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散步
南河的水波光粼粼,舞動著洋城初冬的清涼。
三人并肩行走在不久前完工的南河景觀步道工程上。
仇海川掏出一包煙,被甘臨和吳明謝絕后,自己叼了一根點燃:“現(xiàn)在生活條件好了,煙也不精貴了。我以前在村上的時候,那里有什么煙抽。想抽得慌,就把住處糊在墻壁上的報紙摳一點卷著抽。后來摳著摳著,居然發(fā)現(xiàn)墻壁上有一小洞,看得到隔壁賣豬肉的老吳頭家?!?p> “我朝洞里看,就發(fā)現(xiàn)......”
仇海川嘿然,朝甘臨、吳明眨巴眼:“......村里李寡婦偷偷進了老頭屋,兩個人關(guān)上門就真刀真槍干上了。那場面,嘖嘖...........”
說笑幾句,正視甘臨:“阿臨,你過來幫我吧!我對你的看重,不下于阿明。只要你點頭,調(diào)動的手續(xù)我?guī)湍愀愕唷!?p> “來了后,副廠長以下職位隨便你挑。如果你覺得管人麻煩,我可以學港灣,給你單獨搞個工作室,辦公條件給你最好的,歌手隨便你挑。你可以專心做原創(chuàng)音樂,每出一張專輯,不管賺了虧了,我都給你雷打不動兩萬塊錢獎勵?!?p> 仇海川開出的條件,以現(xiàn)時的環(huán)境來說,在內(nèi)地唱片公司而言算是破天荒的。甘臨的老師谷建芳算是內(nèi)地詞曲人中第一,寫一首歌,正常來說也不會拿到超過一兩千塊的錢。
如此優(yōu)厚,假設(shè)甘臨沒做武陵廠廠慶之前聽到,也會心動不已。
一邊吳明見甘臨不做聲,幫著勸道:“阿臨,我們給的條件當然比不上范報王、從六叔給的,但他們的條件在港灣來說,不算頂尖,甚至不算一流。如果你要去港灣發(fā)展,我也不勸你。但如果你在內(nèi)地、在洋城,我們一定是你最好的選擇?!?p> 甘臨走出幾步,問:“你們是國營企業(yè)。給我這么多,走得了賬?不怕人說你們私相授受?”
仇海川爽快一笑:“我自有辦法。這點擔當都沒有,我當這個廠長也沒意思?!?p> 甘臨一腳踢飛一顆小石子,回頭:“謝謝你們的看重。但是,請容我拒絕?!?p> 仇海川有些不解,他不認為自己的條件沒開夠。不以為然地咧咧嘴:“阿臨,你不會還想回天京,回神州歌舞團吧?”
“你去過港灣群島沒有?”
仇海川找了根長椅當先坐下,把抽完的煙頭彈進河里,又點燃一根:“有空我?guī)闳ジ蹫晨纯?,去了你才知道,天地有多廣闊。這幾年,每一年我都要去港灣出差,哪怕沒什么鳥事也要去。每次去走走逛逛,對未來怎么干,都會有新的認識?!?p> 拍拍長椅示意甘臨坐:“哥給你講幾句交心的話。時代不一樣了,作為詞曲人,如果你還把進國家級演出團體,當成唯一和最大的追求。一定會被時代無情地、徹底地、根本性地淘汰!”
仇海川的眼神銳利極了。
“你或許做著一個夢,以為能夠復制谷傳芳老師的成功。但只要你回了神州歌舞團,你會發(fā)現(xiàn),谷傳芳只有一個。哪怕你的才華不遜于她,甚至遠超于她。”
“我敢肯定,現(xiàn)在這種鄉(xiāng)、縣、市、省每一個層級都有文工團的局面,再過幾年就會成為過眼云煙!基礎(chǔ)架構(gòu)一旦垮掉,高居金字塔端的神州歌舞團,即便不被歷史淘汰,也會被大眾遺忘。既然神州歌舞團都注定沒落,神州團的首席創(chuàng)作員,又算得了什么!”
“歸根到底,文工團體制,做的是文藝演出事業(yè),為大眾服務看著挺光榮,但不賺錢。而未來有生命力的方向只會是文藝演出產(chǎn)業(yè),是賺錢的。這就是市場經(jīng)濟!也是未來整個天夏發(fā)展的必然趨勢!”
“我們這些經(jīng)營唱片公司的......”
仇海川右手大指姆指著自己的鼻尖:“過去,我們是文藝團體的保姆。現(xiàn)在,我們是幫助工作的配角。未來,我們會是爹媽、甚至是祖宗!不,不,我們不給死鬼當?shù)鶍?。我們會成為那些托庇在文工團體制羽翼下的詞曲人、歌手、編導、監(jiān)制等等的主宰!”
“因為渠道在我們手上,做唱片要找我,賣唱片要找我,做推廣要找我。以后如果建立起版權(quán)制,我還可以收版稅。如果建立起簽約制,哈,我就會有一大批有文化、懂藝術(shù)的包身工。就是說,不管你多牛,不跟我混,就沒前途。你想自娛自樂,可以。你想出名賺錢,做夢!”
