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擾嚷（一）

　　王玲玲凌晨的時候做了一場噩夢，稀里糊涂也記不得夢中內(nèi)容，卻總也心緒不寧。

　　沒精打采起床，簡單收整一下。上班順路去徐直軍家?guī)兔擦嘶?，這是甘臨托她做的。澆完花，想了想又去甘臨家看了看，坐在甘臨床上發(fā)了好一會兒呆，才磨磨蹭蹭跑去上班。

　　上午恍恍惚惚不在狀態(tài)，又莫名煩躁。

　　同辦公室的老吳挺閑，在A4紙大的便攜式錄音機里，放著奧劇名家的專輯。一邊看報，一邊跟著唱。

　　咿咿呀呀真吵耳！

　　王玲玲一直在忍，外人面前她基本上是端莊溫良的。她試著專心寫一份簡報，卻忍不住隔一會兒便瞄老吳一眼。

　　那胡子拉碴的臭嘴，稀松不棄的黑牙，還有偶爾從嘴里噴出來的一兩點標(biāo)點符號......

　　還有他都唱的什么鬼——“豈料他姓名標(biāo)，博得狀元高第，狼心狗肺便把舊愛，一筆咁勾鉿。招贅在相府中，珠圍翠繞綠郎衣，佢只見新人歡笑，一紙休書，染遍我慨?dāng)嗄c紅淚.....”唱得慌腔走調(diào)，殺豬似的，偏偏自我感覺良好。

　　越看越煩，越聽越煩，忍不住拍案而起。

　　對面老吳嚇一跳，水杯都差點打倒，呆看過來，不明所以：“咋了？玲玲同志。”

　　王玲玲勉強擠出一絲微笑：“吳叔叔，我突然記起，昨天曹團長讓我整理一下錄音。你看這臺錄音機，我先用用行不行？”臉色哀哀：“吳叔叔，眼看著上午就下班了，今天我要是交不出來就慘了。”

　　老吳被小女子哀求，心里一爽，便把磁帶取出，錄音機遞過去：“那有什么不行的，這都是公家的東西，還是緊著公事?！?p>　　王玲玲連聲道謝，取出一副耳機插上去，掏出一份白板磁帶裝進去，開始裝模作樣聽錄音。

　　耳機里放的是港城一個新崛起的女歌手的磁帶，叫卿什么，最近在洋城音樂圈很緊俏。一份翻錄的白板磁帶都要七塊錢。但是這個女歌手聲線的確好，好到都像個仙兒了，王玲玲盡管心疼錢，還是咬牙買了。

　　聽著柔和的女聲，王玲玲心頭略微舒緩了一點，好像沒那么焦躁了。

　　好心情沒維持到一會兒，對面的聲音又響起。

　　“初邂逅竟博得才郎論婚嫁，驚羞兩交加。落拓不配攀司馬，親恩不報不能受禮茶......”唱得又猥瑣，又歡喜，卻是穿透耳機，直擊王玲玲鼓膜。

　　王玲玲聽得有些犯惡心，嘴角保持微笑。腦內(nèi)循環(huán)念著八字決：心若冰端，天塌會裝。心若冰端，天塌會裝......

　　老吳的吟唱仍在繼續(xù)，他記性不好，不用錄音機根本唱不了整段，卻把一些散句零段拿出來哼哼。從苦守寒窯唱到雷鳴金鼓，從欲訴離情無限恨唱到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不知道為什么，王玲玲總感覺自己是被針對了。

　　王玲玲的防線逐漸垮塌，注意力也完全被老吳吸引。

　　老吳的胡子拉碴的臭嘴在王玲玲眼里變得越來越大，比老吳的臉還大，比辦公室的臉盆還大，比桌子還大......

　　好大的臭嘴，上頂著天花板，下?lián)沃匕澹恳粡堊炀褪且魂囆瘸舻娘L(fēng)，還有無數(shù)更加惡臭的標(biāo)點符號。

　　王玲玲慌了亂了，直到聽到大嘴用歡天喜地的聲音唱出“此亦緣分也，真真緣分也。借釵作媒問，愿拜愿拜石榴裙，奉上珠釵定婚嫁......”

