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炒勺和炒瓢
油燈,昏盞。
刀插在砧板。
吱呀一聲,后廚的大門打開,一個黑影走進來,不緊不慢。
他把手里的圍裙一抖,然后系在身上。挽好袖口,把雙手浸在木盆里,慢慢的洗著手。洗畢,他走向案板前,幾處爐膛里露著暗紅的火光。
一只有力的手,握住刀柄,抬起,刀鋒凜冽著寒光,落下。噠噠噠,刀鋒敲響著砧板。
一塊連筋帶骨的肉排,被斬落成勻稱的小塊。下一塊。
“少爺。這幫人大晚上的,吃什么夜宵?。 蹦舷4蛑返膹拇箝T走進來。
“哪來那么多廢話,系好圍裙,生火去?!彼紊贍斠贿吳胁?,一邊說。
“是啦~少爺!”
風(fēng)箱鼓動,南希無精打采的一推一拉。爐膛里的火,漸漸明亮起來。
“麥瑞呢?”
“不知道,躲懶去了吧。”
宋少爺沒接話,繼續(xù)在砧板前忙碌,篤篤篤的聲響,有節(jié)奏的此起彼伏,這聲音在風(fēng)平浪靜的漆黑江面上顯得分外空曠。
船連續(xù)過了池州、安慶、望江、彭澤地界,似乎是過了連陰雨的區(qū)域,一路上風(fēng)平浪靜。眼看著就要到九江了。然而,宋少爺感覺越是快到,越是要出麻煩??善质冀K沒有查到什么線索,也許又想多了?不,宋少爺再也不相信這世上有想多了這回事,面對陰謀詭計永遠都只有想少了這一種情況。所以,不管可能發(fā)生什么,都要做好了逃生的準備??紤]到白駝山出身的倆妞,水性為負的特性,宋少爺專門準備兩件通過木柴提供浮力的救生衣,就放在灶臺邊上。一旦事態(tài)不對勁,立馬帶著倆妞跑路,管他什么三江幫四海會的。一堆狗屁倒灶的破事,懶得管。
爐火還不夠旺。宋少爺放下刀柄,走到南希旁邊。
“去把麥瑞找來。干活呢,躲什么懶!”然后往爐里加了些炭塊,自己接過風(fēng)箱的拉桿用力的鼓動起來。
“哦。”南希一路小跑的離開了。
宋少爺覺得最近是不是太敏感了,越是這種表面上無聊甚至沉悶船上生活,越是讓他提心吊膽。總覺得會有什么不好的事情發(fā)生。通過打麻將和那位徐教頭幾次接觸,讓宋少爺?shù)男母硬话?,那是個滴水不漏的人。
爐火越來越盛,像妖艷紅衣女子在痛苦的掙扎舞動。
宋少爺站起身來,刺啦一聲,蔥姜熗鍋,一陣濃烈的香氣涌出來。然后依次下入事先準備好的食材,輕輕翻炒。炒瓢一掂,爐火沖天,絢爛奪目,劈啪作響。
就在這一片喧囂聲中,宋少爺耳根輕動,表情凝重了起來。
“救命啊!”
就在廚房外過道不遠處,一個渾身滴著水的身著黑衣,蒙著面的男人單手提著刀,在他身前不遠處,有個慌不擇路的女人。她穿著美麗的舞裙,有著柔軟的腰肢,在這灼人的紅燈之下奔跑著,如夢似幻。江上此時還很靜,深沉的波濤聲,拍打著船板,輕輕的,一如蒙面人的內(nèi)心一樣清冷。倘若自己沒有披上這一身戰(zhàn)衣,那應(yīng)該是個會讓自己心動的女子吧,她叫什么名字呢?那樣的話,如果在一個同樣紅彤彤的情景下,相遇一定會讓從未謀面的母親也會露出慈愛的笑容吧。可慈愛,是怎樣的呢?只可惜此時此地,自己要用冰冷的刀鋒,奪去她的性命。
女人的腳下忽然一軟,像一只失足的小鹿,栽倒在甲板上。她扭過臉,咬著顫抖的嘴唇,“求,求你,別殺我……”
可慈愛,是怎樣的呢?
男人舉了起刀,女人閉上了眼……
當啷,一聲脆響,仿佛天地間自有一柄大勺的存在,就如天地間自有山川河岳一般,穩(wěn)穩(wěn)的架住刀鋒。男人發(fā)現(xiàn)不知從哪里冒出這么一個年輕廚子,身上系著滿是血污的圍裙。可又覺得他好像本來就該在這里,在這紅燈籠罩的世界里,透著說不出的詭異。
男人恍然想起哪里不對,憑什么自己全力的一斬卻被一只炒勺……還沒有來及想明白這事,一只炒瓢從他目光的盲區(qū)里進入視野,仿佛天地要合上的大幕。痛!頭痛!然后,……可慈愛是怎樣的呢?
“啊!木大……木公子?”女人驚喜睜開了眼,眼前沒了黑衣殺人的狂魔,還站著個朝思暮想的美少年。眼波低垂,這究竟是噩夢,還是春夢?還要不要醒來?
