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到這兒,小孫女明顯聽出了爺爺語氣里的顫抖,
她端詳著此時的爺爺,黝黑的臉,臉上的皺紋起起伏伏,像極了下完雨剛出土的蚯蚓在蠕動,手背上的青筋在干癟的粗黑皮膚上跳躍。
歲月似乎把所有的東西從他身邊竊取了,但又似乎留下了些,
什么呢?
也許是他對希望的渴求吧,
因為只有這樣才能使他在此刻的陽光下微笑得如此生動從容,
哪怕往事不堪回首,但仍然值得自己去訴說。
小孫女這樣想。
水水死后,土娃不管是去地主家趕工還是在自己的幾分地里,都會帶著兒子田林。
剛開始,他會自己編個背簍將田林放里面,繼續(xù)干著自己的伙計。
直到見田林能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囊撇搅?,才牽著他走在那狹窄的石涯小道上。
日子一天天得過去,很快引來了第三年的元宵節(jié),
元宵節(jié)的晚上,天氣非常好。
天空中閃耀著星星,一輪明月潛在幾朵潔白的云里,散發(fā)著銀色的光芒,將夜幕襯著很藍很藍。
村子里,今天晚上又如春節(jié)那幾天般熱鬧,
因為按照家鄉(xiāng)的習俗,這天晚上老一輩人會帶著兒孫聚在一起敬神祈福。
女人們會聚在廚房里拿蕎面活成的面團,捏著十二生肖樣式的燈盞兒。
孩子們則拿著爺爺提前用竹子編成的花燈,然后將里面放著棉花制成的燈芯點燃,結(jié)伴兒挨家挨屋給老一輩人祈福。
而昏暗的土窯里,土炕正中央放著一個破板搭成的臺子來充當桌子,上面歪歪扭扭掛著一盞散著黃光的煤油燈。
桌子中央還立著一塊薄木板,上面用扭扭捏捏的字體刻著“高氏三代宗親”的字樣,旁邊還立著一塊,上面寫著“娃他媽水水?!?p> 炕的左側(cè),幾件大大小小的衣服橫七豎八的堆著,散發(fā)著一陣陣汗臭味,
而炕的右側(cè),一個光著膀子,滿臉胡渣的男人正睡得很沉,時而傳出一陣沉重的呼嚕聲,而他一側(cè)正睡著一個小男孩,
經(jīng)過兩年的成長,小男孩的模樣越發(fā)討人喜歡,只是那不同于其他孩子般的黃黑色皮膚讓人看著著實有些心疼。
也許是出于一個父親對孩子的愛吧,
即使自己睡得再沉,在兒子熟睡,亂踢被子時,男人還是會自覺將衣服蓋好,然后將自己扎成麻花辮的頭發(fā)墊在孩子頭下,用自己的胳膊將孩子圍起來,防止孩子受涼或是跌下炕去。
“土娃…,土娃…,睡了么?”
“捏怕睡了?”
“再等會吧,土娃,土娃……”
聽見好像有人在叫自己,土娃翻了個身,將朦朧的眼睛睜開,等了一會兒來確定自己的想法。
“土娃……”
聽見外面確實有人再叫自己,土娃這才起身穿衣,一邊朝外面喊著:
“誰呀,來了。”
土娃直接將自己的草鞋踩上,也顧不了穿不穿上,走到門跟前,打開門栓,看見來人是隔壁領居孫狗娃,楊猛虎,和孫狗娃的媳婦子。
“你們(niu)咋么來了,趕緊(ha)進來坐下(ha)?!?p> “我們(gao)跟你商量個事兒,”
土娃領著三人進了屋,
“臧屋里小,你們(niu)湊合著坐?!?p> 說著,土娃撿起那堆衣服,直接扔到炕后頭,給三人騰了個地兒。
“閑著呢,坐哪都一樣?!?p> 孫狗娃說了一句,但還是坐在了炕邊上,接著其他兩人也各自找了個地兒坐下。
“土娃,今來呢,是這么個事情,我們(gao)三個給你說個媒?!?p> 孫狗娃看見土娃收拾完后,開口道。
“就是滴,你(niu)娃他媽也沒了幾年了,連皮算上怕有三年了吧,臧娃還小,你一個男人家拉扯大不容易,我前幾天轉(zhuǎn)娘家,那邊的一個老婆子說她有個姐姐家的女子還沒嫁人,我給捏把你的情況說了?!?p> 見自家男人開口了,胡桃木看了一眼熟睡的高田林,轉(zhuǎn)頭朝著土娃說。
“說實話,我還沒想再找一個呢,再說,你說的那個女子娃,捏能看上我(cao)不,你也知道家里的情況?!?p> 聽見孫狗娃兩口子的話,土娃想了想自己家的情況,開口問道。
“能行的很,我給人家說了,捏說只要你到時候不嫌棄就行?!?p> 見土娃有點松口,胡桃木急忙開口。
“昂,你們說得這,我會考慮的,過幾天我給你們喘一聲!”
