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比選(四)
空闊的舞臺,接近傍晚的陽光從左側的玻璃斜斜地照過來,甘臨一人獨坐高腳凳上,一把吉他,一盞麥克風,一道投射在地上長長的影子。
光和影的襯托下,略有些病態(tài)白色的臉龐浮現(xiàn)出一絲紅潤,漆黑的眼眸中有點點星光在醞釀。
他開始彈奏,長長的手指像是拂過愛人的發(fā)絲,舒緩的樂音像是從狹長的小巷中慢慢走來,給人以晨間朝露般濕冷的觸感。
他唱起來。
“遙遠的夜空,
有一個彎彎的月亮。
彎彎的月亮下面,
是那彎彎的小橋。
小橋的旁邊,
有一條彎彎的小船。
彎彎的小船悠悠,
是我童年的阿嬌......”
張心靖在甘臨演唱之前,心里是有些懸的。固然,前面幾首歌都非常成功,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她總覺得差那么一點點味道。
而當甘臨的歌聲響起,她才陡然有放松的感覺。這種感覺就好像在鋼鐵的叢林里走了很遠的路,突然看到旁邊有一塊草地,草地上一塊巨大的鵝卵石。坐上去了,冰冰涼涼,踏實了。
此刻張心靖內心無比冷靜,有一種人格開始分裂的錯覺。
一面的她,被拉入了歌曲的意境中:夜空、月亮、小船、流水、小橋......孩子般徜徉在南國水鄉(xiāng)的靜謐美好里面。
一面的她,像功利的機器,計算著、權衡著。作為洋城文宣部部長,她聽歌并不僅僅關注歌曲帶來的審美感受,更關注歌詞的內核。
相較而言,前幾首歌中,比起池子君的歌,她反而更欣賞鐘寶華的歌。因為歌詞主題很好,喜慶,應景,充滿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的情感。
她把自己帶入到港灣代表團成員的角色上,易地而處,認為自己聽到這樣的歌也是會高興的。是以,對鐘寶華的歌,她也給了和池子君一樣的99分。
差的一分沒給,是她不確定鐘寶華作品中那樣喜悅的情感會否有些浮夸。
張心靖耳朵聽著歌,視線往池子君看去。
“阿嬌搖著船,唱著那古老的歌謠。
歌聲隨風飄,飄到我的臉上。
臉上淌著淚,像那條彎彎的河水。
彎彎的河水流,流進我的心上......”
隨著歌聲的演進,張心靖分明看到,池子君的防御被擊潰了。
淚水在池子君臉上無聲地流淌,大歌姬像無數(shù)出現(xiàn)在自己演唱會上的歌迷一樣,站了起來,捂著嘴巴,顫抖著,完全一副被心房占領的模樣。
不,不止是這位大歌姬,還有羅紋也站了起來。素以陽光剛建形象示人的男人,此刻并不比嬌柔的十五六歲小姑娘好到那里去,同樣是淚流滿面。
還有兩位港灣明星帶來的十幾號隨行人員,還有活動籌備組的演職人員,還有文宣部的參評人員......在場的所有人,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數(shù)百號人,像一樽樽被抽取了靈魂的蠟像,沉醉于音樂中。
張心靖心底軟軟的,發(fā)出滿足的贊嘆。革新開放以來,本土出現(xiàn)過這樣充滿質感而又動人心魄的歌嗎?張心靖從未聽過,甚至從未想過。
張心靖的視線落到甘臨身上,這個大男孩給她的驚喜超乎想象。沒有深度的靈魂,是不可能寫出這樣的歌的。張心靖確信。
視線越過甘臨,看向舞臺兩側。
兩側的屏風后面,不知什么時候,四個創(chuàng)作組的組員全部靜悄悄地走了出來。
張心靖找到了曹劍、吳明,都是淚光閃爍。又找到鐘寶華,老頭子瞠目結舌,整個人都呈現(xiàn)出一種夢游般的狀態(tài)。
張心靖想起這個老頭一慣是反對流行音樂的,而甘臨的這首歌,對他的認知恐怕會是巨大的顛覆吧。
又看到閔琴的干女兒——那個美得有些冒泡的小妞。張心靖在武陵廠廠慶時就對她印象深刻,也聽閔琴說起,這個女孩好像喜歡甘臨?
