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一刻,慈康宮內堂幔帳外一道蒼老的聲音響起:“老奴見過公主?!?p> 羋崇月站起身走出來,輕聲道:“楊老伴伴,本宮有事和你說?!?p> ……
五年前,大周皇帝宣宗薨逝,與一個月前去世的齊國公主正宮皇后呂芳卿合葬于鎬京北的帝陵。
三日后,皇長子姬幸奉遺詔即位,改年號為宏業(yè),尊其生母楚國公主崇妃羋崇月為太后,封呂太后所生嫡子姬夏為趙王,幼女姬禧為淑嘉公主。
十五年前陪羋崇月從楚國嫁來的楊老宦官,后宮人等尊為楊老,也隨太后遷入慈康宮侍奉。
……
“公主,這是大事!”楊老聽羋崇月講述完前朝之事,耷拉的眼皮漸漸抬起。
“沒錯。老伴伴,你有辦法聯系大楚嗎?”
“老奴會想辦法。”
“好!盡快稟告我叔王,請他支持幸兒一統(tǒng)天下的霸業(yè)!”
“老奴遵命?!?p> “還有,此事關系重大,切要保密。若走漏風聲給其他諸國,恐怕紛爭立起?!?p> “是!”
“去吧?!绷d崇月布置完,疲憊地閉上眼。
楊老卻沒有退去,繼續(xù)說道:“公……,太后,老奴還有下情回稟?!?p> “何事?”
“不知太后對趙王如何想法?!?p> “趙王?”羋崇月一臉迷惑,“怎么忽然提起趙國的事了?”
“老奴說的是姬氏趙王?!?p> “姬夏嗎?老伴伴你此話何意?”
“太后,陛下日后尋得麒麟瑞獸,必征伐天下,屆時國中留有先帝另一血脈,若其心有異,禍起肘腋,太后與陛下該當如何?”
“???!”羋崇月大吃一驚,“老伴伴,你!”
楊老把腰彎了彎,慢吞吞地說:“老奴只是進言,請?zhí)蠹毸计渲欣?。況且,姬夏是嫡子……”
羋崇月身體一震隨后低聲說道:“幸兒,夏兒都喚我作母親的?!?p> 楊老看看她,又道:“就算趙王無異心,他身邊可是有著其他力量的!”
羋崇月一驚,抬頭看向楊老。
“太后還記得當初呂太后身邊有一位晏公公,后來被賜給趙王?!?p> “哦,好像有?!?p> “二十年前呂太后從齊國嫁過來,此人是陪嫁太監(jiān)。據咱大楚在臨淄的人查明,同一時間齊國岳崇山有一位踏虛境修士消失了。老奴花費數年暗中調查他的底細,這個被賜給趙王叫晏枳的,很有可能就是那名高手!他來大周之后改換了身份和樣貌,所以沒人認得出是那位大修士了?!?p> “修士?本宮從未見過后宮有人施行道法啊。楊老伴伴,你如何篤定的?”羋崇月驚異地問道。
楊老垂下眼皮:“因為老奴與他一樣?!?p> “你!”
“太后不必驚慌,如今的形勢離不開我這樣的人?!睏罾陷p聲說道,“恕老奴僭越,已派人去請陛下前來,望太后引薦?!?p> ……
“天漢回西流,三五正縱橫。草蟲鳴何悲,孤雁獨南翔。”
從前朝再次趕來的姬幸并未直接進去,而是攥著佩劍的劍柄站在慈康宮宮院之中,抬頭盯著天空清冷的月輪,低聲說道:“記得那年冬至,我和小夏問父皇,君王為何自稱做寡人呢?父皇說要謙遜,天子雖然受命于天,但要時刻自省,提醒自己是寡德之人,若德不配位,國將不國。
然后,父皇就讓我們兄弟倆背了這首詩,您還記得嗎,母后?”
“如何不記得呢!那個時候的日子雖平淡,可真好啊?!绷d崇月靠著朱漆宮柱,吶吶地說。
姬幸低下頭,閉上眼睛緊了緊眉頭,待眼中酸痛散去,緩緩地開口:“母后……,兒臣有一事,一直想問?!?p> 羋崇月回頭看過來:“幸兒,何事?”
“母后……”姬幸嚅囁著,欲言又止。
“幸兒,你有何問,但說無妨?!绷d崇月走下臺階,上來攏了攏姬幸的披風。
站在年輕的皇帝身前她才發(fā)現,兒子已經長得如此挺拔,月光下看起來英姿勃發(fā),心中不禁放下剛才與楊老交談的不舒服,微笑起來。
“母后,”姬幸眼睛里閃著顫巍巍的光,“父皇真的傳位給我嗎?”
