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季方走不久。
“娘子?”
“進來?!?p> 小婢女香兒輕手輕腳地走進房間。
“打聽清楚了嗎,辛棄疾每日出去都是在做什么?”
“娘子,奴婢打聽到了,辛棄疾每日除了外出吃些小吃以外,就是到一處小巷子跟一個老人下棋。還有…”
“還有什么?”
“他來麟州似乎確實有一個目的?!?p> “什么意思?”折憲現(xiàn)在對這個被自己從雪地里撿來的神秘家伙十分好奇。
“辛棄疾每日外出會找許多人打聽,據(jù)那些人說,辛棄疾再找一個人?!?p> 折憲秀眉一蹙,“找什么人?”
香兒道:“辛棄疾似乎是在找一個從靈州來的韓姓女人。”說到這里,她話音頓了頓,繼續(xù)道:“可是他提供的信息實在有限,因此沒人知道他找的是誰?!?p> 香兒卻沒注意到,折憲眸子深處突然閃過了一抹暗光。
“他這些時日都只是在做這些事?”折憲輕聲問道。
香兒點頭道:“是,哦,對了,除此之外,他曾經(jīng)還去過回春館,救過坐堂的崔神醫(yī)?!?p> 香兒遂把打聽來的當日情形告訴了折憲。
折憲聽了以后還是覺得不夠,僅憑這些,大父沒理由那么看中他還不想表現(xiàn)出來。
唯一的關(guān)鍵就只剩下他找的那個人了。
從靈州來的,姓韓的,女人,對于香兒等人來說,這些信息確實不夠,但是對折憲來說,她心中已經(jīng)隱隱想到了一個人。
會是巧合嗎?她默然地想。
…
銀花月照沾衣,黃葉風吹掃履。
韓季拍拍衣裳上的碎雪,走進了院子。
他一進院,就見折從志此時正不顧形象地蹲在院中,對著哪些熬制藥膏的藥鍋仔細打量。
見了韓季回來,折從志連忙上來,對韓季不乏感激之情地道:“棄疾,這次多虧你了,我早就知道,你本事大著呢!要不是你,我這次少不得要被禁足幾個月,我回去就讓張管家給你支些銀子!”
但是話剛說完,折從志又面露猶豫,遲疑一下問道:“只是,棄疾你的這些藥膏真的有用嗎?”
韓季瞄了一眼,藥膏還在熬制,他對藥膏的藥效顯然是毫不懷疑的,畢竟都是經(jīng)歷了歷史的檢驗的珍寶。
“八郎放心,待會制成了,你拿成品一試,就知道了?!表n季這話跟折從志應(yīng)付折家大父的一模一樣。
折從志卻是松了一口氣,像是已經(jīng)無條件相信韓季說的話了。
“如果是真的,那你這些東西可就要出名了,能夠祛疤美容的藥膏,這新泰的女子還不搶瘋了?”
“是么……”韓季微微一笑,沒有多言。
他心中倒是覺得那止血膏和創(chuàng)傷藥更重要一點,但是不可否認,在麟州,那些美容膏應(yīng)該更能賺錢。
是夜,韓季跟折從志把藥膏粗制了出來。
他讓折從志拿去試試效果,自己則是回籠睡覺去了。
快入睡前,韓季輾轉(zhuǎn)反側(cè),突然對對面床上的張老四問道:
“老四哥啊,我問你個事唄?”
…
明日。
一條孤僻的巷子,韓季提著一壇酒緩步行走。
這個坊本身就比較老舊,這個巷子更是尤其破舊,十戶人家里面有四五家院墻都是垮垮塌塌地堆著,讓人忍不住擔心一陣風將之吹倒。
一棵老槐,一片樹蔭,一個眉發(fā)花白的布衣老人,一個小胡凳,一副棋局,就好像擁有了整個天下。
走進一看,會發(fā)現(xiàn),老人竟是在一人獨弈。
他一手執(zhí)白子,一手執(zhí)黑子,落子緩慢。
“鹿老?!?p> 韓季從巷口走進來,見老人抬起頭來,他咧嘴一笑,揚了揚手里提著的酒。
“棄疾來了啊,來,快過來!”
老人見到他,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雖然層層疊疊的皺紋擠在一起,卻給人一種很和藹的感覺。
韓季走到老人身邊,好不講究的一屁股坐下,與做胡凳的老人齊高,把酒壇子擺在面前,道:“上次跟你說的那種酒,折騰了幾天,終于得到了這么一壇子,省著喝,而且不怪我沒提醒過,這酒,醉人!”
老人撫須笑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管他恁多作甚!”
韓季亦是一笑:“但使此酒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xiāng)!”
