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矮個子(二)
走過山溝,夜色越來越濃。
武士不愿休息,跟著他的新兵也不敢喊累,跌跌撞撞著終于走近了軍營。
軍營安靜得可以捉田鼠,矮個子這樣說。不是因為令行禁止,而是軍營中只有幾個士官。
他們沉默地看著新兵,分了帳篷。其中一個士官意外地看著觀者說:“有輔兵的戰(zhàn)兵,很少見了?!?p> “為什么?”士官咧嘴笑了笑,“這是勇敢的戰(zhàn)士,了無牽掛,所以他們在最危險的地方。”
“我是炮灰嗎?”觀者還想打探出更多情報,“炮灰?戰(zhàn)兵不是灰,他們是很好的軍人?!?p> 士官不知道炮是什么,因為這里還處在冷兵器時代。他繼續(xù)說:“不是要最好的軍人去送死,而是最艱難的地方只有他們能頂住?!?p> “像帳篷的支柱一樣……”士官指著他手中的折疊好的帳篷,“支撐著這個茍延殘喘的國家。
觀者閉上嘴巴,看來戰(zhàn)事不妙。
士官教他們搭好帳篷,然后給每個人發(fā)了一套布甲,外面是布面,里面是鏈子甲,讓他們先去附近和河里洗澡再去換上。
武士陰森森地說:“別想著逃跑!”他對村民很放心,因為他們的家在村子里,他們作了逃兵,家人就萬劫不復(fù)。
所以他安排一個村民和一個難民一起行動?!斑@是連坐法?!蔽涫坷浔鼐?,“犯法就共罰!”
這才放他們離開去洗澡。
很湊巧的是,觀者和矮個子和那個女人的男人——矮壯村民分到一起
正好走了大半夜,身上的干衣也早就被汗?jié)裢噶?,牽著矮個子走過河灣,矮個子又牽著他走了一段。
“不要再走了。”村民警覺地攔下他們,“走這么遠干什么?”
“我們不會逃跑?!卑珎€子茫然地搖搖手,“我只想和觀者一起待一會?!?p> 見村民臉色陰沉,觀者連忙轉(zhuǎn)移話題,“你叫什么名字?為什么要去前線?”
村民嘆了口氣:“我名叫哨人,我為啥作兵?長國人是草原的野蠻人,他們就是來這里搶殺來的?!?p> 頓了頓,又接著說:“我見到了很多逃難的人,他們都是家破人亡,他們說野蠻人見人就殺,像蝗蟲過地?!?p> “我家離前線太近了,要是不擋住他們,我們也要逃難了?!贝迕駬u著腦袋,“我怎么能棄了祖祠逃了去?逃難一路上沒吃沒穿,要死多少人?”
矮個子贊同地點點頭,“逃難很苦,要尋山間的動物和樹皮吃,一不留神就病死餓死了?!?p> 沉默,村民似乎想象起了逃難的艱苦生活,也可能思念著他的女人和親人,杵在水邊望著月亮沉默著。
矮個子悄悄拉著他走遠了,觀者連忙湊到矮個子耳邊說:“你要逃走嗎?”
矮個子詫異地盯著他,搖了搖腦袋說:“我不逃,我只想給你最寶貴的東西?!卑珎€子繼續(xù)拉著他走下去,觀者雖然疑惑,但也絕對信任矮個子,信任愿替他死的人。
“就這里吧!”矮個子邊推著他下水,邊脫起了衣服,“觀者你快脫衣服吧!我給你好東西。”
隨手脫了被汗水漬得發(fā)白的衣服,捧了月光下明亮的河水好好洗了頭面。雖然天氣很涼,但被河水洗去周身的勞頓,也讓人舒爽和解脫。
“矮個子,怎么了?”觀者感到矮個子從背后抱住他,他的皮膚涼涼的。
“觀者你會死嗎?”矮個子惡作劇一樣躲著他回頭的目光,冷不丁問出這樣的問題。
“我當然會死,是人就會死。”以為矮個子害怕死,于是就安慰他說:“你放心,我絕對保護你平安?!?p> “那你是怎么死呢?”矮個子繼續(xù)小聲地問道。
“戰(zhàn)死吧?起碼比餓死強?!彼伎剂艘幌?,又繼續(xù)補充,“戰(zhàn)死死得快,餓死很難受了。”
“你都要死了,你怎么護我平安呢?”矮個子低聲抽泣的聲音從背后傳來,觀者僵住了身子,水波在慢慢的擴散。
“你不要騙我了?!卑珎€子緊緊地抱住他,“我的爸爸拼盡全力也就把我送出高墻,免于被燒死。觀者你分我了救命的糧食,我免于被餓死?!?p> “嗚……爸爸真疼啊,他被火燒著,慘叫著,那些草原上的蠻人就高興地看?!?p> 矮個子像小猴子一樣掛在他身上,“你如今也……我恨死了野蠻人,要不是也不會催著你應(yīng)召。”
“我們跑吧!就是現(xiàn)在,沒有人看著我們!”不愿再繼續(xù)這個悲慘的話題,或者說他想為他們找個出路。
“哨人會死的,他會被連坐。”矮個子聲音沉悶又嘶啞。
觀者想起了那個村莊的那個女人,她離別時看著哨人的眼神似有流光劃過,“那就算了吧,算了吧……”觀者不再提這件事。
“現(xiàn)在我悔極了,我不該求著你作兵,我不該滿腦子想著和蠻人打仗……”矮個子說到動情處,又在哀怮地低聲啜泣。
“是我害了你,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求你要了我吧?!庇^者站起身,把矮個子拽到身前。
“啊!你是個女孩子!”觀者把矮個子塞進水中,但月光下水質(zhì)清明,于是又扭過身體,急促地說:“武士不要女兵,何況你還是個孩子,我們現(xiàn)在就回去和他說,他會放你離開的。”
“然后呢?那些人牙子把孑立的我抓去賣了?”矮個子聲音細細的,像是在哭訴,“再沒有人像爸爸和你一樣愛我了?!?p> 觀者沉默了,戰(zhàn)爭奪走了矮個子的一切,后方的惡人之行和前線的蠻人殺戮對于一個孑然一身的女孩而言沒有什么區(qū)別。
“你不愛我嗎?”矮個子抱住了他,“你都要死了,卻還沒有女人,我和你一起死一起活,怎么不能做你的女人?”
觀者沉默地看著這個女孩。
她洗干凈了臉上掩蓋的塵土,漏出真容,她的臉既稚嫩又干瘦,頭發(fā)結(jié)成一束一束的,蠢笨地把干癟的嘴唇湊往他的臉上。
肢體在長期的饑餓折磨下,只剩下了一排肋骨外凸,凄凄慘慘地包著一層皮,十幾歲的女孩子已經(jīng)丟光了這個年紀應(yīng)有的美好。
她的手臂上有很多劃痕,是流浪時被山間草木劃破的,在河水的浸泡下,結(jié)痂開始軟化滲出鮮血。
這句身體沒有任何魅力可言,除了明亮、悲愴、堅決、依戀、惋惜的雙眼。
觀者從來沒想到能從一個人的一雙眼中看到這么多情緒。于是他抱住女孩,嗚嗚地哭了。
女孩也一起哭了,一直哭到村民哨人高喊他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