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樂這一睡，竟到夜半時分，才又醒轉(zhuǎn)過來。葉遠和小超，躺在鋪了席子的地上，睡得正酣。方樂已經(jīng)習慣了夜半無眠，身體的病痛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只有在寂靜的夜里，才能放肆地想念著山花。
窗外，夜雨下得正緊。山花的墳頭，不知被雨水沖刷得怎么樣了，他很是擔心，明天一早，一定要掙扎著去看看。他想起新婚夜，點著兩根帶喜字的紅燭，她的臉很美。他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山花笑他傻，說以后幸福的日子還長著呢。方樂告訴他，下輩子，他會在槐花林，第一次遇見她的地方，就告訴她，他愛她。山花幸福地笑了，依偎在他的懷里。那時候，他們多好啊。如果，她還活著，該有多好啊。方樂不只一次地想，如果能早早告訴她，他愛她，她會不會就不會遇見那個男人了，她會不會一直是那個唱著歌采摘槐花的姑娘？可現(xiàn)在空余惆悵與悔恨，一切都來不及了。
他翻轉(zhuǎn)身，想要輕咳幾聲，剛一張嘴又忍住了。他看看躺在地上的小超，五歲了，這孩子怎么這么瘦。是了，大半年來，他沉浸在失去山花的痛苦里，忘記了為人父的責任。這孩子，太懂事太讓人心疼了。看著他，除了愧疚還是愧疚。當別人家的孩子，正無憂無慮地快樂成長，被父母寵愛著的時候，他卻要失去這些了。都怪自己不爭氣，為什么沒能力留住山花，為什么不能健健康康地照顧孩子長大。他突然醒悟到，如果現(xiàn)在去見山花，她一定會怪自己，把小超孤零零地留在世上。她是那么愛這個孩子。她還在時，怕他凍著熱著，怕他餓著撐著，每天盡心盡力地照顧他。希望他能像所有的孩子一樣，是快樂的。小超也確實是快樂的，因為有那么好的媽媽。只是，這孩子，比一般孩子長得快，衣服總是剛上身，很快又小了。山花就像變魔術(shù)般，拆拆縫縫，再上身，又合適了。想到這，方樂掙扎著起床，花了好半天工夫，才氣喘吁吁地坐在席子邊。拿過小超疊好的衣服看著，再比比孩子的身量，竟然短了一大截。這些他都沒有注意到。山花臨走前，曾給他縫了幾套衣服，至少能穿半年的。也許，山花以為半年時間，就可以幫孩子找到親生父親了，孩子就不怕沒有衣服穿了?？墒恰?，方樂把衣服疊好，低頭輕吻了一下孩子甜睡的臉，眼淚就下來了。
他的視線離開小超，轉(zhuǎn)向葉遠。看到葉遠，他的心踏實了。他的思緒回到大學時代。那時他們風華正茂、意氣風發(fā)。他記得入學的第一課，他身穿敝衣走進教室，立即引來了異樣的目光。他自卑地選一空座坐下，隔了兩個桌子，坐著一個漂亮的女生。見他坐下，仿佛自己是毒蛇猛獸一樣，趕緊躲開了。下課時，他聽見那女生說自己窮酸，身上一種臭味。其實，他特意把衣服洗干凈，還沖了冷水澡，才進來的。這件事想起來便覺屈辱。他心想，自己一定要爭氣，用優(yōu)異的學業(yè)，改變別人的偏見。但性子孤寂的他，無論成績怎樣優(yōu)秀，還是很難融入班級。他漸漸發(fā)現(xiàn)，不僅女同學嫌棄他，男同學也排擠他。只有一個人，是個例外。他叫葉遠，一個溫文爾雅的男生。方樂覺得，葉遠像一道煦暖的陽光，溫暖著身邊的人，包括他。為此，他在心里認定了葉遠這個朋友。