這句聲若蚊吶的話,卻仿佛在羋崇月耳邊炸響一個驚雷,把她嚇得倒退幾步。
“幸兒,你在說什么胡話!”
她拼命控制住自己狂跳的心,伸手發(fā)著抖指向已經露出惴惴不安神情的姬幸,沉聲說道:“先皇諭旨,昭告天下,立你為新君!滿朝文武都聽得明明白白,四方諸國也送來賀表,你的叔爺楚侯,還派來使節(jié),你忘了嗎!”
“可是母后,有人說大周皇位從來只傳嫡子,我是庶出,不該……”姬幸的聲調像將要燃盡的燭火猛地躥高,又迅速萎靡下去。
“皇帝!”羋崇月突然變得歇斯底里起來,“放肆!先皇明明在遺詔中說了,立長不立幼!
什么庶出嫡出,呂皇后是齊國公主,本宮是楚國公主,身份同樣貴重!況且本宮為大周率先誕下皇子,就是你!
姬幸!你是不是姬氏子孫?!”
面對母親的洶洶怒目,姬幸嚇壞了,忙跪倒膝行向前,抱住羋崇月的雙腿,大聲說道:“母后息怒,母后息怒,是兒臣的錯!兒臣不該說這么忤逆的話!兒臣該死!”
說畢,他扶著太后顫抖不止的身體,將頭埋入母親的袍袖,淚如雨下。
羋崇月此刻感覺眼前金星亂迸,又強制自己冷靜下來,用手輕撫姬幸的后頸,顫顫巍巍地說道:“幸兒,記住,你是大周唯一的君王,天下的宗主!”
“是,兒臣記住了!”姬幸抬頭。
“起來!母后引薦一個人給你。”羋崇月甩開姬幸,咬著牙邁上臺階。
姬幸遲疑著站起身,回頭又盯著明月,狠狠地想:“就算不是傳位于我又如何!等我得到麒麟護佑,天下歸心的那一天,誰還敢說三道四!”
“幸兒!”羋崇月厲聲催促。
“是!”姬幸趕忙跟上去。
皓月當空,屋頂積雪被風吹落,撲簌簌遮住了錦帳掀起一剎那露出的燈火,皇城中遠遠的宮脊上仿佛傳來一聲嘆息。
……
“老奴見過陛下?!?p> “母后,這是何人?”姬幸跟著母親走進慈康宮內堂,一眼看見屋中跪著個皓首枯瘦的人,身穿太監(jiān)服色。
“你不記得他了?”
羋崇月看看姬幸,回頭說:“楊老,抬頭?!?p> 姬幸看著這個老太監(jiān),仿佛在哪個地方見過,可好像平日又從未謀過面。
“你即位的遺詔就是這位楊公公取來交給太宰大人的啊?!绷d崇月低聲說道。
啊,是的!
姬幸突然眼前展開了一場紅紅綠綠的皮影戲。
父皇駕崩那天,咸德殿外跪滿了頭戴高冠身著朱紫的人。
自己和母后匆匆趕到,殿內已經跪了一排綠緞官服的太醫(yī)院的人磕頭如搗蒜。母后便撲到父皇臥榻上大哭,自己則被幾個內侍半按著匍匐在地。
過了一陣子,就是這個老太監(jiān),穿的袍子倒是不同今日,繃著臉走進來,舉著個黑漆描金的盒子,然后在景陽鐘聲里交給候在那里的伯擎太公,跪在院中的百官突然山呼萬歲。
姬幸自己木木地跪著,慢慢明白父皇故去了,于是也哭起來,邊哭還回頭四下找弟弟姬夏在哪兒。后來看到他遠遠地跪在咸德殿的角落,頭深深埋在旁邊的一名老太監(jiān)懷里,小小的肩頭一聳一聳。
……
“嗯,是你。”姬幸使勁搖搖頭,強迫自己不再想那天的場景。
“是我,陛下?!蹦抢咸O(jiān)竟然擅自站了起來。
“皇帝,楊老伴伴是我從楚國帶來的心腹之人,你要信任他!”羋崇月的聲音響起。
“母后,”姬幸驚訝地回頭,“太監(jiān)不許……”
羋崇月突然打斷他,嚴厲地說道:“信任他,把他當作你的老師!”
姬幸遲疑地看著母后:“是,兒臣記下了?!?p> “陛下不必多慮,老奴絕不干政!”楊老慢慢地說道。
“嗯?”姬幸皺了皺眉頭。他想起前半夜在景福宮和太宰的談話,伯擎讓他一定要握緊權柄,乾綱獨斷,決不許別人干政!
真奇怪,今夜很反常地聽了不少次“干政”這兩個字。
鐺!鐺!鐘樓響起悠遠的報時聲,寅時了,大周的天會亮起來吧?姬幸心里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