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您也是我的白手套和血滴子
“原來是國主,大駕光臨,夜華有失遠迎?!?p> 夜華夫人唇角浮起淺淺微笑,微微蹲身,行一個萬福禮,墨綠的長裙堆起皺褶,像被風吹皺的一池春水。
“夜華,這是怎么回事?”風間雪著大袖寬衣,走近夜華夫人,從稱呼中能感到兩人的親近,然而語氣中又帶著幾分斥責。
“國主在說什么?妾身并未聽懂?!?p> “夜華,我們之間,就不必打啞謎了吧,”風間雪道,“我接到通報,說三山的瘟疫,像是人為。而且……有人在疫區(qū),看見了你手下的人。”
我老遠躲在石壁的一處凹陷,聽著他們對話,心里不由泛起一絲疑惑:聽這意思,難道瘟疫的事,風間雪真不知道?
“國主一向耳聰目明,事到如今,妾身也就不瞞了,”夜華夫人淺淺一笑,“那江顯耀是幼子,不用些特殊手段,攪動風云,怎能輪到他上位?!?p> “荒唐!”風間雪握拳道,“便是如此,怎么可能向平民散播瘟疫?!若被人知曉,豈不為天下共誅?再說,瘟疫那種東西,如果控制不住,反噬向風國怎么辦?”
“雪郎,這是責怪妾身了?”夜華夫人低眉,轉(zhuǎn)瞬化出一副委屈欲絕的神情來。
這聲雪郎似乎一下將風間雪態(tài)度軟化不少,他聲音顯得和氣了些,“夜華,我也知道,你一直為我殫精竭慮,求好心切,只是,此事實在太過冒天下之大不韙,如今風聲走漏,你便收了手罷?!?p> 夜華夫人點點頭,道:“夜華知道了……”
說著,她輕步上前,為風間雪整理衣領(lǐng),風間雪穿著繁瑣的深衣,衣領(lǐng)交疊,而她修長的手指毫不出錯,將帶著暗紋的衣領(lǐng)一一舒展。
方才還有些緊張的氣氛一下變得溫情起來,風間雪用有些憐愛的眼光看她,低低喊了一聲“夜華……”
“我跟著國主,五年六個月零十七天了……”夜華夫人緩緩地道,“承蒙國主信任,我不止是國主的枕邊人,更一直是國主的血滴子、白手套……”
這話說得像是撒嬌討賞,風間雪笑起來,一手撫著夜華夫人的長發(fā),輕聲道:“抱歉,夜華,我沒辦法給你名分,但你知道,這些年我從未再娶,是為了誰……”
夜華夫人抬頭,用一雙灰蒙蒙的眸子看著風間雪,即使目不能視,也顯得風情萬種,柔聲問:“國主以為,夜華是在向您討要名分?”
“不,夜華只是……”
她的聲音在下一秒轉(zhuǎn)為無盡的狠戾:“夜華只是想告訴您——您也是我的白手套和血滴子??!”
話音未落,我只聽見一聲慘呼,風間雪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似的將她猛一推,自身則向后倒去。
我驚得站不住,從藏身之處都忍不住探出頭,想看看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而風間月已經(jīng)大喊一聲“哥!”整個人彈射出去。
既然藏不住,我們就都跑出來了,落到風間雪身邊,這時我才看清,風間雪胸前插著一柄短刀,鮮血浸潤白衣,呼吸之間,嘴角不斷滲出血絲。
“哥,挺住,挺住?。 憋L間月此時早忘了之前的嫌隙,聲音充滿哽咽,將兄長抱著,盡量往后拖曳,仿佛離開對面那個毒婦越遠一點,就會越安全一點似的。
夜華夫人白衫上也噴濺了血跡,可人還是那樣窈窈窕窕地站著,臉上掛著略施粉黛的淺淡笑容。
“為什么?我哥待你不??!”風間月目眥盡裂,嘶聲對她大吼。
“為什么?”他的憤怒像打在棉花上,夜華夫人淡淡笑著,重復(fù)了一遍他的話,“當然因為我是夜人。你們隨意對夜家發(fā)動戰(zhàn)爭時,打掉夜血的胎兒時,鞭尸夜族的公主時,又有沒有解釋一句為什么?”
