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戰(zhàn)爭前夜
這座在六百年前被建成的巍峨王宮沐浴在月光下，萬籟俱寂。
菲利普六世正滿面愁容地盯著一封印著教會紋章的密信發(fā)呆。他憤怒、驚恐、心煩意亂，只想盡快寫一封滿是客套話的潦草回信，然后返回自己的臥室，和那些水嫩漂亮的貴族小姐們繼續(xù)廝磨。
但他偏偏不能這樣，將自己的煩悶一股腦甩向教會的使者，然后抬起他高貴的屁股離去。因為他已經(jīng)坐在了這張象征整個王國最高威儀的椅子上，而在臺階下，來自圣城的使者和數(shù)十位最精于弄權(quán)的貴族也在注視著他的表情。
假如處理不當，此事會引發(fā)神國與蘭斯的全面戰(zhàn)爭。為了不影響自己繼續(xù)享樂，他不得不裝出一副認真思考的深沉樣，去思索該用何種措辭最大程度表現(xiàn)自己的無辜。
似乎是看菲利普的眼神有些呆滯的過了頭，教會的使者不得不率先發(fā)言，奪取話語權(quán)。
“陛下，關(guān)于普利莫大主教在貴國境內(nèi)遇害一事…”
“啊…我在聽?！狈评赵捯怀隹冢瑘鱿聨孜毁F族便不滿地皺了皺眉，他們在深更半夜來到王宮，可不是為了看自己的國王如何裝傻充愣。
“追查兇手之事，是我等義不容辭的責任，不勞閣下費心?！奔s克公爵一邊捻著他精致的小胡子，一邊對著菲利普六世擠眉弄眼，“陛下因繁冗雜務(wù)而日夜操勞，近日精神欠佳，恐怕難有更多精力操心此事。不如讓我等為陛下分憂，調(diào)動銀翼騎士團搜集線索，盡快查清此事，早日給予神王滿意的答復(fù)?！?p> “公爵殿下這番說辭，恐怕是輕視了神國遭受的損失吧？”福熙將軍瞪了公爵一眼，憤怒地叫道：“一位神明的忠仆在蘭斯境內(nèi)被刺殺，這是何等的褻瀆！哪怕讓全國上下都動員起來徹查此事都不為過。我代表蘭斯，為公爵的不敬向神使閣下賠罪?！?p> 福熙將軍是個干癟的瘦小老頭，然而他卻有著無窮的精力。在把奧蘭多公爵擠出權(quán)力中心的許多年間，他也確實為蘭斯做了不少貢獻，說是勞苦功高，也并不為過。除了有些貪婪，性格傲慢外，他幾乎沒什么缺點。
約克公爵干笑了一聲，沒再接話。好幾次他都想跳起來狠狠給這老頭臉上來一拳，然后對他吼道：“不要臉的老家伙，真當我不知道你為什么想把事弄大？別以為我不知道一旦動員全國，你那些想立功的親信隨時能送來一大幫屈打成招的人。還有，弄得人心惶惶以后你還不是要趁機推行新政，恨不得讓奴隸都對你感恩戴德？你真是為了徹查兇手？呸！我看你就是想舔教會的屁股吧。一石三鳥，想得挺好啊?！?p> 約克公爵是個精明的政客，他本不愿在這個時候與福熙起正面沖突，讓教會的使者看熱鬧。但既然對方率先發(fā)起了挑戰(zhàn)，他也只能思索了一下，瞇起眼睛，故作愧疚的樣子向使者道歉。
福熙在宮廷中混了大半輩子，借著祖上的榮譽和吃人不吐骨頭的手段，拉攏了不少頗有野心的實權(quán)貴族。因其根基龐雜，做事又從不留下話柄，即使是國王也不敢輕易得罪他。但約克公爵并不怕他，他的背后是數(shù)個歷史悠久的大家族和整個王國的牧場與礦區(qū)。假如福熙將軍不想讓他手下的騎士拿著木棒和石塊與敵人步戰(zhàn)的話，那這老頭就該收斂一點自己的傲慢。
趁著使者尚未開口的功夫，約克公爵話鋒一轉(zhuǎn)，笑瞇瞇地問道：“聽將軍這么說，恐怕是已經(jīng)有周全的計劃了。不過我還是想請教一些簡單的問題——動員全國可并非是動動嘴那么簡單，有多少民眾會因徹查停止生產(chǎn)工作？其中可能導(dǎo)致的混亂與蕭條會對王國的稅收產(chǎn)生什么影響？讓所有軍隊和組織行動起來的開銷是國庫能承擔的嗎？還有，您不遺余力的想向教會證明自己的虔誠，是不是有什么難以啟齒的目的？”
這番話連打帶刺，頗有角斗場冠軍特有的驕傲與凌厲氣勢。