老人暢懷大笑,“不知好啊,不知好啊,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韓季宛然一笑。
這個老人自稱鹿老,韓季剛到折府那些日的一個傍晚,外出時恰好見到鹿老被一群破皮逗弄,韓季看不下去替鹿老打跑了那些破皮,兩人就此結(jié)識。
鹿老喜歡下棋,韓季雖然只對一些殘局有印象,但鹿老表示感謝,仍邀韓季每日前來,親自交他下棋。
韓季悟性極高,加上以前也學過幾手,進步倒是神速。
鹿老下棋不似其他人般斤斤計較,而是大開大合,縱橫捭闔,不計較一棋一子的得失,布局極大,氣勢磅礴,讓韓季看得為之折服。
別人強調(diào)一步看十步,他卻有種鹿老落第一子便知此局結(jié)局的感覺。
這讓他意識到自己遇到棋道高人了,遂潛心學習。
韓季知道,季唐大亂,之后又是梁篡唐祚,天下討伐,總之日子幾乎沒有安穩(wěn)過,遂有許多高人或為避世亂,或不仕梁朝,就此隱居。
韓季看來,自己遇到的可能就是這樣一個人。這樣的隱士性格古怪,但極有可能有大本事,就比如鹿老的棋藝還有淵博的學識。
鹿老雖然很好奇韓季口中的“極為醉人”的這種酒到底如何了得,但并沒有現(xiàn)在就迫不及待,他直接讓韓季接上他的棋局,和他對弈起來。
韓季執(zhí)白子,一開始還頗為恣意,但是不多時就躊躇不決,在之后就投子了。
“再來?!?p> 韓季收整棋局,復(fù)又與鹿老下了一局。
幾局過后,韓季面帶苦笑,鹿老笑吟吟地看著他。
“弈之優(yōu)劣,有定也,一著之失,人皆見之,雖護前者不能諱也。你一著的失誤,對弈者都看在眼里,此時你便不因糾結(jié)于原地,只想著補救過去的錯誤是無法向前的,故云,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你要時刻牢記這一點。”
韓季點頭稱是,之后兩人開始了新的一局棋,韓季知道這時就到了鹿老指點自己的時候了。
鹿老一邊同他下棋,一邊指導(dǎo)他每一個位置的妙處,猜測弈棋者的心理,韓季感覺鹿老交給他的不止有棋道,心理學反而更多一點。
這種感覺很怪異,但是韓季知道,鹿老正是每一局棋都把握住了他的心理,才會讓他無所適從。
“人之失者未必非得也,吾之無失者未必非大失也,你記住這一點,以后的日子里多多體悟?!?p> 韓季點頭,道:“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倚?!?p> 鹿老點頭稱善。
終了,韓季看了看天色,知道今日到此結(jié)束了,于是起身向鹿老告辭。
“鹿老,今日已晚,夜里怕有雨雪,我這就先走了,明日再來?!?p> 鹿老道:“兵法曰:多算勝,少算不勝,而況于無算乎!你日后也是,須知,多算則勝,無備則亡。”
韓季頷首:“我記住了。”
韓季走后,鹿老把酒壇子打開,酒香溢出,他迷醉地深深吸了一口那沁人心脾的酒香,他咋舌道:
“小子所言不虛!所言不虛?。〔恢翁幨撬l(xiāng)!呵呵,不知何處是他鄉(xiāng)?。 ?p> …
韓季這邊,他心中還在思忖著對弈時鹿老對他說的那些話。
——弈之優(yōu)劣,有定也,一著之失,人皆見之,雖護前者不能諱也。
——多算勝,少算不勝,而況于無算乎!
他覺得這些話頗有深意,鹿老似乎不止是在教他下棋,或者說,鹿老教他下的還有一盤更大的棋,那盤棋名叫人生。
韓季以前就聽人說過,弈棋如人生,著眼于遠處。
這十幾天跟鹿老學棋,對這些話的感悟更是加深。
這處巷子距離折府頗遠,韓季往常都會在路上買一點小吃拿著回折府路上吃。
巷子破舊,因此有許多古樹,古槐是一種,還有其他一些落葉木,光禿禿的,還沒從寒冬中醒來。
他才走出小巷不遠,空中就飄起了洋洋灑灑地春雨。
雨點打在他的面頰上,冰冰涼涼的,很清爽。
他的預(yù)料很準,畢竟烏云蔽空。只是這雨還是來得快了一點。
春雨細如絲,如絲霡霂時。
細雨最是潤人,初時不覺,忽而察覺,已濕玄羅衫。
細雨中的殺機也是如此,潛藏難覺,俶而殺至。
韓季正要加快步伐,動作卻突然一頓。
前方街道的盡頭,出現(xiàn)了一排頭戴斗笠,身披青衫的刀客。
一個個仿佛瘦木,又好似道旁枝干光滑的落葉木,凝落干練。
他們按住刀柄,凌冽的氣息卻已經(jīng)刺破了雨幕,直向著韓季的周身凌冽襲來。
雨在變大,雨點一粒比一粒更有力地擊打在韓季的臉上。
韓季輕松的氣息止住了,他屏息凝神,周身神經(jīng)一緊。
這些人是奔著他來的,絲毫不必多想。
是滅了韓氏滿門的兇手?還是接了瑯琊臺的追狩令而來?
他無法確認,但他顯然陷入了困局,無備對有心,韓季有些后悔自己最近放松了警惕,明明知道自己在被人追尋,還是這般隨意,沒有任何防備。
——多算勝,少算不勝,而況于無算乎!
他這次不覺得這七個青衣斗笠佩刀會如李珣那般僅是為了抓住他。
刺骨的殺意告訴他,這些人,是要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