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安陸
小院偏僻簡陋,院子里有一株新栽的桃樹。
房檐瓦溝還在不斷地向下流著水,像是一條條白綾從房檐上垂下。
韓季坐在屋檐下,任憑那女人為他擦拭和包扎傷口,望著白花花的雨幕有些失神。
想必明天,麟州城就會多出一個大新聞,懷康坊出現(xiàn)了八具無頭尸體,兇手逃逸不知所蹤。
大雨會洗刷一切痕跡,沒人會聯(lián)想到他們。
“我叫陸飛雁,你可以叫我陸姨,至于他呀,叫…安無孝,你可以喊他安叔,他會很高興的?!迸勇曇艉軠厝幔瑐魅腠n季的耳中,糯糯的有如棉花糖,卻又自有一股清風(fēng)的爽利。
坐在旁邊胡凳子上的男人突然甕聲甕氣道:“別那樣叫我,她胡說的。”
韓季卻很是聽話地喊了一聲:“謝謝陸姨,安叔出手相救?!?p> 安無孝看了他一眼,韓季躲開他的視線。
名叫陸飛雁的女子滿足一笑,韓季的手臂包扎好了,她最后打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結(jié),
“好了,你記住,最近幾天不要動作太大,免得扯動道傷口?!?p> 韓季點(diǎn)頭稱自己記住了。
“你知道襲殺你的這些人的來歷嗎?”安無孝突然說道。
韓季心中雖猜測他們與當(dāng)初江上的刺客是同一批人,但是無法確認(rèn),于是他道:“我不知道?!彩逯绬??”
安無孝拿大戟在韓季面前畫了一只蝴蝶,然后戟尖指著蝴蝶道:“那七個耍刀的叫撲蝶奴……”
接著他又畫了一只蜻蜓,指著蜻蜓道:“拿著粘竿的那人是捕蜓郎?!?p> “撲蝶奴,捕蜓郎……”
這兩個代號難道有什么講究嗎?韓季想著,心中默默記住了這兩個名字。
安無孝繼續(xù)道:“他們的身體上都有紋身,文著這種蝴蝶的是撲蝶奴,文著蜻蜓的就是捕蜓郎。”
“撲蝶奴少有入品之人,捕蜓郎一般是仲境,這個捉蜓郎比較了得,入了四品?!?p> 韓季聞言嘴角微微抽搐,心道他再了得還不是被你一戟砍了腦袋。
這時韓季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只需一戟揮出就砍掉了四品小宗師的腦袋,那,他面前的這個安無孝,是什么品級?
三品?二品?
或者……
一品?
“你怎么會……”韓季開口欲語。
“我怎么會知道得這么清楚?”安無孝仿佛洞悉了他的內(nèi)心,淡淡說道。
“如果不方便說的話,那就當(dāng)我沒問?!表n季確實(shí)有些好奇,但也心知不是什么事情他都可以知道的。
安無孝卻像是沒有什么忌諱,說道:“沒什么不方便的,我不說,遲早你也會知道。”
“在太原——你現(xiàn)在還記得太原嗎?”
韓季點(diǎn)點(diǎn)頭,心中卻在想,安無孝這句話的意思,似乎是知道他失憶的這件事。
安無孝見狀點(diǎn)頭道:“在太原,有一個地方叫修文院,修文院里有‘風(fēng)林火山’四閣,其中風(fēng)閣又名‘粘竿閣’,閣主以下分成三個階級,分別是捉蜓郎,粘蟬人,撲蝶奴。捉蜓郎有四人,你見到的這個就是其中之一,名叫安不。”
太原……韓季默默思忖著這個地名,他當(dāng)然知道太原就是晉王的大本營。
那不用說,這個修文院,應(yīng)該也是晉王手下的勢力。
韓季僅沉思片刻,就突然接著問道:
“安叔,捉蜓郎里有沒有一個叫段無生的?”
“銅掌段無生?”
“對,就是銅掌段無生?!?p> “有,他在捉蜓郎中排名第四?!?p> 韓季終于了然,點(diǎn)點(diǎn)頭,然后又問:“他們?yōu)槭裁匆獨(dú)⑽???p> 旁邊的陸飛雁抬頭看了安無孝一眼,安無孝向她微微頷首,然后對韓季說道:
“因?yàn)樗麄冊?jīng)沒能殺死你。而只要你還活著,他們就會無止境地追殺你。”
韓季一愣,“為什么?”
安無孝盯著他的雙眼,聲音沉厚而平靜:“你心里不是已經(jīng)有答案了嗎?”