“哼，我們每個人都是主的羔羊，我只是想盡快給主的牧羊人一個交代?！备Ｎ鯇④姛o辜的聳了聳肩，陰陽怪氣地說道：“倒是公爵閣下，這些年為礦區(qū)更換開采工具，在牧場培育純血種馬，也從國庫拿了不少錢呢?？上УV石的產(chǎn)量沒上去多少，騎士團也遲遲沒能換裝純血馬，要是把這些不必要的支出用作他處…唉，可惜了?！?p> “呵，礦坑越挖越深，運載工具也沒革新，礦石產(chǎn)量連年提升反而是我管理無方了？至于純血馬的事，告訴你的寶貝騎士們，現(xiàn)在他們配備的雜交馬已經(jīng)是大陸上中短距離沖刺最快的馬了。目前能拿來配種的純血母馬只有五十四匹，產(chǎn)量遠不能滿足騎士團的需求。如果哪天純血馬的數(shù)量足夠，我會通知你為部下?lián)Q裝的?！?p> “你…”福熙老臉一漲，氣得說不出話。某種意義上約克公爵說得確實沒錯，目前騎士團配備的雜交馬雖然在中短距離沖刺能力極強，卻幾乎沒什么越野能力，持久力很差，性格也很狂躁，這些特性讓騎士們怨聲載道。僵持了一會，福熙覺得再吵下去也占不到便宜，便狠狠地盯著公爵說道：“言歸正傳，既然你我各持己見，那就由陛下來決定此事如何處理吧?！?p> 菲利普在心中暗罵，他不動聲色地沉思了片刻說道：“此事牽連甚廣，刺殺大主教的組織肯定不會是什么等閑之輩。我估計，即使動員全國力量徹查，他們暫時也不會露出馬腳。而調(diào)動騎士團，怕是會打草驚蛇，殃及無辜…你們二位的建議各有利弊，所以不宜過早定下結(jié)論?！?p> 公爵和將軍對視了一會，都沒有出言反對，畢恭畢敬地對菲利普行禮，并再三對使者保證，他們都會盡最大程度的努力，早日查出真兇。自然不是菲利普毫無意義的廢話解決了爭端，而是兩人都知道這是一種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回到自己的地盤，收起沒用的廢話，用各種或磊落或齷齪的手段決出勝負，然后把角力的結(jié)果經(jīng)由國王之口公布于眾，成為所有人必須認同的決定。這樣雖然沒什么效率可言，但好在足夠公平。
菲利普六世也樂得如此，他雖然沒有祖父那么敏銳的宮廷政治嗅覺，卻也知道權(quán)力制衡的重要性。實話說他不在乎誰能勝利，現(xiàn)在他只關(guān)心自己還要在這坐多久。那兩只風情萬種的金絲雀還在臥室等他回去呢，讓女士等待可不是紳士該有的行為。
就在菲利普打算結(jié)束這次談話時，從進入王宮開始就沒怎么說過話的使者開口了，他的聲音又冷又硬，就像宮廷守衛(wèi)手中的戟鋒。
“菲利普陛下，如此難辦的話就不勞您費心了。臨行前圣女殿下就交代我，如果蘭斯暫時無暇追查兇手，那請給予教會派出的調(diào)查者治外法權(quán)，以便他們能在蘭斯境內(nèi)順利開展調(diào)查工作?！?p> 菲利普對使者的固執(zhí)感到相當惱火，他盯著使者藏在半頰面具下的眸子，不快的問道：“治外法權(quán)，什么意思？”
菲利普如果再聰明一點，就不會繼續(xù)談?wù)撨@個話題。他身為國王，自然知道治外法權(quán)是什么意思。一想到這群神棍想索取如此之多的特權(quán)，他就感覺自己受到了冒犯。
“字面意思，陛下。就是您想的那個意思?！笔拐卟槐安豢旱靥痤^，與菲利普對視起來。
場下的貴族們面面相覷，他們沉默著，暗暗在心中譏笑那使者不識好歹。歷史上唯有圣·格里高利一世訪問剛建國的蘭斯時，教會一行人才享受了短短一周的治外法權(quán)。而現(xiàn)在，這個狂妄的家伙也想要治外法權(quán)？就因為要調(diào)查一位大主教的死因？
不可能，治外法權(quán)意味著他們可以隨意出入境內(nèi)所有民居和莊園，帶走任何可能有嫌疑的人，隨意處決任何反抗者，這對每個蘭斯的上層人物而言都是一種侮辱。聽到使者這么說，就連想討好教會的福熙將軍都不說話了。
突然，一個巨大的陰影從天而降，伴隨著巨獸的嘶鳴，一名面無血色的士兵出現(xiàn)在王宮外。從那士兵的打扮來看，他是北方領(lǐng)主羅賽格伯爵手下的哨兵，而王宮外獅鷲的嘶鳴也讓所有人都心中一沉。如果沒有特別緊急的軍情，羅賽格伯爵又怎么舍得讓其他人碰他的寶貝獅鷲？似乎是猜到了什么，教會的使者不慌不忙地向菲利普行禮告退，并表示他會在偏廳耐心等候菲利普做出決定。
