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巫師與草藥
“嘩嘩嘩！”
雨下的越來越大。
談興正濃的菲尼克斯似乎根本無視這大雨的存在，他直接就地找了塊石頭坐了下來。
“無論是樂手、舞者、占卜師還是騙子，他們的共同點都是通過一些行為來影響他人，最終讓他人乖乖掏出鈔票。”
“這些影響不管過程如何，無一例外最終都是來自心靈的某種共鳴?！?p> “而想要達成這種共鳴，自然需要一系列手段，而這些手段，我稱之為心理控制?！?p> “每一個精于此道的吉卜賽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都是一名精于實戰(zhàn)的心理學(xué)家。只要洞悉心理，知道如何影響別人的心理，才能真正讓對方的心靈按照你想要的方式達成共鳴?！?p> 菲尼克斯一番話說得萊恩目瞪口呆。
但，很快，萊恩找到了其中的錯漏。
“你說樂手、舞者還有騙子的工作都是通過心理控制而達成心靈共鳴，這些我是能夠理解的。”
“但是……占卜師的工作難道不是為人占卜未來么，證明他工作的核心點難道不應(yīng)該是預(yù)測的準(zhǔn)確度么？這和心靈共鳴有什么關(guān)系？”
菲尼克斯像是早就猜到萊恩會問他這個問題，胸有成竹反問道：
“既然是預(yù)測未來，那說的自然是還未發(fā)生的事。但顧客不會等到事情應(yīng)驗才開始付錢。那是什么讓他選擇在預(yù)測得到驗證前，就相信占卜師的說辭，乖乖付錢？”
萊恩愣住了，半響才緩緩道：
“是……如果他相信占卜師說的是真的，他就會付錢。”
菲尼克斯臉上是興奮的神情，直接接話道：
“所以……我們是不是可以理解，占卜師工作的關(guān)鍵并不是他預(yù)測的內(nèi)容最終是否準(zhǔn)確，而是在預(yù)測應(yīng)驗前，如何讓顧客相信占卜師說的是真的？”
“……是。”
“那么，問題來了，怎么說服一個人相信一件事情？”
還未等萊恩回答，菲尼克斯直接說出了答案。
“那就是永遠不要嘗試說服他去信他不信的東西，而是只告訴他，他本來就相信的東西?！?p> “因為……”
“人從來不會被人說服，他只會被自己說服?！?p> 看著面前談興十足，滔滔不絕的菲尼克斯，萊恩忽然有種錯覺，
仿佛現(xiàn)在站在他面前的不再是那個游走在黑暗之中的野心家，而是一個樂于傳授知識的學(xué)者。
“我有一個問題，既然沒法真正說服別人，那么是不是我們就只能被他牽著走，或者說，我們?nèi)绾沃浪诺牡降资鞘裁?？?p> 面對萊恩的疑問，菲尼克斯胸有成竹道：
“你很聰明，一眼就看到了問題的關(guān)鍵，我說的是你那個被牽著走的問題。”
“在面對如何知道對方到底信的是什么，通常有兩種辦法。第一種，也是大部分人喜歡用的，那就是通過話術(shù)，試探引導(dǎo)對方說出自己真正想要的。”
“而這種方法的極致是催眠，即通過某種辦法讓他人處于意識不清的狀態(tài)，不知不覺說出自己想要的東西。”
“但……”
菲尼克斯頓了頓，然后說道，
“這是個笨辦法，一點都不優(yōu)雅。我不喜歡。”
“我更喜歡的辦法是……”
“讓他以為一件事是他自己的主意，是他自己本就相信的事情?！?p> “即……將我的想法植入到他的腦海中?！?p> 見萊恩臉上現(xiàn)出不解的神色，菲尼克斯繼續(xù)解釋道：
“這聽起來很繞是不是？似乎說服別人相信他不相信的東西，
和將想法植入到別人腦海中，讓他以為這就是他信的東西，
這二者看上去像是一回事對不對？”
萊恩點了點頭。
“那我們打個比方，第一種情況，也就是說服你相信自己不相信的東西，就好比，拿著槍指著你的頭，告訴你眼前的紅布其實是塊藍布?！?p> “在這種情況下，即便你畏于生命威脅，而不得不違心說出這就是塊藍布，但你心里還是會覺得這就是塊紅布對不對？”
萊恩繼續(xù)點頭，表示同意。
“那么，第二種情況，將想法植入你的大腦，就好比，通過一種辦法控制你的眼睛，操縱你的眼睛傳達給你大腦的信號，這樣哪怕你對著一塊紅布，但是我讓你的眼睛傳給你大腦的信號，卻是這是塊藍布，那么，這時即便一萬個人告訴你這其實是塊紅布，你也不會相信，你會堅持相信這就是塊藍布，是不是這樣？”
“是這樣沒錯，但你說的這種其實是欺騙感知，并不是植入想法。”
萊恩提出了異議。
菲尼克斯笑著搖了搖頭，