　　莫名其妙像是點燃了火，王玲玲下意識就絕地反擊，一拍桌子站起來，指著大嘴呵斥：“收聲阿累?。?！”

　　這次動靜比先前的大，桌子都推動了幾公分。

　　手上的痛感傳導(dǎo)到腦海，王玲玲才發(fā)現(xiàn)屋里哪里來的大嘴，只有一個茶水撒一褲子的糟老頭。

　　王玲玲看著驚呆了的老吳，歪歪腦袋，兩手一拍，笑容乖巧：“吳叔叔，你累不累？要不要我?guī)湍闾睃c水Y？”

　　......

　　下班后，王玲玲思忖是不是去甘臨家再看看，那家伙去了兩個多星期了，或者今天回來了呢？

　　未出市文工團大門，卻被李舉勇截住，帶著她一起回了第一棉紡廠文工團。

　　曾大誠的辦公室坐了十好幾個人，氣氛有些壓抑。

　　王玲玲一進門，就發(fā)現(xiàn)所有人都盯著自己，有些尷尬。勉強笑：“曾叔叔，你找我來是？”

　　“坐?！痹笳\指著辦公桌對面空出來的椅子，這把椅子顯然是專門留給她的。

　　王玲玲今天穿著白襯衣和齊步裙，抽開椅子，先捋順后面的裙子，再往下坐。坐下后即雙腿并攏，一起向左岔開。整個人像一棵端秀的蘭草一樣，透著幾分成熟和社會。

　　曾大誠環(huán)顧辦公室眾人，視線又落回王玲玲臉上。表情很嚴(yán)肅，語氣是不容置疑：“玲玲，明天你去找你們單位請一個月假，叔叔要借你一個月?！?p>　　王玲玲本來很是心煩，看曾大誠這樣，反而把小情緒拋開了。這個叔叔自己是知道的，不是發(fā)生了大事，不會找到自己頭上來。關(guān)心地問起原由。

　　曾大誠看看辦公室角落一個畏畏縮縮的男青年，嘆了口氣：“阿明，你站出來?！?p>　　這次曾大誠通知大家來得比較突然，包括吳憶祖、李舉勇在內(nèi)多數(shù)人都不明所以。因此均把疑惑的眼神投向了男青年。

　　曾大誠說道：“大家應(yīng)該都見過他，我們團里老唐的兒子唐小明。現(xiàn)在已經(jīng)辦手續(xù)了，估計明年初就會接老唐的班。所以大家也都不是外人。這次叫大家來，也是為他的事情。阿明，你給大家打個招呼?！?p>　　唐小明有些扭扭捏捏：“各位叔叔、阿姨，你們好?！?p>　　這話一落，在場的倒有一半翻了翻白眼。從年齡上說，王玲玲等年輕人都是同輩，不愿意被叫老了。而從輩分上說，在坐的都是他老子的同事，偏偏還當(dāng)?shù)闷鹚宦暿迨灏⒁獭?p>　　曾大誠有些煩他：“不要叫他們叔叔阿姨了，以后都是同事，叫哥、姐。你和你老子各論各的?！?p>　　“好的曾哥?！碧菩∶飨胍膊幌刖透目诹?。

　　直把曾大誠堵得慌。老子的年齡可比你老子還大！看來這小子腦袋不太靈光。忍住不爽，簡單介紹了情況。

　　這次召大家來，是要一起幫忙解決唐小明婚房問題。

　　這個唐小明和保衛(wèi)科劉科長的女兒好上了。而劉科長不太看得上文工團的子女，提出要唐明老子置辦一套房子，否則沒門。

　　唐大腦袋的情況大家都是知道的。廠文工團里頂好的老實人，干了一輩子燈光道具雜活，兢兢業(yè)業(yè)從不掉鏈子。幾次搞工農(nóng)互助大匯演，唐大腦袋都是下了死力的。有一次過于勞累，甚至直接從舞臺大梁上摔了下來，差點沒死過去，至今仍留有后遺癥。

　　唐大腦袋一輩子默默無聞，從來是顆螺絲釘，一點不給組織添麻煩。這次遇著這么大困難，唐大腦袋和他那口子急得火燒眉毛，也沒敢給團里講。

　　曾大誠從保衛(wèi)科里熟人了解了情況后，下了決心一定要幫唐大腦袋一把。既是為了唐大腦袋，也是想要給廠文工團爭一口氣。他已經(jīng)找了廠里新上任的廠長書記鬧過，沒頂用，就發(fā)狠要靠廠文工團自己的力量解決。

