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信
“好久不見!”何濱瀚壓下兩個月前的往事帶來的陰霾,嘴角上揚,一句“好久不見”,似撥云見霧,明媚不可方物。
孟筱望著眼前才不過兩個月沒見卻恍若隔數(shù)年的人,心,快樂得想唱歌。
不管曾經(jīng)有過多少糾結(jié),有過多少壓抑,有過多少逃避;不管離別的日子有過多少逃避,有過多少猜測,多少擔(dān)心,多少想念,這一刻,只愿享受心里滿滿的快樂。什么趙可欣,李蔭,都隨夏日的雨秋天的風(fēng)遠去吧!此時,只有江孟筱和何濱瀚。重逢,是一首歌啊,一首可以唱十遍、百遍、千遍、無數(shù)遍的歡歌!
“軍訓(xùn)了?”濱瀚突然開口。
孟筱一愣:“嗯?”旋即看到濱瀚看向自己的軍訓(xùn)服示意的眼神,臉上一熱,不好意思地笑笑,“嗯,軍訓(xùn)七天,今天才結(jié)束。”
濱瀚點點頭:“很累吧?”最近幾天氣溫白天不低,雖然已經(jīng)是黃昏,雖然從剛剛見面孟筱就一直笑燦若花,但能看出來她臉上的疲憊和比以前略黑的皮膚。
臨近中秋節(jié),他借著看望叔叔的機會,來Y市一趟,明天就要回Z城了,其實想說的話很多很多,想告訴她當(dāng)時沒能等到陪她過生日就離開實在是迫不得已,雖然他沒打算告訴她具體原因;想知道她的大學(xué)生活適應(yīng)不適應(yīng),雖然他覺得她那么優(yōu)秀,在哪都是特別耀眼的一個;想問問這些日子她有沒有想起他,雖然他沒指望她能像自己一樣想念……但最終,化作淡淡一笑:“肯定特別累,要不?你回去好好休息吧?”“嗯?”孟筱聞言又是一愣。
濱翰隱不可見地暗嘆一聲,故作輕松地說:“我來看我叔叔,明天早上要走……”
“明天就走?濱瀚,怎么那么趕?多在這幾天唄?”在一旁看著倆人的莉姐說話了。
走?!孟筱這也才突然意識到自己真的是昏了頭了,他是回來了,但并不等于以后接著在這上學(xué),他只是來看他叔叔。那就是——還要走,而且明天就走。
“哦!”她突然想起什么,低頭扒拉自己的軍綠色小書包,翻出一個日記本和一支鋼筆,撕下一張紙,趴在玻璃柜臺上寫下她大學(xué)里的通訊地址。濱瀚會意地點點頭,接過來,又順手拿走孟筱手里的本和筆,俯身寫下:Z城xx街道16號。
三天后,周四。上午第二節(jié)課后是大課間,做完廣播體操,同學(xué)們有的三三兩兩結(jié)伴去衛(wèi)生間,有的三五個湊到座位上嬉笑,有的站到走廊上聊天,孟筱也來到門口的走廊上。正對著走廊的前方是一條向南延伸的水泥路,直通向?qū)W校大門,門口有個收發(fā)室,每天上午這個時候,各班通訊員會去收發(fā)室取各班學(xué)生的信件。
彼時的路上,不時有人拿著或薄或厚的一疊信穿梭而行,在連座機電話都很少見的那個年代,互通訊息的就是寫信了。
信?江孟筱想起上一次收到信還是在畢業(yè)前高二(4)班門口,濱瀚遞給她的一封信。想想,那時才剛?cè)胂模藭r已是中秋……
“江孟筱,你的信!”正在發(fā)愣走神,班里的通訊員康永生手里揮著一封信喊道。
“信?!哪里寄過來的?誰的?”孟筱有些期待又有些不敢相信地邊迎過去伸手接,邊嘟嘟囔囔地問。
康永生笑著把信遞給她:“哈哈,你可真逗!當(dāng)然是你的信啊!Z縣發(fā)過來的,至于誰寄給你的,我哪知道!”
也是,我這問題還真是蠢,都說了是我的信了,誰寄的人家哪知道?她心里嘀咕,罵自己犯渾。
吐吐舌頭,不好意思地笑笑,她對康永生:“對不起啊,我犯暈了!謝謝你哦!”
隨意一瞥,“Z城xx街道16號”,無論是信封上的寄信人地址,還是信封上的字跡,孟筱都熟悉極了。不過,這離那晚把地址給他才隔了三天啊!
“孟筱:
感覺許久沒見你了,其實昨晚才見到你……你還好吧?
