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的時候,他剛從醫(yī)院回來,黝黑的臉上眼睛蠟黃呆滯,干裂的嘴唇起了皴皮,身著醫(yī)院里就穿著的大兒買給的有藍色條紋的白底睡衣,他從來沒有穿過睡衣,就還笑著說這種衣服穿著舒服,不憋氣,腹部那里也好受些,所以就沒有脫,其實后來他也一直沒有脫,直到他離開這塵世。
住院一周,他一直讓小兒頂他的班,他還是不愿丟掉那份工作,雖然他再也沒有機會去照看那個水泵房了,就如同大黑狗再也沒有機會見到他了一樣,可他依然向往著那份工作,和那份工作給他帶來工資,那種心理就像他身上的睡衣給他帶來的舒服感一樣的美好踏實。
外面太陽很紅,他就對我說我們出去走走,我想扶他,他拒絕了,說自己能走,而且他也用自己的行動證明了他還可以。他說我?guī)土怂畮啄?,也扶了他十幾年,他很感激,他要自己走走,我還是不放心地跟在他身后。
外面很冷,已是深冬時節(jié),雖然屋內看著太陽很紅,外面卻是寒氣逼人,冷風從東面北面不停地吹來,碰到南面的小山崗上,翻不過去的就又折了回來,四面都是風,我們就在這風的漩渦里慢行,這山村里的風真就是那么豪爽而又凌冽。
我緊緊衣服,他披著他媳婦裹在他身上的黑色棉大衣,卻一點也不知道冷,好像得病的人是我而不是他,他目里空空地望著遠處,遠處還是田地,田埂上是楊柳,一排排的,田地里是玫瑰,一爿爿的,高低錯落,整齊劃一,再遠些了,就是黃土色的略抹黑黛的山,顫顫地就如同那楊柳和我,瑟瑟地一樣發(fā)著抖,而他卻如同煥發(fā)了青春的活力,突兀地立在這寒冷的風中,頭發(fā)像似破土而出茁壯成長的韭菜,不停搖擺打旋。
他說那邊的地里他種了玉米,這邊離家近的種了土豆,還有那邊離這里很遠的他種了胡麻,還有小麥。他說今年雨水好,他的玉米賣了個好價錢,土豆也很多,沒人收買,只好放在窖里,放不下的就送給了親戚朋友,還有鄰里也都送了一些。他說他的土豆沒有怪味,是叫什么大西洋的,煮了烤了下在湯飯里,沙多多的好吃得很,說著話他拌了拌自己干癟蒼白的嘴唇,漏出一絲得意的微笑。
他說他也種了一畝多地的玫瑰,我說你的地還真多,他說他家地也不多,種的大部分都是別人家的。他說現(xiàn)在的人們大多不種地了,而是把地給了像他這樣歲數(shù)大的又出不了遠門的人種植,他們就可以安穩(wěn)地外出打工。我問種玫瑰效益如何?他說這個要看運氣了,玫瑰價格好的時候,他也能賣一萬多,從早上四點起來和媳婦一直摘到下午三四點。我說那一定很累吧?他說收入好,心情就好,也就不知道累的,摘花旺期,他說孩子們也會停下手里的活過來搭把手的,接著又說他媳婦玫瑰花過敏,總得用圍巾把臉全部包裹起來,只留眼睛在外面,就是熱得不好受,說這話的時候,他慢慢垂下眼簾,收回那遠去的目光,卻又放飛了他的意識,他是在搜尋播放那段美好的時光,還是體味那段艱辛的歲月?我不得而知,偶遇的他的眼角里閃爍著只有夏季黎明才有的露珠,晶瑩剔透。
他說他這些年,打工種地也積攢了一些錢,再堅持一半年加上小兒掙得錢,湊起來就可以給小兒在縣城里按揭一套房子了,我說你的這院房子又大又新,再買房子為啥呀?他回轉身子,看著那氣派的大院子,心里五味雜陳,他說這院房子是他一生的心血,可是他又說小兒都快三十了,找尋不到媳婦,就是由于城里沒有樓房。
說到這里,他緊皺眉頭,眼看“老病”即將發(fā)作,我趕緊把話岔開,我問大兒現(xiàn)在好嗎?他神情一動,說大兒與大媳婦子開了一個飯館,還不錯,我說大兒不是上了大學嗎?他說大兒學得是煤炭專業(yè),剛畢業(yè)的時候也在煤礦干了三年多,收入也不錯,還說大兒第一年上班年底回來,給他背來了一摞現(xiàn)金足足有五萬多,他可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的錢,新綻綻的五沓紅票子用舊報紙包著。他說后來煤礦關閉了,大兒回來了,又在省城按揭了房子,存的錢都交首付了。
夕陽西下,黑夜像一張大網(wǎng)自東向西緩緩罩了過來,他明亮了半天的眼神也自上而下逐漸黯淡了下來,他知道我也要走了,知道我也有班要上,知道我也要掙錢養(yǎng)家。
我吃了他烤得焦香可口的土豆,喝了他泡得放有玫瑰花的沁心爽口的春尖茶,抽了他放在煙鍋子里的他種的那種嗆人的旱煙渣子,車的后備箱里也塞滿了他的饃饃、土豆、胡麻油和一袋子面,就如同咥了兩碗他媳婦做的酸菜粉條拉條面的我的肚子一樣脹鼓鼓的。我明白自己不只是在為自己吃為自己喝為自己抽,我是為了讓他開心,他是最樂意看我吃飽喝足打著嗝,還有我被旱煙熏得流淚打噴嚏時候的樣子,每當此種境遇他總會哈哈大笑,宛如一個天真的孩童。
他不愿意我走,卻又說我眼神不好還是趁天亮早點走吧,他說那樣路上安全些,我拒絕他送我,他會意地點了點頭,把頭偏向我站的另一側,擺了擺手示意我走,我不忍心看他回轉過來看我的樣子,飛快地走了。
我是本能地逃離,猶如農(nóng)婦偶遇到了蛇一樣,我用力踩著油門,車子轟鳴飛奔,輪子就著山道揚起兩縷黃塵,通過倒車鏡我模糊的視角里他身著藍條白底的睡衣瑟瑟在門前的楊樹下,面朝我離去的方向久久佇立,雖然天氣寒冷卻沒有雪,只有飛揚的黃土在空中彌漫肆虐,他單薄的身影逐漸迷蒙在那黃色塵埃中,直至微縮成一個小黑點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