　　聽完曾大誠的介紹，在場人都很同情唐大腦袋，也沒有誰覺得團里偏幫了唐大腦袋。但這畢竟是解決一套房子的事，在坐一幫人就是東拼西湊，怕也湊不出這筆款子。就有人把疑問提了出來。

　　曾大誠把煙斗里的煙絲倒出來，眉頭緊鎖：“大家都不富裕，我也不想從大家嘴里討那三瓜兩棗?！?p>　　看了看王玲玲、李舉勇、吳憶祖，說：“前些日子，我們團里甘臨帶著幾個人參加了武陵廠演出。我琢磨了琢磨，覺得這里面有搞頭。左右我們團的文藝骨干也都有些本事，你們也別把我當(dāng)瞎子傻子，在坐好幾個人都去音樂茶座掙高工資呢！我就想，這次我們私下里組個演出團，出去跑一個月。掙到的錢，除了成本開銷，捐給唐大腦袋買房子?！?p>　　這個主意一出，大家都覺得可行。

　　王玲玲也是贊同的，問：“曾叔叔，我都聽你的。這次演出時間、去那里，這些定好以后，你打個招呼我就過來?！闭f著站起來，她還想著去甘臨家看看。

　　曾大誠叫住她：“等等！你去哪兒？”

　　接著說：“我都叫安排好車了，今天晚上我們就出發(fā)！”

　　這話一落，不要說王玲玲，其他人也都傻眼了。

　　曾大誠洋洋得意、胸有成竹：“咱們行軍打仗，當(dāng)然貴在神速。不過你們放心，我已經(jīng)有了全盤的打算了！你們只管聽我的，這次我們一準(zhǔn)能干一票。說不定掙一套房子還有富裕，到時候還能剩下些給大家發(fā)年終獎?！?p>　　說著就安排任務(wù)，這個去拿什么、那個去取什么，這個去找人、那個去落實車，多久多久大家在哪里集合，巴拉巴拉。下好命令就把人往外轟。

　　曾大誠在團里積威甚重，其他人雖然叫苦不迭，也不敢反對。就連李舉勇、吳憶祖等經(jīng)過大場面的，也沒有置疑，個個都去忙活了。

　　只有王玲玲留在了最后。

　　王玲玲還是有些不放心，看人都走遠(yuǎn)了，跑過去挽住曾大誠的胳膊，嬌聲問：“叔叔，你既然都安排好了，也給我說說唄。好嘛好嘛......”

　　曾大誠最不喜歡別人置疑自己，但自家侄女請教，又是另一回事了。

　　找來全省交通地圖，攤在辦公桌上：“看到?jīng)]，這就是你叔叔我的計劃！”在330省道上點了點：“我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沿著330省，一路去往這里、這里、這里、這里......這幾個鎮(zhèn)有的有演出需要，有的有劇院可以收門票，我們一路演過去。搞個千里大迂回，最后勝利返回大本營！”

　　放下交通圖，等著侄女夸獎。

　　一會兒，夸獎沒等到，卻等到了侄女異樣的眼光。

　　王玲玲壓住火氣：“這就完了？”

　　曾大誠干脆地點點頭：“完了。”

　　王玲玲問：“演出證我們拿到?jīng)]有？”

　　曾大誠不以為然：“要啥演出證，以前我們下鄉(xiāng)也沒要啥演出證啊?！?p>　　王玲玲又問：“我們做預(yù)算計劃沒有？做演出計劃沒有？做后勤保障計劃沒有？”

　　曾大誠揮揮手：“你放心你放心，一路的成本都由你老叔墊著，餓不了你們，冷不著你們。我們不搞這些花里胡哨?！?p>　　王玲玲還問：“我們?nèi)藛T、物資準(zhǔn)備充不充分？誰來與相關(guān)方面接洽？”

　　曾大誠有點回過神，問：“你們跟甘臨去參加武陵廠活動，看到武陵廠也搞過這些？有這么復(fù)雜？”

　　王玲玲又開始煩躁起來，眼前再度出現(xiàn)幻覺。面前不是自己叔叔，是一只豬，一只又蠢又傲又抽旱煙的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