看王玲玲的神情,張心靖確認了這一點。
張心靖是過來人,很清楚女人看著夢中人會是怎樣的神情。世界雖大,眾生云云,目中僅此一人,不外如是。王玲玲眼中的驕傲,就像要從淚水中滿溢出來,向世界宣告自己的情感。
張心靖覺得好笑。
年輕真好。
這樣想著,張心靖開始拋開理性思考,全情沉浸于歌聲中,嘴角彎起一勾新月。
這時,甘臨的歌聲卻猛然間又爆發(fā)出另一種情緒來:“我的心充滿惆悵,不為那彎彎的月亮。只為那今天的村莊,還唱著過去的歌謠!故鄉(xiāng)的月亮,你那彎彎的憂傷,穿透了我的胸膛......”
溫文爾雅變成了吶喊、反思,充滿了力量感!
張心靖被鞭子擊中了一般,感覺一只大手,緊緊地抓住了自己的心臟。
她分明看到,臺上的那個男人,站在歷史和現(xiàn)實的交匯點,在與歷史交流,在向未來傾述。這男人唱的豈止是記憶的美好,豈止是故土的眷念!
思想和意境一下子拔高到家國情懷的層面。她可以想象,但凡港灣代表團有一絲天夏兒女的心腸,不管其政治立場如何,聽到這樣的歌,都不會無動于衷。
短暫的激昂過后,聲音再次舒緩,歌曲重新回到悠遠靜謐的意境中。
“遙遠的夜空,有一個彎彎的月亮。
彎彎的月亮下面,是那彎彎的小橋。
小橋的旁邊,有一條彎彎的小船。
彎彎的小船悠悠,是我童年的阿嬌。”
臺上的男人唱得這樣的從容,故事關于月亮,關于小河,關于阿嬌。
而故事的主角,阿嬌究竟是誰,每一個聽眾都可以有自己的理解。懷念的可以是故鄉(xiāng),可以是戀人,可以是過往,可以是一切逝去的美好。這所有的,都在那男人嗚嗚的輕吟中,撐著小船遠去,卻在聽眾靈魂中余波蕩漾。
稍后,掌聲,像夏天的雨。
一點一滴,淅淅瀝瀝,繼而磅礴洶涌,然后電閃雷鳴。
《彎彎的月亮》帶來了轟動的效果,以至于第二輪比選延遲了十分鐘才進行。
第二輪第一個上場的鐘寶華團隊的試唱員急躁了,為了把人們從甘臨的歌曲中帶出來,演唱得有些用力過猛,一首相當不錯的歌曲被唱出了好幾個紕漏。而在后臺的鐘寶華,卻出人意料的竟沒有批評這個試唱員。
鐘寶華自己都仍在回味《彎彎的月亮》,因而知道試唱員已經(jīng)盡力。望著甘臨小組的準備間,心情復雜極了。這一刻他既不得不承認流行音樂也能夠承載美好的內核,又不愿意相信甘臨還能拿出更好的作品來。
他并不知道甘臨一晚上寫出六首酒歌的事情。想當然認為一流的詞曲人靈光一閃,短時間拿出令人驚艷的作品是可能的,但不可能三首都做到這么厲害。反而很大可能,由于過度消耗心力,甘臨的后續(xù)兩首歌,會是平庸之作。
他仍對關天德的歌曲深具信心,三首一流總歸要勝過一首絕品、兩首平庸。
隨后又輪到港灣明星的歌曲上場。
上場前,池子君、羅紋在準備室就即將試唱的歌曲進行最后溝通。顯然,大歌姬對《彎彎的月亮》感動歸感動,但沒打算就此束手。
羅紋的老婆王珺笑著敷衍CINDY——此女從剛剛開始就一個勁地貶低咸臨的歌。同時,王珺也打定主意,這次比選會后,一定要找甘臨把《彎彎的月亮》版權買下來,還有曹劍作的幾首歌也要買下。
胡傾奇也和王珺打著同樣的主意。他有些糾結,一方面敏銳認識到,這次內地之行最大收獲,可能不會是取得進口許可證,而會是結識甘臨、曹劍等人。另一方面,又特別希望第二三輪比選,他為池子君準備的歌能入選。否則,他作為一個頂尖經(jīng)濟人的能力,就體現(xiàn)不到那么充分。
胡傾奇想到接下來這首合唱本身的高質量,想到顧宗沾的金字招牌,想到大歌姬和羅紋驚人的演唱水準,默默吐了口氣。
出了準備室,在過道里點了支煙,望著甘臨所在的準備間,胡傾奇的戰(zhàn)意就像手中的煙頭一樣火熱。
至少這首歌一定穩(wěn)了!不可能輸?shù)?!完全沒有輸?shù)睦碛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