù)現(xiàn)。大將軍渭威為保臣等性命,決意令臣領(lǐng)大將軍麾下共一千四百三十六人入京述職。
渭將軍領(lǐng)六十二人就地焚城毀毒,城毀,身俱滅。臣本草莽之夫,其間慘痛,臣之形容不能狀其萬之一二。渭將軍之忠上恤下,皇天后土,實所共鑒。愿陛下賜萬金厚葬之,詔告天下,以示陛下惜才痛惋之心。
臣不勝戰(zhàn)栗恐懼之至,為此具本親赍,謹(jǐn)具奏聞?!?p> 一封短奏,衛(wèi)凜夜看了許久,遲遲未能下筆批復(fù)。
夏首輔的票擬寫了些安頓士卒的舉措,其它的卻沒有多言。
因此,如何處理渭威的后事,還得由他親自裁決。
他邊心不在焉地將夏首輔的票擬抄上,邊思索著要如何處理這些陳年舊賬。
放賊人入城,本就是渭威的失職。以死謝罪,功過相抵,有甚可賞。
另一方面,衛(wèi)凜夜也知,衛(wèi)家是對不住渭威的。且不說先皇當(dāng)年逼著渭威守著一座荒城十年,單是讓他親手焚毀住著渭家的銅城,已經(jīng)足夠殘忍。雖然后來那個叫羽淵的校尉替了他去,但帝王之心,渭威已窺得明明白白。
當(dāng)年屢建奇功、意氣風(fēng)發(fā)的大將軍,竟落得這樣悲慘的下場。
衛(wèi)凜夜還是太子時,渭威曾教過他一年武功。雖時日不長,但印象深刻。渭威非常注重自己的儀容,即使在家,武官服上的些微皺褶也要抻得平平整整,隨時等候王公大臣的拜訪。然而脾氣暴躁,即使是先皇他也敢當(dāng)堂叫板,罵上幾句。但他又與尋常武官不同,并非“舉筆如扛鼎”之流,而是飽讀詩書,諫上時引經(jīng)據(jù)典,咄咄逼人。雖并不能像夏首輔那樣面面俱到,卻自有新奇可行的見解。
靜時肅穆威嚴(yán),動時厲勝風(fēng)雷。衣冠楚楚,眉平眼深。
此乃國之重器。
衛(wèi)凜夜并不是先皇,并不懼怕渭威的名望帶來的震主之威。盡管先皇遺詔中言“渭威小人,永不敘用”,但畢竟渭威已死,死人再如何追贈也無法復(fù)生,再如何利用也無怨言。
那便給他安排一個風(fēng)光大葬吧。
衛(wèi)凜夜提筆蘸上朱砂,一筆一劃地寫下。
“念渭威往昔之功,追贈太師,謚號忠武。擇日大葬,舉國同哀。”
———
“家主,大少爺他們回來了!”一名府丁疾步尋至?xí)?,激動地跪下稟報。
羽觴唰的一下站起來,邁開腿便往外去。
“他情況如何?”
“不……不太好……”府丁低著頭道,不敢看家主,“大少爺昏迷不醒,其它兩個弟子雖身上有傷,精神倒還抖擻,似乎是門外那個老人家救了他們……”
“知道了?!庇鹩x微微繃了繃唇,面目陰沉下去,“那些侍衛(wèi)呢?”
“沒見著?!?p> 正說話間,兩人已快步掠至府門。
一個身著玄衣的老者站在門外,手中捧著一個漢白玉雕的玉盒,背上搭著一件細(xì)長的包袱。身后是一輛簡陋的馬車,車上的其它兩人剛剛掀簾下車,正是羽先、羽毅。
湊近一看,方知老者手上之盒,不是尋常的盒子。盒身用正楷刻了三個小字。
華無易。
這是一尊骨灰盒。
羽觴頭皮一麻,定定瞧了一會兒才訕訕開囗:“羽某代犬子謝過先生的救命之恩,先生……來寒舍坐會兒?”
老者笑了兩聲,道:“也好?!?p> 羽觴高聲喚道:“來人,將大少爺帶入府靜養(yǎng),請醫(yī)生來照看?!?p> 羽觴親自引著一行人往會客堂去,邊走邊道:“還未請教先生大名?”
“老夫姓甘名明,是渭將軍手下的醫(yī)官。”甘明淡淡答道。
“甘大夫醫(yī)術(shù)高明,我等之幸也。”羽觴余光瞥見那尊骨灰盒,心中半是悲愴半是煩悶,“只是,易兒……”
“老夫見到他之前,他已然死了。”甘明把骨灰盒向前一遞,羽觴下意識地接過,“他為羽籍擋下八刀,臟器盡損,失血過多。老夫怕他的尸身撐不住,所以擅自做主,把他燒了,斂灰入盒,還望羽大人莫怪。”
聞言,羽觴目光一震,半晌說不出話來。欲開囗言說時,竟突然落了淚。他輕撫著骨灰盒,雙目泛紅,口中喃喃道:“好孩子,好孩子……叔叔對不起你……”
走到大堂,兩人落了座。羽先、羽毅不敢僭越,只是站在羽觴身后。羽觴擺了擺手:“你們也算有功,也是好孩子,傷也沒好透,今日先破例坐著。先好生招待甘大夫,我將易兒安置好,去去就回。”言畢,捧著華無易的骨灰盒走了出去。
羽先取出一套紫砂杯具,邊取燙水溫杯洗盞,邊啟唇問道:“甘大夫想喝什么茶?”
“可有君山茶?”