韓季瞳孔驟然一縮,脫口說道:
“難道他們也是為了——?”
安無孝點(diǎn)點(diǎn)頭,說道:
“瑯琊臺上,你的賞金可是高得離譜,但是他們來殺你,應(yīng)該只是為了你身上的那樣?xùn)|西。”
“安叔也是嗎?”
安無孝聞言一怔,隨后淡漠道:“我對你身上的東西沒興趣,不要隨便亂試探了。”
韓季被道破想法,訕訕一笑,道:“原來安叔知道我的身份?”
“不知道的話,我為何來救你,閑的無聊嗎?”
韓季嘴角一抽,不知道該如何回話。
陸飛雁見狀緩和氣氛道:“你別介意,他這人就是這樣,欠揍,但是又沒有人能揍他,就養(yǎng)成了這個壞脾氣?!?p> 韓季嘴角抽搐得更厲害了,什么叫“沒有人能揍他”,陸飛雁知不知道自己隨口說出了什么驚世駭俗之言……
安無孝沒在意韓季什么表情,自顧自地道:“我觀察了你很多天,告訴我,這么多天,你是在做什么?”
韓季一愣,不明所以道:“我是在做什么?”
安無孝點(diǎn)頭道:“對,你是在做什么。”
“我在,”韓季掰著手指頭低頭數(shù)了起來,“吃飯,睡覺,抄書,添香,讀書,還有,外出交了兩個朋友……”
韓季抬起頭來,被安無孝直勾勾的眼神看的背脊發(fā)涼,忐忑問道:“怎,怎么了?”
安無孝嘆了一口氣:“你難道還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嗎?”
韓季一愣,說道:“我知道啊。”
安無孝望著他說道:“那你說說你是什么身份?”
韓季道:“潁川王世子,韓季,韓家最后的香火余存?!?p> “最后那個錯了,其他的倒都沒錯,看來已經(jīng)有人找上你了,把事情的原委都告訴了你?!?p> 安無孝聞言微微頷首。
“既然如此,你還是這般每日得過且過?”
韓季苦笑道:“安叔,我不是在得過且過,我只是不想再參與進(jìn)這些權(quán)力的爭奪之中罷了,我覺得現(xiàn)在這樣咸淡的生活挺適合我的?!?p> 陸飛雁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安無孝。
安無孝聞言久久未語,終于幽幽地嘆息一聲。
“小子,我給你一個勸告?!?p> 韓季拱手道:
“安叔請說。”
安無孝望著房檐上流落的白色絲帶,唇啟道:
“有些事情,不是你想躲就躲得開的,我們唯一要做的,只有主動迎上去。你明白了嗎?”
“多謝安叔相勸,安叔的話,季定當(dāng)銘記于心。”
“不,你顯然沒有放在心上。”
“安叔,你應(yīng)該看得出來,我并不是貪念權(quán)棧之人,你覺得這個世子之位在我眼里會值多少錢?”
“權(quán)棧?看來你還只把這個身份當(dāng)成權(quán)力和金錢的象征嗎?”
“我還把它視作麻煩之源,因?yàn)樗乙呀?jīng)受到過三次襲擊了?!?p> “你現(xiàn)在原來只是這般想的么……”
“不然我該如何想?”
“這個血脈帶給你的是宿命,是責(zé)任與義務(wù),不過,哎,此話你聽聽就是了,我知道,現(xiàn)在的你絕對聽不進(jìn)去。”
“不,安叔,其實(shí)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我已經(jīng)失憶了,我已經(jīng)不再是從前你們認(rèn)識的那個韓季了,現(xiàn)在的我忘記了一切,只想開啟一段新的生活,安叔你能夠理解嗎?難道我這樣想就是錯的嗎?”
“你沒錯,可你也錯了?!?p> 安無孝道:
“你忘了在這世間可不止你一人,你放棄了,就等于給了你的敵人機(jī)會,你知道嗎?”
“那要如何他們才會放過我?”
“——你以為搖尾乞憐便有用嗎?你沒有退路,唯有前進(jìn),才是你唯一的機(jī)會,也是你應(yīng)盡的責(zé)任與義務(wù)?!?p> 韓季皺眉:“機(jī)會?責(zé)任?義務(wù)?我若說不呢?”
“你不會的,哪怕你現(xiàn)在這么想,也注定會改變你的想法。”
“是嗎?”
“是的。”
安無孝語氣肯定得讓韓季心中泛起寒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