仇海川深深地吸了一口,把一支煙消滅了三分之一。
偏頭看甘臨,見其仍沉默,拍了拍其肩膀:“阿臨,加入我們!音樂行業(yè)產(chǎn)業(yè)化近在眼前,綁在我們身上的繩子快要解開,我們未來會有大搞頭的?!?p> “我搞戰(zhàn)略,阿明搞經(jīng)營,你和阿劍搞創(chuàng)作,我們四個聯(lián)手,國內(nèi)那些唱片公司都TM是土雞瓦狗,兩三年就可以艸翻他們!只要我們搶在音樂行業(yè)向外資開放之前把護城河建立起來,就算港灣和國外的唱片公司涌入,我們也有一拼之力!未來某個時候,只要你想在天夏搞音樂,不管你是土是洋,TM都得看我們臉色,你說多威風!”
吳明不是第一次聽仇海川講這些話,事實上更不足為外人道的觀點他也聽過,但仍為之心神動搖。
跟著仇海川干有奔頭,不就是因為他看得準看得遠嗎?
也把住甘臨的肩膀:“阿臨,我們做音樂的,不用想太多,跟對人就可以了。阿川絕對是值得我們跟隨的,我跟了他這么多年,沒吃過虧的?!?p> ......
甘臨緩步走著,心情很是煩躁。
再次拒絕仇海川后,對方倒也沒有搞不是朋友就是敵人那套,但交淺言深又沒能達成共謀的結(jié)果,必然是無話可說。沒聊多久,仇海川與吳明就借口明天早上有事,一齊離開了。
仇海川的一席話仍在他腦海中盤旋,那制霸天夏音樂產(chǎn)業(yè)的野心,以及對未來音樂產(chǎn)業(yè)化的判斷,竟讓他頗以為然。
同時也有很大的反感,仇海川高高在上,言語中透著把他人當棋子的肆意,而且把文工團體系視如草芥。甘臨作為體系內(nèi)培養(yǎng)出來的,盡管早晚會離開它,還是不想聽到人說它的不好。
思量著,不覺已從河畔回到市井深處。
夜市仍然熱鬧非凡。
瞥見人們吃著聊著,甘臨莫名又餓了。前面宵夜盡顧著聊天了,根本就沒吃什么。時間已晚,又不想回到空蕩蕩的家,索性又找了個大排檔,點了兩個小菜。
吃了幾筷子,靈感悄然而至,洶涌澎湃。
一首歌像陳年老酒一樣在腦細胞里流淌,讓甘臨越品越有味。
找大排檔老板要了只圓珠筆,沒有借到多余的紙筆,就在地上隨手撿了兩個香煙盒。把盒中包括香煙的紙鋪平,就在上面用蠅頭小字寫了出來。
甘臨看著香煙紙上的歌譜,內(nèi)心的糾結(jié)陡然消失無蹤。又夾起菜來大口大口吃起來。
……
吃到八分飽,突然聽到背后吉他聲響起熟悉的旋律。
唱歌的聲音尖尖的、薄薄的、甚至有些穿透感,技術(shù)表現(xiàn)只能用拙劣來形容。但是音色異常優(yōu)秀,透亮得如同陽光下最頂級的和田玉,辨識度非常高。
唱的是甘臨寫的《甜蜜蜜》。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好像花兒開在春風里。
開在春風里。
在哪里,在哪里見過你。
你的笑容這樣熟悉。
我一時想不起。
啊~~在夢里。
……
如果說王玲玲唱的《甜蜜蜜》像粉嫩的水仙,像微甜的果酒,像帶著懷春少女體溫的水果糖。那么背后女生唱的,則像四歲小孩的涂鴉,像第一次走出窩、渾身被露水打得精濕、顫巍巍的新生小貓,充滿了稚嫩、無序,甚至是疑慮、惶恐。
甘臨回頭望。一個身材嬌小玲瓏,穿著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和T恤衫的女孩,正抱著一把破舊而廉價的吉他為客人們獻唱。這個女孩年齡不超過二十歲,大眼睛又黑又亮,鼻子尖尖述說著倔強,模樣很是熟悉。
想了一會兒,甘臨對上號了。曾經(jīng)被踩的腳似乎又有點疼。是廠里的小辣椒許躍躍。
不禁有些好奇,她怎么會晚上跑出來賣唱?沒聽說廠里文藝積極分子有她這么一號???看她掃弦那幾下子,也不像才學一兩個月的樣子。
夜市上賣唱,是最近這半年多才在洋城出現(xiàn)的現(xiàn)象。后面一桌的食客們都挺新奇,只圖聽個響,沒人會像甘臨一樣扣演唱細節(jié),都熱情地給予了掌聲。
“唱得好,再來一首!”
一個食客遞了一塊錢給許躍躍。她鞠了一躬,又接著彈唱起來。第二首,唱的依然是甘臨的歌《_干杯朋友》。最近甘臨的幾首歌在市面上挺熱,阿may姐都說音樂茶座也有不少人翻唱了。
許躍躍似乎增強了一些信心,聲音放得更開一些了。但是依舊走調(diào)有點嚴重,節(jié)奏也沒把準,干癟癟一點張力都沒有。
聽到一半,甘臨便悄然起身找老板算了賬。離開前,給了老板5元,托他交給許躍躍。
甘臨估計,許躍躍大概是家里出現(xiàn)了什么困難,不然一個正式工人,也不是搞音樂的,跑來賣什么唱?覺得許躍躍似乎是個自尊心挺強的人,未必愿意看見自己,甘臨也不好留著打招呼。
本就不熟,何必讓別人窘迫,自己尷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