此時正在讀信的你,應(yīng)該正在青春洋溢的大學(xué)校園里坐著,不知有沒有想起我?而此時正在給你寫信的我,剛坐車從Y市回到家。
孟筱,昨天見到你之前,我本有很多話要給你說的,見面之后卻不知道從哪說起了,再加上看你很疲憊,想讓你早點回家休息,我居然讓你趕快回去休息,我是不是太冒昧了?
上次我沒能在你生日那天親自送去祝福,抱歉!
孟筱,有件事,我想想還是覺得應(yīng)該告訴你。我跟著爸爸回老家后本來打算去我們這邊的高中再從高二開始讀書的,這學(xué)期開學(xué)后,爸媽幫我找了學(xué)校,但是上了三天,我發(fā)現(xiàn)身邊的同學(xué)都用異樣的眼神看我,有人還說我從大城市轉(zhuǎn)回去,肯定是個小痞子。融不進這邊的圈子,也不想費勁兒去努力,而且,學(xué)校里班里的氛圍我都很難適應(yīng)。
是的,我不想上學(xué)了,孟筱。爸媽很惱火,問我不上學(xué)能干什么!唉,我自己也很糾結(jié),我不想跟著爸爸做糧食生意,想自己干個服裝店,但是,好像這些都離我從前做設(shè)計師的夢想相差甚遠!
我該怎么辦呢?
孟筱,說來很有意思,其實咱們兩個沒怎么說過話,但是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莫名地,我就是覺得有些話我們不說卻都懂對方,就像現(xiàn)在,我就是想聽聽你的建議!等你的回信!
天轉(zhuǎn)涼了,注意加衣服!
遠方的濱瀚
1994年9月19日”
孟筱覺得剛才收到信打開信那一刻飄上云端的心,慢慢慢慢地沉了下來,沉得重得像被人踏到腳底下再壓了塊大石頭。
正如濱瀚信中所說,他和自己一樣,說不清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就那么既莫名其妙又順理成章地開始互相信賴,彼此想要相互靠近???,自己真的懂他嗎?做設(shè)計師?自己從來都不知道,原來濱瀚的夢想是做設(shè)計師!可現(xiàn)在呢?不上學(xué)了,還怎么去實現(xiàn)夢想?那到底又是為什么不上學(xué)?
一連串的疑惑充斥著孟筱的腦神經(jīng)細(xì)胞,大腦一片混沌,她就這樣呆呆地坐著,面前仍是那封攤開的信,只是,字跡已經(jīng)漸漸模糊……
不大的房間,裝修得簡單雅致,里面放著一張古銅色木質(zhì)長方形餐桌。
桌上擺著一碟菜心香菇,一份酸辣蓮菜條,一鍋已燉得咕咕嘟嘟冒著熱氣的羊肉湯。兩個人面對面坐著,邊吃飯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咚咚咚”,敲門聲想起,兩人同時抬頭望向門口。
“請進?!贝┲疑窀窳㈩I(lǐng)襯衣的男子放下停下手中的筷子,拿起手邊的紙巾輕輕拭了一下嘴唇,啟齒回應(yīng)??丛诿象阊劾铮膭幼髁鲿?、優(yōu)雅,比多年前成熟,但一樣迷人。
一個穿紫色服務(wù)員制服的女服務(wù)員走進來,端著一杯盛著乳白色液體的玻璃杯,說:“先生,您要的熱牛奶?!?p> 孟筱看向?qū)γ娴哪凶樱劾餄M是問號。男子微微點頭,接過玻璃杯,迎上孟筱的目光,把杯子放到她面前:“給你的,喝這個。”
是秋天了,但秋老虎的威力可不是鬧著玩的,今天氣溫還超過了30度,正午時走在柏油路上,會覺得路面都是軟軟的,有種黏黏的粘鞋底的感覺。在房間里,開著冷氣,也才覺得不熱燥??蛇@點菜點了個羊肉湯不說,牛奶也讓喝熱的?她不覺笑了:“濱瀚,不至于吧?這天氣,冷飲就行,喝的白開水也不錯?!?p> 濱瀚聞言,似乎想到什么,頓了頓,終是淡淡一笑:“你胃不好,太瘦了?!?p> “哦……是……好?!泵象惆盗R自己不爭氣,多少年不見了,這一搭話,還是語無倫次。慌忙去拿杯子,幾乎是雙手捧著杯子,感受這杯中液體的溫度。許是冷氣開得太大的原因,玻璃杯猛一摸有些涼涼的,手心停留片刻,便是暖暖的了。
淺啜一口,溫度剛剛好,不會太燙,也沒有冰涼的感覺。
“謝謝你!哦……對了……”,孟筱放下杯子,轉(zhuǎn)頭從椅子后背取下一個天藍色塑料手提袋,笑著遞出去:“送你的,遲到的祝?!禄橛淇?!”