使者剛離開，被王宮守衛(wèi)搜過身放行的士兵便連滾帶爬地來到了燈火通明的主廳。當他發(fā)現(xiàn)這么多頗有權(quán)勢的貴族都在主廳，一齊盯著他看的時候，他的臉色就變得微妙起來。
不會吧？這個在邊境生活了二十余年的老兵，此刻親身感受著主廳里的壓抑氣氛，耳邊突然響起自己醉酒的兄弟大談蘭斯氣數(shù)將盡的胡言亂語，猛然憶起與那圣城使者擦肩而過時的莫名心悸。他舔了舔凍得發(fā)紫的嘴唇，從懷中掏出一封皺巴巴的軍書，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低著頭把信向前遞去。
福熙將軍是個急性子，不等其他人詢問，他就上前一把奪過了信，當眾拆封讀了起來。約克公爵注意到老頭的神情變得十分嚴肅，便沒再與他作對，在一旁安靜的等待著。
“三月十日，塞連帝國在伊斯克里特山脈集結(jié)了三個軍團的部隊?！?p> “三月十二日，塞連軍隊在忒修斯河對岸扎營，但并未越境。羅賽格伯爵命令所有邊境堡壘進入一級戰(zhàn)備狀態(tài)，并加強警戒力量，努力探聽情況。”
“三月十三日，又一支塞連軍隊趕到了邊境，一些塞連士兵開始越過邊境挑釁。伯爵命令手下按兵不動，派人在城外設(shè)置了大量障礙和陷阱，并啟用了部分后備物資。這幫塞連人可真是不長記性的死腦筋，假如他們圖謀不軌，我們會讓他們再次回想起百年前戰(zhàn)敗的屈辱。只是這次，他們想祈求和平的話，所付出的代價要比上次高昂得多。”
好像沒什么特別重要的軍情，對邊境防線十分自信的福熙將軍不屑地哼了一聲。據(jù)他所知，百年前那場大戰(zhàn)留下的傷口至今仍在讓四面楚歌的塞連帝國隱隱作痛。這幫北方的蠻夷每年都在被極北之地的獸人騷擾，而東部不凍港之外，成群的海盜和惡毒的深海巨獸都在等待著滿載黃金和絲綢的商船回港。雖然塞連的西方是一片荒墳似的丘陵，沒有什么令人頭疼的敵人，但即使是這樣，福熙將軍還是無法理解塞連人的想法。那個滿腦子都是肌肉的皇帝瘋了嗎？敢在這種時候挑釁蘭斯。福熙曾和不少同僚討論過塞連的軍事力量，他們一邊評價著塞連艱難的處境，一邊對其遭受的苦難幸災(zāi)樂禍。哪怕是最悲觀的參謀，都表示假如兩國再次爆發(fā)戰(zhàn)爭，塞連最多只能抽調(diào)五個萬人軍團參戰(zhàn)。這個可憐的數(shù)字在兵強馬壯的蘭斯看來就是個笑話，如果不是因為塞連實在是沒什么值得征服的價值，那驕傲的蘭斯人倒是不介意再和這群蠻夷好好打一仗。
就在福熙將軍打算把軍書隨手扔掉時，他就被信紙背面的一行信息給吸引了。潦草的字跡說明了很多耐人尋味的細節(jié)，只是隨意一瞥，福熙將軍的眉頭就皺了起來。
“三月十六日，塞連軍隊圍攻了克里提堡壘。敵人動用了一種古怪的大型機械武器，那東西在半天內(nèi)就粉碎了城墻。至十七日傍晚，克里提堡壘外圍城區(qū)已全部失守，第六軍團寡不敵眾，幾乎全軍覆沒。警告諸位，一定要小心塞連人的新武器，它粗糙笨重的外觀只是表象。此刻，我們的滅亡恐怕已經(jīng)無法避免，身為克里提的書記官，我將替戰(zhàn)死的伯爵大人指揮殘部，進行最后的抵抗。天佑蘭斯，愿陛下榮光永存！”
“兔崽子…”福熙將軍咬牙切齒地把軍書扔給約克公爵，頭也不回地向王宮外走去。他雖然傲慢又貪婪，卻也不是沒有血性?，F(xiàn)在，他要去做自己該做的事了。
讀完信的約克公爵抬起頭來，望著那老頭的背影，眼中早已沒有了剛才斗嘴時的狡黠。他思索了片刻，又看了看那些已經(jīng)失去福熙這主心骨的貴族們。福熙自顧自地離去，已經(jīng)是一種相當明確的暗示，那些沒了自家大佬撐腰的貴族們，是不敢與約克公爵做對的。
“陛下…”公爵長嘆一聲，繼續(xù)說道：“如今當以大局為重，盡量避免與教會交惡。治外法權(quán)之事，請您再三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