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李珣之宴
韓季跟隨婢女來到了竹林深處的一處竹樓。
上樓的同時,韓季不忘打量著自己身處的環(huán)境。
四周皆是茂竹,這邊距離其余竹樓較遠(yuǎn),這棟竹樓顯然比其他的要更精致一點:體積更大,用料更厚實,做工更精細(xì),裝飾物更繁多。
韓季猜測這棟竹樓應(yīng)該就是雛菊她們背后之人平時所居之所。
上位者的待遇總該是要比手下人要好才合理,也合禮。
甫一上樓,韓季就感受到了一股莊重清雅的氣息。
絲竹之聲入耳,韓季換上木履,掀開幕簾走入廳堂。
所謂夜宴,并不是一個大型宴會,總共也只有三張食案。
其中兩張相對,另一張離得遠(yuǎn)了點。
木兮靜坐在獨立在外的那張案幾前,安靜正坐,身姿挺拔,取下了白帷少女,清俏的素顏秀麗照人。
唐時已經(jīng)有了胡床和胡椅,而且唐末宋初之時,胡坐已經(jīng)廣泛流行于市井小民之間。
但是正坐,也就是跪坐,依舊是家居筵席之間最莊重的禮節(jié)。
胡坐雖然舒適,但士族子弟皆是從小訓(xùn)練正坐姿勢,皆已習(xí)慣了跪坐。
且相比于胡坐,正坐更是可以從小鍛煉士族子弟的心性。
一個從小受到嚴(yán)格的禮儀訓(xùn)練的人,不管是心智還是毅力都要比一般人堅韌得多。
這也是士族多賢士的原因之一,畢竟人家受到的教育絕對是時代中最頂級的。
當(dāng)然,士族中酒囊飯袋也是不少…
見準(zhǔn)備得這么正式,韓季知道他們是在向自己示好。
當(dāng)然,他沒有覺得這有什么不好的。
雖然他不是愛慕權(quán)勢之人,但成為世子被人尊敬,總是要比穿越成乞丐連飯都沒得吃好的多。
三席空出來一席,那一席顯然就是為他留的了。
韓季走到席前,不知道是不是該先行什么禮。
但他心想自己反正“失憶了”,也就沒必要講究那些虛的,于是便簡單地向?qū)γ媲耙幌莻€長須中年男人拱手一禮,道:
“晚輩韓季,多謝先生相邀?!?p> 隨后他又向木兮微微頷首,笑道:“一日不見,木兮娘子身體可有好轉(zhuǎn)?”
木兮直身盈盈施了一禮,目光正視他道:
“多謝世子關(guān)心,木兮身體已經(jīng)無恙。”
她動作流利毫無滯澀感,韓季看在眼里,知道她并不只是客氣,傷勢是真的已經(jīng)恢復(fù),不由暗自嘖嘖稱奇。
“貿(mào)然邀請世子前來,世子不會怪罪于某吧?”韓季對面的中年男人面帶笑意地舉起酒盞,“某這里先自罰一杯了?!毖援呇鲱^一飲而盡。
韓季苦笑道:
“先生此番出手相助,季自應(yīng)是感激,又豈會有怨懟之言?”
中年男人面部棱角分明,眼角無多少皺紋,一頭黑發(fā)明顯有過精心梳理,整齊干練。
身著玄衣,衣料隱隱透露著華麗,卻無多飾物,頭戴綸巾,腰佩環(huán)玉,儼然一溫軟如玉的文士形象。
“季還未知先生名諱?”