第二年春天，學校要開運動會，沒有人報3000米的項目，班里同學為了捉弄他，就給他報了名。但是，運動會要穿運動服，他沒有。就在這尷尬的時候，葉遠給了他一套運動服，說是借給他的。這一借，根本就沒打算收回。后來，葉遠總會找各種無法推掉的理由幫助他。大學四年，葉遠是方樂心底的一抹暖色。工作后，兩人保持著緊密的聯(lián)系，幾乎無話不談。只有山花的事，他是有所保留的。因為這是山花最隱秘的痛，也是他小心呵護的愛。如今，罷了，明晨，雨停，不知自己可否看到。他把早已準備好的文件袋，放在葉遠身邊，才又掙扎著返回床上。
雨還是下個不停。方樂平躺在床上，格外的清醒。他一生孤苦，父母早逝，是左鄰右舍你一口我一口地，把他養(yǎng)大的。他能讀大學，是很多人羨慕的。本以為，一朝入龍門，來日成就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yè)。卻讓他們失望了，自己躲進深山，竟要與所有人作別了。那些老鄰居們，不知過得可好？有沒有提過自己？就這樣，在無盡的夜里，他聽著夜雨，想起了許多人和事，突然覺得，活著多好啊，如果能沖破黑暗，生活在陽光下，該多么幸福啊。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帶著對生的眷戀，對幸福明天的向往，沉沉睡去。
其實，這些動作，葉遠大都看在了眼里。他假裝睡著，只是不想擾了他的清醒時光?？粗◇w如此沉重的方樂，葉遠的感覺非常不好。他進山前，已經(jīng)有了不祥的預感，見到他，這種不祥的預感更強烈了。從夕陽西下時分，到現(xiàn)在的雨夜，方樂都像在交代后事。他只比自己小幾個月，竟要半道離去了嗎？他的悲劇是誰造成的，如果可以稱之為悲劇的話。是的，確實是悲劇，方樂每天的半睡半醒，昏昏沉沉，應該是“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罷，可何苦為這生死之別，黯然銷魂呢？這應該是命運之悲，還是性格之悲呢？或許兼而有之吧。如果他不是孤兒，如果他不多愁善感……會不會，有不一樣的結(jié)局呢？他和山花，能夠走在一起，源于同病相憐的情感吧。這種情感，不應全是愛情，也不該成為人的范本。愛情應該在陽光下，讓彼此變得更好，而不是無盡的孤獨，無盡的痛苦，無盡的相思吧。但愿方樂能夠放開心懷，明白生的意義，明白應該肩負的責任，而不是就這樣半世蹉跎，糾纏在逝去的苦痛里。
在方樂親吻自己的臉頰時，小超也醒了。大半年了，他長高了不少。多虧葉伯伯常給他們寄好吃的，也多虧學校的叔叔阿姨們，教他生火做飯，教他采摘山野菜，才不至于餓肚子。當然，還有山下的一個婆婆，有好幾回，給他塞吃的，她說沒人的時候可以叫她姥姥。小超不明白，別人家的姥姥，都是高高興興地，讓人叫。自己怎么就不可以叫，但是他不敢問，怕姥姥不再來看他，不再讓他趁沒人的時候叫她。只要讓他叫，管它怎么叫，小超都是滿足的。他覺得，除了爸爸，還有姥姥偷偷疼他?？墒?，爸爸老迷迷糊糊，還老吐，有幾回都吐出紅的了。他很怕，爸爸像媽媽一樣，離開后再不回來了。所以，他很乖，照顧好自己，還要照顧好爸爸。他想讓爸爸和以前一樣，陪自己玩，把自己舉得高高的。他記得爸爸說要送他一只鐵皮青蛙。他看別的小朋友玩過，擰緊發(fā)條，小青蛙可以在桌子上撲騰好一陣子，有趣極了。他很想也有一只，可是爸爸忘了。他心里很難過，卻不敢提。他怕爸爸一生氣，又吐出紅色的東西，又很久醒不過來。今天真好，葉伯伯來了，帶了好多好吃的，明天，他再拿給爸爸吃，他一定很高興。他一高興病就好了，就可以陪他玩了。想著想著，小超竟偷偷地笑了起來。
就這樣，兩個大人，一個孩子，各自懷揣心事，聽了半宿的雨。直到黎明時分，才算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