“不，我親愛的萊恩，這就是一回事?！?p> “我前面說過，你沒法讓人相信他本來就不信的東西，那么你有兩種選擇……”
“一是把你想讓他相信的事情變得看上去和他已經(jīng)相信的事情一樣?！?p> “二是……”
“直接改變他的認知，讓他以為這件事情就是他相信的那件?！?p> “這就好比在一個裝滿鵝卵石的瓶子里混入一顆藍寶石?！?p> “如果想讓人不發(fā)現(xiàn)這件事，要么把藍寶石包裝成鵝卵石的樣子，要么……”
“讓他相信……那個藍寶石就是鵝卵石?！?p> 聽到這里，萊恩看向菲尼克斯的眼神已經(jīng)完全變了。
菲尼克斯像是沒有注意到萊恩的神情變化，繼續(xù)侃侃而談，
“第一種辦法，其實有一個前提。那就是你需要知道鵝卵石是什么樣子的?！?p> “而第二種辦法……你只需要知道鵝卵石的名字?！?p> 萊恩沉默了。
而菲尼克斯也不急著說話，就這么靜靜看著萊恩。
大概過了一分鐘，萊恩幽幽開口：
“我現(xiàn)在終于知道你為什么說吉卜賽巫師是草藥和心理學(xué)的大師?！?p> “這里的關(guān)鍵是為什么這里掌握的恰恰的是草藥學(xué)知識和心理學(xué)的知識。對于吉卜賽巫師來說，都是缺一不可。兩者相輔相成?！?p> “如果說心理學(xué)知識讓吉卜賽巫師找到操控心靈的路徑，而草藥則是巫師打開這條路徑上最后一扇門的鑰匙，或者說，是一把撬開鎖的小刀。”
“因為……”
“草藥就是那個讓人相信藍寶石就是鵝卵石的辦法?！?p> “這些草藥根本不像歷史學(xué)家說的那樣，只是具備致幻效果，它應(yīng)該還具有直接從底層改變?nèi)苏J知的功能?！?p> “掌握這些草藥的配方，再配合合適的心理引導(dǎo)術(shù)，哪怕一個再堅毅的人，他的所謂心理防線都要從銅墻鐵壁變成清晨的馬路?！?p> 菲尼克斯微笑著點了點頭，眼中滿是贊賞，像是一名老師看著他天資不俗的學(xué)生。
“你很聰明，一點就通?！?p> “但，有一點我還是需要糾正下你?！?p> “吉卜賽巫師所掌握的草藥并沒有你想象的那么強大。關(guān)于草藥的功效，你說的那些的確都是存在的，甚至，它還有更多其他神奇的用法?！?p> “可這里有一個致命問題，草藥的生效是需要其他條件加以配合的。在不同情況下，這些條件也各不相同，比如是藥引，比如是不短的生效時間，甚至，還也可能是一些恰當(dāng)?shù)男睦聿▌??！?p> “因為這種種限制，再加上草藥的原料也并非那么容易尋覓，所以在實際實踐中，這些草藥并非常規(guī)手段。事實上，在植入思想引導(dǎo)別人的過程中，草藥通常是作為最后不得已的手段?！?p> “但……草藥的掌握卻是區(qū)別巫師與普通吉卜賽人的關(guān)鍵?！比R恩冷冷道。
菲尼克斯笑了笑，沒有在意萊恩話里的攻擊性，“你說的沒錯。雖然在日后的動蕩里，心理控制方面的一些技巧和理論雖然還是流傳到普通的吉卜賽人手里，讓他們披著一些職業(yè)的外衣來運用這些技術(shù)謀生，但是最關(guān)鍵的草藥卻始終牢牢掌握在擁有吉卜賽巫師傳承的人手里。”
萊恩嘆了口氣，“我現(xiàn)在總算知道你為什么敢?guī)切褲h來殺我了，本來我還疑惑以你的思維縝密，不可能沒考慮到有人說漏嘴的情況?，F(xiàn)在看來，這些人應(yīng)該已經(jīng)被你的草藥控制住了。”
菲尼克斯笑道：“他們并沒有被草藥控制，我說過了，這些草藥沒有這么大的功效，他們能做的只不過是在關(guān)鍵時刻，當(dāng)信號出現(xiàn)時發(fā)揮一些比較特別的作用。而且這里還有個前提，他們必須在之前就已經(jīng)長期服用了這些草藥。”
當(dāng)信號出現(xiàn)時……
萊恩低下頭，仔細咀嚼這幾個字。
無論是剛剛的戰(zhàn)斗中壯漢的異常興奮，還是在尼克的暈倒，在那之前，并未見到菲尼克斯用言語做過什么心理引導(dǎo)。
所以，這些應(yīng)該都是草藥的功效。
而要想讓草藥生效，必須提供一個信號。
如果說讓尼克暈倒的信號是菲尼克斯最后一下的響指，那之前戰(zhàn)斗中，菲尼克斯給出的信號是什么？
忽然，萊恩腦中靈光一閃，脫口而出，
“是那道香！它就是那個信號！”
雖然萊恩早就懷疑戰(zhàn)斗中的異香有問題，但是他更多認為這香就是催化大漢發(fā)生種種異常反應(yīng)的罪魁禍?zhǔn)?，?dāng)時他還奇怪為什么這異香沒有在自己身上起作用。