眼前的人眸子暗淡一瞬,深吸一口氣:“不收了吧……行嗎?”
孟筱胸口一滯,面上仍帶笑:“什么不收?雖然遲了一個多月,也是送你的結(jié)婚禮物呀!我結(jié)婚時,你不也送了音樂盒給我?”
濱瀚眉頭緊蹙,接過袋子,正打算隨手放一邊,孟筱說:“拿出來看看吧!”
“好的。”濱瀚喉結(jié)微動,壓下心底涌上的酸楚,掏出袋里的東西。一把帶柄原木梳子,做工精致,梳齒細(xì)密光滑,用手摩挲,指尖留有淡淡的木香味道。除了梳子,還有一張光碟,看到光碟正面的字,濱瀚望了望對面的人,臉色暗沉片刻,終于還是說:“謝謝你!”
光碟是孟筱專門跑到影音店刻錄的,里面收錄了幾首老歌,《如果你是我的傳說》、《感覺不到你》、《千紙鶴》……最后一首《祝你幸?!?。
她清楚濱瀚看到光盤后為何神色微變,這些歌,每一首都能輕易觸及兩人過往里的許多事。最后一首《祝你幸?!?,她想,無論有著怎樣的過往,這算是一個完結(jié)了吧?
可她,分明從他的臉上看到一絲隱痛。忽略到自己心口的悶塞感,她故作輕松地說:“你一定要幸福呀!”
幸福?濱瀚雙眼瞇了一下,端起面前的半杯紅酒,仰頭一飲而盡,又迅速調(diào)整氣息,望向面前緊盯著自己的人:“你幸福就好!”
“你幸福就好”,五個字像大錘一樣撞擊著孟筱的心臟,他才結(jié)婚一個多月,正是新婚燕爾,為什么話里透出的沒有該有的甜蜜?克制著要潰不成軍的情緒,卻壓制不了聲音的略微顫抖:“那你呢?你們在一起八年了吧?不幸福嗎?你怎么了?”
濱瀚的腦中浮現(xiàn)出一個多月前和夏媛婚禮前晚兩人電話里的爭吵,他突然厭透了這樣無休止的吵鬧,怒極丟下一句:“婚,明天不結(jié)了!”
夏媛比他小三歲,八年了,磕磕絆絆,打打鬧鬧,分分合合,善解人意時,她真的很乖巧懂事;任性胡鬧時,也真的什么都不管不顧。但再想想,無論得意失意,無論再怎么吵鬧,都還是一起陪伴,這一路走來實屬不易。所以,每次夏媛使性子發(fā)脾氣,他偶爾也會不耐煩,甚至?xí)岢龇质?,最終,又都會在她一個接一個的短信、電話中瓦解所有的暴躁、郁悶,歸于平靜。
果然,在幾近凌晨,他的手機收到了夏媛的短信:“濱瀚,我們說好執(zhí)子之手、與之偕老的,你說過要包容我的,就這么毅然決然地選擇離去了嗎?我卻已穿好嫁衣等你娶我!”
……
想到這些,濱瀚再也難掩神色的落寞:“孟筱,如果當(dāng)初,我們有電話,我們能在呼吸之間、眨眼之間就收到對方的訊息,我們的結(jié)局,會不會不一樣?”
一字一句沖擊著孟筱的耳膜,也震蕩著她的心臟,她用手背迅速抹了抹眼睛,不知何時涌上眼眶中的霧氣就沾到了睫毛上,濕漉漉的。用力吸吸鼻子,她努力平靜地說:“我有過你108封信?!?p> 可那108封信,始終不能親耳聽到你,不能感覺到你的心跳、你的呼吸!那108封信,是期盼,是欣喜,也有失望、眼淚和誤會。孟筱終于把藏了太久的話,在他的面前,在自己心里說了出來。
可那108封信,帶去了我太多牽掛、太多想念,卻始終沒用字里行間的真情留住你!那108封信,始于愛你,也忠于愛你,卻錯失了你。濱瀚終于把窩在心頭許多年的話,在她面前,在自己心里說了出來。
如若當(dāng)初,有電話,有手機,能隨時送去牽掛,能隨時感覺到彼此的心跳與呼吸,結(jié)局,會不會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