圖窮匕見,與虎謀皮。
結(jié)合她刺傷風間雪之前,最后那句話,電光石火間,我想通了這一切。
這世道,黃雀一群一群的,別說是蟬,連螳螂都快不夠分了。
之前,我們推斷出,夜華夫人是風間雪最趁手的工具,他利用歡夜坊,在各國政要處埋伏間諜,獲得信息,打壓安凌,以為自利。
那時我還振振有詞,一個青樓老板能有什么政治目的,所有的行動一定都是聽從風間雪指使,為風國的利益服務(wù)。
然而現(xiàn)在看來,我大錯而特錯。
在另一面,何嘗不是歡夜坊利用了風間雪,打開了三國的大門,鋪開了夜族的網(wǎng)絡(luò)?
風家像一具單純的身體,把歡夜坊這個組織當做正常的器官,不斷供應(yīng)營養(yǎng)和氧氣。
然而他卻不知道,這個組織是一顆腫瘤……
歡夜坊從風家得到了資金、人脈,還有最重要的,掩蔽。
有風間雪這副虎皮做大旗,可以對世上任何人進行誤導(dǎo),作為風家國主半公開的情人,夜華夫人的所有作為,都會被世人歸入風家意志之下,即使其中許多行動,風家壓根也被蒙在鼓里。
從這個角度,叫風間雪一聲大冤種也不為過。他甚至知道這個夜人的據(jù)點,卻從未知道夜華夫人真正的目的。
夜人從未甘愿在這片土地上的失敗,也從未放下對中原諸國的仇恨。
他們甚至保留著,這尊當初給他們帶來失利的巨大神尊,作為對自己的鞭策和激勵。
歡夜坊是他們留在這片土地上的釘子,等待時機,卷土重來。
如果說,安家的背刺,目的是想擴大安氏的權(quán)柄,而夜人要的,則是全面的復(fù)仇。
風凌安三家,雖然吵吵鬧鬧,但還顧及這片土地上的子民。而瘟疫擴散什么的,夜人是不在乎的!
“事到如今,我也不忌諱告訴你們,”夜華夫人神情還是那樣淡漠,道,“地上的瘟疫,遠超你們想象,風家安氏,都已埋下伏筆,夜族大軍,早在暗夜之中守望。只等你們亂起來,就是我夜家恢復(fù)榮光,收復(fù)失地的時候!”
“你……!”風間月平時也算牙尖嘴利,但此時連悲帶怒,竟然只剩蒼白無力的“你這毒婦”這樣的罵人詞匯。
凌青云在旁,卻突然笑起來了,腹部有傷,那笑聲里帶著咳嗽。
“我說……咳……夜華夫人,您能跟我們交這么實在的底兒,看來是篤定我們離不開這兒了吧?”
“不然呢?”夜華夫人淡聲道,“這里是夜人據(jù)點,我一聲呼喚,便會有三百夜人勇士迅速合圍,你們自是插翅難飛。”
“可是夫人您忘了,現(xiàn)在在這里,您才是少數(shù)吧?”風間月說著,唰地拔劍,指向夜華夫人。
風間月說的沒錯,目前在這空曠大殿,我們的人數(shù)占優(yōu)。
但是夜華夫人表情并沒無大的變化,一張手,手中多了一把小弩,弩機泛著淡藍色的光澤,聲音也帶了幾分凄厲:“我雙目失明,獻媚于人,茍活于世數(shù)十年,為的就是今日!你們要是想挾持于我,那是打錯了主意,誰要輕舉妄動,也別怪我臨走帶走一個!”
這家伙,油鹽不進……
風間月一時也沒了轍,就算我們現(xiàn)在能殺死這位夜華夫人,但之后呢?我們還是出不去,同歸于盡,毫無意義啊。
他們對峙的工夫,我腦中也在激烈運作。
我早注意到了,這座巨大的神像,關(guān)節(jié)之處似乎可以活動,像是一具巨人傀儡。
若她正是安昭鸞的設(shè)計,夜人把它運到此處,我猜,大約一是作為一種對戰(zhàn)敗的鞭策激勵,時時提醒族人莫忘當初的屈辱,二是真正的實用目的,讓它作為一件秘密武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向中原復(fù)仇。
剛才夜華夫人從上頭下來,步伐飄忽,而申楓隔著熱泉跪拜,足見其是不欲被外人接近的所在。
此時此刻,敵人反對的,就是我們要爭取的,何不賭一把!
想著,我手腳并用,匍匐在地,口中都特地塞了一片破衣料,向那道浮石之橋無聲地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