宋少爺注視著這眼前這個女子,她好像叫如熙,來廚房幫過忙。一陣江風(fēng)吹來,帶著沉沉的腥氣。
“少爺!”抬眼望去,是南希。她的身后跟著兩個同樣衣著,同樣蒙著面,同樣渾身是滴著水,同樣揮舞著長刀的人。在赤色的燭光下,朱紅的廊柱格柵之間,閃展騰挪,跌撲翻滾,險之又險,躲過那冰冷的長刀劃出的一道道清冽的弧光,只留下遍地狼藉,和一陣急促的喘息。
宋少爺身形一動,咣咣,兩聲,炒勺一架,炒瓢一翻,打完收……
南希突然咕咚一聲,跪倒在地,全身劇烈的抖動起來。
“少爺,麥、麥瑞……嗚……報仇啊……嗚嗚……”
江面上,吹起蒼涼的號角聲。嗚嗚嗚……遠處一艘大船若隱若現(xiàn)。
天鷹教,青龍壇辦事,不相干的滾開!殺,殺,殺……
這是一方血紅的世界,燭火上籠罩紅色的紗,沿著船廊,一盞盞連成線,倒映在江中,模糊了視線。在這一片紅色的倒影之中,歇斯底里的慘叫聲,掩不住在激昂躁動的鼓,人們相互追逐著,用刀光劍影斬斷了琴簫,撕裂了長幔。一個個與這抹火紅格格不入的小黑人,不停的用長刀,把人們的鮮血涂抹進這個本就紅的發(fā)燙的世界里,然后從這片倒影之中,更多的小黑人爬了出來……
“不可能……”
宋少爺腳步若雨,奔走如風(fēng),呼喝聲仿佛雷霆。他不停的船廊,艙房之間穿梭,每一聲呼救都在刺痛他的神經(jīng),任何出現(xiàn)在他感知范圍內(nèi)黑衣殺手,都必須死。
抬腳踹塌了一扇門板,門內(nèi)的黑衣殺手,剛剛從一具尸體上拔出長刀。下一刻殺手的身體卻如一只破碎的布偶,轟然撞碎了房間的窗口。而不知何時,宋少爺?shù)纳碛耙呀?jīng)近到身前,緊接著一拳狠狠的抽在他的臉上,脖子斷裂的聲音即便在巨大的耳鳴聲中,也無比的清晰。然后他看見,這身影詭異的旋轉(zhuǎn)著,沿著碎裂的窗口,只是一晃,便消失不見。
等他以極其扭曲姿勢落在地上才看清,在隔壁房間的同伴的腦袋已經(jīng)狠狠扎進了天花板,他之前應(yīng)該是在和一個船上的護衛(wèi)在廝殺著,但現(xiàn)在四肢只能無力的垂下來。而那個在一瞬間做完這一切的家伙,竟然絲毫不停把手刺入木制墻壁。木板聲嘶力竭的發(fā)出被擠壓斷裂的痛苦聲音。緊接著一個蒙面人被他隔著墻活生生的扯過來,又隨手拋棄在地上,頹然失去了生機。然后那可怕的身影,穿過剛才在墻板上鑿出來的洞,不知所蹤,徒留那個被救下船上護衛(wèi),留在房間里茫然無措……
“我、我、我親眼看到的,就在花廳哪邊?啊……少爺。”南希的哭聲在耳邊回蕩。
然而宋青書現(xiàn)在根本聽不進去這些,血液在胸腔里燃燒著,內(nèi)力在氣海中奔騰著,憤怒的情緒沖破飛舞的發(fā)梢,在天際咆哮。他必須要去親眼確認,他不相信,他不愿相信,他不敢相信。一切阻礙他前往花廳的障礙,都必須被掃平。大伏魔拳,躁動轟鳴,九陰神爪,摧枯拉朽,不,也許,他只是想把,這些渾身上下都濕漉漉的,不知道從哪來冒出來的蒙面殺手,統(tǒng)統(tǒng)打死。
南希有些呆滯的跟在宋青書的身后,攙扶著那個叫做如熙的女孩。在她倆的身后,跟隨著那些僥幸被宋青書救下的男男女女。此刻她心亂如麻,也不知是因為麥瑞的死,還是因為眼前那個在沖在前面,一聲不吭,卻仿佛換了個人一般的小少爺。
這還是那個在月下松濤之中,伴著凄美的簫聲,舉手投足,翩然若仙,隨手所致便重傷了歐陽克的美少年嗎?這還是那個被人從在滿屋子精致榮華之間趕出來,卻仍然能撐著一柄油紙傘,露出尷尬卻略顯可愛的笑容的小少爺嗎?這還是那個在廚房里,指揮自若,一絲不茍,料理出各式美味的大掌勺嗎?
眼前的這條由人生生撕裂出來的道路,在紅彤彤的燈籠照耀下,滿地狼藉,落在地上的簾帳床單,時不時的被徐徐江風(fēng)吹動,或卷或舒,像是紅霞一般,竟然有幾分飄然仙境的意思。然而這條路上,也充滿了讓人不敢直視的恐怖。就在剛剛走過的那個房間里,四個黑衣人定格在了某個極為詭異的姿態(tài)之下,有人的直刀刺穿同僚的心臟,有人則切開別人的肚腸,有人從下顎到頭頂被別人自下而上一刀刺穿,最后一個人瞪著眼,咽喉處正在噴灑著紅色的液體。走廊里赤紅的燈籠里射出的光,仿佛也隨之提升了溫度。而造成這可怕的一幕,對那個男人來說,也許不過只用了區(qū)區(qū)一眨眼。南希感覺自己的大腿在輕輕的顫抖。
嗚~號角聲又響。
天鷹教,玄武壇辦事,不相干的滾開!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