“嗯嗯,想好就喘著,到時候讓猛虎幫你捯飭捯飭,猛虎,你到時候給土娃幫卡。”
“嗯,高興的很,這事能成就好的很?!?p> 一旁的楊猛虎笑著回答道。
“那土娃你早些睡,我們(gao)就走了。”
“昂,你們走慢些?!?p> “趕緊回去,別送了,忙了一天了,怕乏的很了?!?p> “昂昂?!?p> “今晚的事要好好考慮卡?!?p> “昂,曉得了?!?p> 見他們?nèi)俗哌h后,土娃這才轉(zhuǎn)身進了門,關(guān)了門栓,進了屋。
上了炕了,土娃還是習慣性的將衣服脫在炕左邊,閉上了眼睛睡了過去。
不知道是過于勞累的緣故,還是將剛才的事兒忘到腦后了。
一夜過去,天還沒有蒙蒙轉(zhuǎn)亮,偶爾還會傳來幾聲公雞的打鳴聲。
要是在往常,土娃還能再偷懶躺一會兒,然后擔水,熬粥,給雞喂食……
但今天土娃起得格外早,因為他要去辦一件事兒。
昨天臨下工時,管家找到告訴自己,說讓他今天去鎮(zhèn)子上給地主做個木頭柜子。
鎮(zhèn)子離這里有七里地,要知道在那個年代,驢車和馬車這樣的奢侈交通工具,只能地主這樣的富家人才能享受,而普通民眾,只能走著去了。
因為這樣的方式,窮苦人家是司空見慣的,更不用說土娃這樣式兒的了。
在臨出發(fā)前,土娃還得去領居劉北家借一根質(zhì)量好的麻繩子去。
在去往劉北家之前,土娃還特地找了根細一點的用布條搓成的繩子,綁在了兒子高田林的腰上,
然后將另一頭拴在柜門的掛勾上,好讓高田林在這段時間乖乖得呆在炕上,
接著端來一瓢涼水放在臺子上,給高田林囑咐道:
“渴(kang)了記得這兒有水呢”。
“昂,曉得了,爹爹(da)?!?p> 炕上,高田林懂事的點頭,爹爹很忙的,所以被綁著的經(jīng)歷已經(jīng)不奇怪了。
然后做好這一切,土娃提著自己準備好的半麻袋洋芋去了劉北家。
在那個時代,誰家人多就是家大業(yè)盛的象征,因為不管是自己是務農(nóng)還是去地主家趕工,只要人多,收入是好的。
而劉北就是這樣,五個兒子,三個女兒,就憑這一點,他在村子里說話都是有分量的。
很快,土娃就提著半袋土豆來到了劉北家門口。
“有人嗎?”
明知道他家有人,但土娃還是禮貌的敲了敲門,扯著嗓子朝里喊。
“來了,土娃呀?!?p> “嗯,劉嬸,劉北在家嗎?”
“在呢在呢,你是來借錢的嗎?”
全村的人都知道土娃家的情況,所謂無事不登三寶殿,他們也就默認只要土娃找上門肯定是借錢的。
而面對劉嬸的話,土娃也沒立馬反駁。
本來自己家里窮,他們有這樣的認識也不足為奇。
不過,土娃還是擠出一絲微笑,回道
“不是的,劉嬸,我來沒打算借錢,我是來借一根麻繩?!?p> 劉嬸,身形矮小而胖大,走起路來身上的肥肉一顛一顛的,好像墜著一圈兒秤砣,只見她扭過那肥胖的腰,扯著個大嗓門朝里屋喊:
“哦哦,繩子家里有,毛蛋,毛蛋,把家里麻繩拿出來一根?!?p> “謝了啊,劉嬸,這是我拿的一點洋芋,你收下?!?p> “洋芋啊,家里有,你自己拿回去吧!”
“奶奶,誰呀?”
“就下面那個土窯里住的土娃?!?p> “就把他媳婦打死的土娃?”
“昂?!?p> 劉嬸和小孫子劉虎子的話直戳土娃的心底。
可無奈的是,土娃不能對他們進行任何反駁,只能默默著站在一旁,
心底只希望劉北快點把繩子拿出來,然后自己離開。
要知道,這個世道,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道。
要知道,這個世道,永遠看不起貧苦的人,而這種刻骨的辛酸,只有他們親身經(jīng)歷過才深有體會,
可笑的事,這個世道還不允許他們訴說,只是看著他們沉淪,沉淪,
絲毫不給予他們一絲反抗的機會,
又或者說,他們只能臣服于這個世道,因為他們早已無力反抗。
“給,麻繩,用的時候小心得些,別給我弄折了。”
“嗯嗯,曉得了?!?p> “這是些撒?”
“拿了點洋芋。”
“拿回去吧,用不上?!?p> “昂昂,那你們忙吧,我就回去了。”
見劉北拿來了麻繩遞過來,土娃趕緊接過來,簡單回了幾句,連忙轉(zhuǎn)身離開。
刺耳的嘲諷,讓本就敏感而羞愧的土娃越發(fā)自卑。
拿來麻繩,一進門就聽見高田林的哭聲,土娃連忙跑進屋。
奇怪的是,高田林看見爸爸進來的那一刻,里面停止了哭泣反而轉(zhuǎn)為微笑,
“爹爹(大)”
被綁著的高田林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是有點想哭了,于是就扯著嗓子哭起來,正哭的得勁呢,就聽見爹爹回來了,立馬停止了哭泣,也不知道是不是骨子里血脈壓制的原因。
看著兒子不顧腰上的繩子還微笑著一邊喊著一邊跑向自己,土娃剛才的不快在這一刻煙消云散,
也是這一刻,土娃做了個決定:給自己找個媳婦兒,給娃找個娘。
也許,是這個想法的沖擊,讓土娃對未來有了期望。
他三步并兩步,從院子里拿來背簍,將兒子放進去,然后將背簍背起來,拿起那根借來的麻繩,走出院子,拴上門栓,朝鎮(zhèn)子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土娃會和來往的陌生人打招呼,周圍的人可能是被他的熱情感染,也和他閑聊起來,
如果土娃稍微注意的話,就會發(fā)現(xiàn)胸前背簍里的高田林正嘗試伸出手去捕捉一邊叢林里發(fā)過的蝴蝶。
而此刻,那遙遠的東方,有一輪火光在緩緩升起,像人的血在燃燒,像人的心在沸騰。
火是風兒吹開的花
這個世道,永遠看不起貧苦的人,而這種刻苦銘心的感受,只有他們自己深有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