“有。”
羽先點點頭,從一格小屜中取出一團(tuán)茶餅,捶碎一小塊,用茶碾磨成細(xì)末,又用茶羅細(xì)細(xì)篩一遍。羽毅在旁用釜燒著水,見茶篩好,忙將茶末置于幾個玉盅中。微沸初漾時,羽先立即沖點碗中的茶,調(diào)勻成茶膏,然后再沖入沸水成湯,用茶筅輕輕敲擊。茶湯浮起一層鮮亮雪白的云腳,茶香清逸。
甘明接過羽先雙手奉上的茶盅,微抿一口,垂眸笑道:“真是點得一手好茶?!?p> “雕蟲小技罷了?!庇鹣裙Ь吹卮鸬?,“弟子是下人的孩子,這些事做慣了。雖幸得大少爺?shù)馁p識能入門學(xué)藝,但點茶等事乃弟子本分,不敢忘記?!?p> “謹(jǐn)守本分,是好事?!备拭鳚M意的點點頭,隨即壓低聲音,“那晚的話,爛在肚子里。爾等說的,只能是我昨日與羽籍交代的話。守好爾等的本分?!?p> 昨日,羽籍短暫地醒了一個時辰,強撐著與師弟們聽完甘明編造的銅城之行,又暈了過去。
“自然。”兩人低聲應(yīng)道。
又過了半刻鐘的功夫,羽觴才珊珊來遲。
“讓甘大夫久等了?!庇鹩x緩緩坐下,拿起由熱轉(zhuǎn)溫的茶盅噙了少許,“甘大夫可知……銅城究竟發(fā)生了何事?”
言畢,羽觴銳利的目光直逼甘明的雙眼。
甘明靜靜地對上他的目光,放下茶盞,將來龍去脈都解釋了一番,卻略去了言理一事,只說華無易是替羽籍擋刀而死。
“……事情就是如此。羽大人可還有疑問?”
“那為何……銅城會起火?”羽觴隱隱覺著有些不對,卻一時半會沒能找到頭緒。
“圣上言……言理復(fù)現(xiàn),渭將軍為除余毒焚城?!备拭饔朴频溃翱蓪嶋H上,不過是圣上想讓他死在那荒涼之地,而他領(lǐng)命罷了,一如二十年前羽淵校尉領(lǐng)命焚城一般?!?p> 羽觴面色一僵,兀自苦笑道:“甘大夫知曉得真多?!?p> “多又如何,不多又如何?”甘明接過羽先遞來的第二盅茶,“反正半截身子都要入土了,這些陳年爛帳自也會隨老夫歸于黃土?!?p> 言罷,甘明慢慢啜著君山茶,不再說些什么。
羽觴的目光似是凝住了,看著甘明輕啜的動作,眉尖微微一蹙。有些莫名的思緒涌上心頭,一種灼人的熟悉感迫近,卻始終像隔著一層若有似無的紗幕,他不能掀簾窺視。
良久,甘明放下茶盅,含笑道:“那老夫先行告退了。”
“甘大夫不在寒舍小憩幾日么?”羽觴聲線中不覺染上了幾分心焦。甘明知道自己非走不可了。
“不了。”甘明擺了擺手,從背上將包袱取下,“這是羽籍從銅城拼死帶出來的,羽家的鎮(zhèn)門之劍,焚道。”
“焚道……”羽觴輕撫著劍鞘上如同烈火焚燒留下的焦跡,眼眶不覺濕潤,先前的思緒被打斷,“二十年了……有勞甘大夫了?!?p> “使命既已完成,老夫也要走了。謝謝羽大人的款待?!?p> 羽觴見留不往甘明,也只是輕嘆一聲,道:“我送送大夫?!?p> 兩人沉默地走到羽府大門,一路上各懷心事。
“羽大人留步罷?!?p> 羽觴定定地瞧了甘明幾眼,突然莫名其妙地出聲。
“甘大夫很面善?!?p> “天下相似的人多得是。”甘明淡淡道,“大約是羽大人心有所念,目有所見罷。老夫告辭?!?p> “甘大夫慢走?!庇鹩x心中突然沒由來的一澀,“下次有空一定要再來。”
甘明莞爾一笑,輕聲道:“我想……我等應(yīng)該再也不見了?!?p> 羽觴倏然間想起來了。他的心驟然一停,接著加速狂躁地跳動,仿佛要躥出口舌。
怦怦。
怦怦、怦怦!
“等等……”羽觴失聲高呼,“大夫可是……”
“噓。”甘明沒等他說完,輕噓出聲,旋即轉(zhuǎn)過身去,“我說,你我不會再見了。他已經(jīng)死了,沒法應(yīng)你?!?p> 甘明一擺袖,背影決絕而衰朽。他融入熙熙攘攘的俱著縞素的人群之中,如同黑刃斬開白晝,迅速消失在靜默的長街大道的盡頭。
晚風(fēng)蕭蕭,不知誰家飛出幾聲縹緲悽婉的塤聲,散入剛烈的朔風(fēng)之中,落滿一城。皚雪紛飛,又開始粉飾著人世的太平。
誰家將軍曾揚鞭策馬,了卻千秋事?
誰家少年曾摯許微愿,護(hù)他一世?
江山又小雪,故人已長絕。
蘇衍君
銅城的故事至此結(jié)束了,筆者無意續(xù)寫后面的事。感謝大家陪著我進(jìn)行了一次作為新人的嘗試。我擅長寫短篇和微小說,下一本應(yīng)該是短篇故事集,謝謝大家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