“某姓李,單字珣,表字德潤,山野一草民爾?!?p> “原來是德潤先生,季失禮了?!?p> “世子可有表字?”中年文士李珣舉杯卻未飲下,而是放在胸前,就此向韓季問道。
韓季苦笑搖頭,道:
“季身中詭毒,記憶盡喪,姓名尤須他問,又怎知表字。但季尚未及加冠,許是沒有的?!?p> 話雖如此說,但實際上士族子弟未及弱冠便得長輩賜字的比比皆是,如韓季這種家族嫡系單傳,又是郡望別支,得長輩賜字的可能更是極大。
“是某多言了,世子切勿怪罪?!?p> 韓季淡然一笑,道:
“德潤先生何罪之有,舊事既往,今人何追?季不是那等想不開的人?!?p> 這時絲竹之音一轉(zhuǎn),旁邊已有侍婢端來佳肴。
古時雖有食不言寢不語的說法,但那不是針對宴飲,韓季與李珣便是一邊食用飯肴,一邊交談。
木兮則是在李珣身后獨自安靜用膳,余光則不時瞥向韓季這個看起來僅比她大一二歲的少年。
她此番第一次得到母親的允許得以外出,見識過的男子不算多,而韓季則是唯一一個她近距離接觸過的男子。
這個人劍眉星目,棱角如質(zhì),談笑間不似一般的士族文人,而是自帶一股英氣,隱隱還有一種云淡風(fēng)輕,超然于世的淡然…
“長得倒是也算俊朗…”少女不屑地撇撇嘴。
少女對于許多事情還是比較在意的,比如與韓季的親密接觸,每每回想起來就有些羞燥,但是……又感覺新穎。
“先生,世子,木兮先退下了。”兀自享用完面前的食物,木兮行了一禮便退到了幕后。之后去了哪里韓季就不得而知了。
當(dāng)然,他也不在意木兮去了哪里。
對于韓季來說,面前的這個李珣才是他真正重視的人。
他不是不知道這個李珣,而是太知道了。
李珣,字德潤,在韓季印象中是五代早期有名的大詞人,而且此人通醫(yī)理,兼賣香藥,據(jù)說其祖上是波斯人,因此還被一些士族子弟嘲諷過。
韓季知道李珣還是因為歷史上一本很有名的詞集,《花間集》。
《花間集》中收錄了李珣大量的詞作,韓季對他很有印象。
因為在詞這種文體還僅作為坊間艷曲、宮中怨詞時,李珣就已經(jīng)一改婉約派風(fēng)格,別樹一幟地寫作了大量詠史抒懷詞,比之南唐后主李煜還早了半個世紀(jì)。
韓季記得他的一首《定風(fēng)波》:
往事豈堪容易想,惆悵,故人迢遞在瀟湘。縱有回文重疊意,誰寄?解鬟臨鏡泣殘妝。
還有一首《河傳》:
朝云暮雨,依舊十二峰前,猿聲到客船。愁腸豈異丁香結(jié)?因離別,故國音書絕。
兩首詞作都是在思故人,故人,故國之人,蜀國滅亡以后,李珣流落湖湘,從此漂泊余生。
韓季其實對他的妹妹更感興趣,男人總是更容易對女子感興趣,對才女和美貌女子尤甚。
李珣的妹妹叫李舜弦,就是五代時期有名的才女。
只可惜后來被前蜀后主王衍納入了后宮。
為什么韓季說可惜呢,因為蜀國后主王衍實在是個出了名的廢物皇帝。
前蜀滅后,李珣那個當(dāng)了妃嬪的妹妹自然也無法幸免于難,他不愿侍奉后蜀也許就是這個緣故,從他的詩中也可以看出他對妹妹的思念。
韓季暗自打量著李珣,觀之氣度神態(tài),以及居于竹林的生活方式,頗有隱逸之姿,也難怪能寫出那么多隱逸閑適之詞。
現(xiàn)在據(jù)說是乾化五年,韓季知道的年號不多,不記得這個年號,但是知道這是朱溫的年號,因為朱溫還在位…
而韓季記得王衍這個荒唐皇帝是在朱溫死了五六年后才繼位的。
現(xiàn)在李存勖都還沒當(dāng)上皇帝,前蜀自然沒滅,所以韓季從李珣身上只看到了俊逸的風(fēng)采,見不到他后期詩句里亡國的傷感。
他的坐姿與木兮一樣挺拔不群,言談舉止大方而不失禮節(jié),大有一種名士風(fēng)度。
李珣顯然早就注意到了韓季灼灼的目光,此時開口道:
“世子如今既已知自己身世,不知以后有何打算?”
韓季正坐案前,微微躬身道:“不瞞先生,季如今心如亂麻,不知先生可有何教我?”
“世子不必言教,只是某確有幾個問題想問世子?!崩瞰懩抗饽?。
韓季道:“先生但可直言。”
“世子可欲返回靈州?”
“暫無打算?!?p> “那世子緣何要北至麟州?”
“已經(jīng)忘了?!?p> “世子可知自身處境?”
“略知一二?!?p> “……好。”李珣沉默片刻,“那某還有最后一個問題?!?p> “請說?!?p> 李珣目光幽邃如萬山中的幽林,似是望著韓季,又像是視線越過了韓季的身體,旋即張口一字一頓地道:
“不知世子,欲承襲王位否?”
南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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