現(xiàn)在看來，是他的思路從一開始就出了問題。
這異香根本不是什么類似迷幻劑或者興奮劑之類能夠直接發(fā)揮作用的藥物，它只是一個催化劑，一個讓早已在壯漢們身體里潛藏的草藥發(fā)揮作用的信號。
而，剛剛菲尼克斯之所以對那壯漢催眠失敗，可能便有萊恩身上味道蓋住異香的緣故。
菲尼克斯點了點頭，“不錯。那確實是信號之一。不過，我得糾正你表述中的一個錯誤，那就是……”
“我從未想過殺你?！?p> 萊恩愣住了。
你處心積慮的把我騙到一個小巷里，然后糾集了百來個壯漢圍堵自己，甚至還帶了武器，結(jié)果你說，你并沒有想過殺我？
是你瘋了，還是我瘋了？
如果不是萊恩很清楚，菲尼克斯沒必要在這個時候騙自己，他一定會覺得菲尼克斯是在把他當(dāng)傻子耍。
“或者說……我從未想過，讓你在我手里經(jīng)歷世俗眼里的那種死亡。”
菲尼克斯聲音溫醇，是那種會讓人不由自主相信的聲線，
而萊恩卻在聽到這句話，后背冷汗涔涔。
他聽懂了菲尼克斯的言外之意。
在這世上，不是所有的死亡，都能為人所感知。
比如……
活死人。
一個被藥物完全控制住思想，失去自主意識的活死人。
帶上百來個壯漢圍堵，為的從來不是讓萊恩在生理上死亡，而是讓他暫時徹底失去反抗能力。
這就是菲尼克斯敢于讓游行者成為替罪羊的底氣。
對于矛盾已經(jīng)達到臨界點的政府和游行者來說，讓一個警察死掉和讓他重傷，并沒有什么區(qū)別。
但是對于菲尼克斯這個真正的幕后黑手來說，一個死掉的警察和一個重傷的警察，區(qū)別卻很大。
前者會激起整個警察組織的憤怒，在這股憤怒下，他很難真的脫身。
但是，如果這個警察只是重傷，一切卻都還在可操縱空間內(nèi)。
尤其是……在這個警察事后還會“主動”為他辯護的前提下。
菲尼克斯看著臉色大變的萊恩，知道他已經(jīng)猜到了真相，于是微笑著點頭，表示確認。
萊恩嘆了口氣，
“我現(xiàn)在真的很好奇，我到底是何德何能讓你愿意用上這樣的大手筆?！?p> 在聽到菲尼克斯強調(diào)了那么多的草藥限制后，萊恩用屁股也能想到菲尼克斯想要做到用草藥把自己變成個活死人，代價肯定非同小可。
更何況，菲尼克斯要想讓他的整個計劃順利完成，所要付出的也絕對不止自己目前侃侃而談?wù)f出的那么簡單。
歸根到底，萊恩還是覺得菲尼克斯為了將自己“滅口”，付出這么多代價，并不值得。
萊恩心里很清楚，自己只是掌握了一些看似真實，但仔細探究就能看出貓膩的所謂“證據(jù)”，而這些“證據(jù)”的威力，也不過只有在面對極度多疑的崔斯特時才能發(fā)揮最大。
而這雖然能給菲尼克斯在前期帶來一些很大的麻煩，但以菲尼克斯現(xiàn)在表現(xiàn)出的智商和決斷，萊恩相信這個困局對他來說，絕非無解，最多只是耗點時間而已。
萊恩實在想不通，到底是什么讓菲尼克斯一定要如此決絕的布下天羅地網(wǎng)對付自己。
至于激發(fā)政府和游行者的矛盾，說到底，只是這個計劃的第二目的，甚至說，只能視作是一個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意外收獲。
“這……是一個秘密。”
菲尼克斯笑了起來，露出他雪白的牙齒，就像一個老狐貍。
“我只能告訴你，這只怪你來的不湊巧。我承認你給我?guī)淼穆闊╇m然不小，但并非不可解決，最多只是耗點時間而已?！?p> “但，恰好……我現(xiàn)在最缺的就是時間。”
不知何時，剛剛還鋪天蓋地、雨水仿佛國家經(jīng)濟破產(chǎn)時印刷的鈔票般似乎無窮無盡的大雨停了下來。
一陣微風(fēng)吹過，吹起了菲尼克斯的一縷頭發(fā)，露出他那雙日常被金發(fā)所遮蓋的眼睛。
盡管那雙眼睛里透露老成，但眼角光滑的皮膚還是暴露了眼睛主人的年輕。
萊恩腦子里忽然鉆出來一個想法，那么注意服裝儀表的菲尼克斯平常卻仍由自己胡子拉碴，從不打理自己的面部，
或許并不是因為什么特別的品味或喜好，
他是……為了遮掩自己的年紀(jì)。
畢竟……
誰能想到這么一個步步為營、思慮深遠、心狠手辣，同時在某方面還頗有學(xué)識的野心家，竟然也不過只是個剛剛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