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 往事

　　勞倫斯一如既往地猜錯了。奧蘭多公爵似乎精力非常旺盛，以至于隔天一大早他就被叫醒，匆忙吃了一頓早餐后就來到了公爵的私人書房中。勞倫斯穿過密道，腳下小心翼翼。此地正是西境最隱秘的角落，據(jù)卡琳介紹，奧蘭多公爵就是在此地敲定了數(shù)個天馬行空的作戰(zhàn)方案，一舉扭轉了人魔大戰(zhàn)的不利局面。勞倫斯判定，公爵在戰(zhàn)后發(fā)表的許多軍事著作，應該也是在這里完成的——因為此處安靜得可怕，聽不到外面的半點聲音。這里很冷，隔絕了陽光的陰冷空氣被吸入肺里，會有種令人愉快的微妙刺痛。只是在這待了幾分鐘，勞倫斯就感覺腦中的一切思路都變得清晰起來，他暫時擺脫了鮮血與死亡噩兆的糾纏，心境慢慢變得平靜下來。順著狹窄的密道走了好久，他才見到公爵。和上次見面時相比，公爵似乎又虛弱了不少——他臉上的皮膚更松垮了。自由之城最好的藥劑師們盡一切努力配制的昂貴藥物只能讓公爵振作一點精神，卻沒法阻止痛楚的擴張。每活動一下四肢，公爵都感覺自己正行走于刀山之上，但他還是以鋼鐵般堅韌的意志忍受著疼痛，誓要把自己的畢生所學都傳授給亞當家族的最后一人。

　　勞倫斯向他躬身致敬時，公爵勉強笑了笑，抬手摸了摸年輕騎士的腦袋。當勞倫斯被凍得嘴唇發(fā)顫時，公爵卻痛得汗流浹背。但公爵很高興，因為眼前的年輕騎士披掛著和他老友當年一樣的戰(zhàn)甲，目光堅定。黑發(fā)，剪得很短，齊整的一點胡茬使他看上去成熟了不少。

　　“勞倫斯，”公爵的聲音低沉如耳語，“很高興看到你長大了，小子?！?p>　　“公爵閣下?！眲趥愃褂行┎蛔栽诘貑柕溃骸斑@是什么地方？”

　　“我的私人書房，”公爵答道。

　　“感覺更像地牢?！?p>　　公爵點點頭，沒有詳述這書房背后的冷酷用途。

　　“這里的一切都與自由之城格格不入?！眲趥愃股焓置嗣档瓱o色的墻壁，它好像早就被積年累月烙印在它身上的絕望氣氛給搞垮了，表面細小的裂縫之下是張牙舞爪的傷痕，再多清潔劑也無法洗凈里面殘留的微量血跡和汗臭。勞倫斯從中感受到的絕望最為濃郁。

　　“只有少不經(jīng)事和天真爛漫的人才相信，贏下一場戰(zhàn)爭只需要光明正大的策略。但令人遺憾的是，我早就過了那個年紀了?！?p>　　“人總要經(jīng)歷成長，我也是這樣，公爵閣下?！?p>　　“放松點。叫我唐吉柯德就行，你祖父就是這樣稱呼我的?！?p>　　“這是您以前的名字嗎？”問題一出口勞倫斯就后悔了，奧蘭多的眼眸里射出了回憶的光芒。

　　“不，那是一本騎士小說主角的名字。你祖父認為我和他一樣，明明只是個來自鄉(xiāng)下的野小子，卻總是病態(tài)地追求榮譽和財富，甚至到了瘋癲的地步。也許他是想提醒我，別總是那么自作聰明?！?p>　　“您和我祖父相識很久？”勞倫斯只想聽到公爵的親口回答。

　　“很久，非常久。還沒成年時，我們在第三軍團的二十六連并肩作戰(zhàn)?！?p>　　“玫瑰戰(zhàn)爭？”勞倫斯聽說過百年前那場第三軍團與塞連主力在柯尼滕堡附近爆發(fā)的遭遇戰(zhàn)。

　　“對，你的祖父當時是個軍官，是他帶人把我們這群必死之人從包圍中救了出來。我還記得，他首先駁回了撤退命令，并說服了大多數(shù)…”

　　上歲數(shù)的人總喜歡回憶過去，尤其是那些富有傳奇色彩的片段。但奧蘭多公爵沒有時間繼續(xù)沉溺在古老的軍團戰(zhàn)史中了。

　　“好了，孩子，先讓我來看看你能做到什么程度?！惫艨聪虿贿h處的巨型沙盤，“你先選。防守還是進攻？”

　　“我不明白?！?p>　　“不明白啊，真是遺憾?！惫糨p輕嘆了口氣，把身體靠在椅子上，稍稍放松下來。“你的領地現(xiàn)在有多少士兵？”

　　“加上您派來的士兵，大概1300人。”

　　“如果現(xiàn)在強制動員，不考慮軍備和補給問題的情況下，你能拉出多少人參戰(zhàn)？”

　　“唔…”勞倫斯想了想，謹慎地答道：“3000人以上，但應該不到5000?！?p>　　“這就是問題所在了?！惫艚o勞倫斯倒了杯酒，“不到5000人，無論他們多么堅定，多么有勇氣，都不可能給一個成名已久的一流軍團造成比泥坑更強的阻礙。而我需要你掌握一些技能，以便在日后我將注意力集中在正面戰(zhàn)場的對決時，你不需要等待我的命令，就能領導一支雜牌部隊，挫敗任何從中立之地隘口發(fā)起的粉碎性攻勢?！?p>　　“您要和教會…”

　　“夜梟沒告訴你嗎？戰(zhàn)爭已經(jīng)開始了?！?p>　　確實沒有。也許是卡琳覺得勞倫斯難以接受這個事實吧，又或許是她覺得時機未到…總之，她確實沒說過開戰(zhàn)的事。

　　“算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盡快成長，才能捱過接下來的日子?！?p>　　“那我該學習什么？”

　　“你知道沙盤的用法嗎？”

　　勞倫斯搖了搖頭。

　　“那你總該清楚那些棋子分別代表什么吧？我相信，沒有哪個出身于貴族之家的男人不認識它們?！?p>　　“抱歉。”勞倫斯眨了眨眼，“我對這些一竅不通?！?p>　　公爵咽了咽口水。要克制怒火很難。他甚至都不敢想象這些年亞當家族落魄成了什么樣，以至于勞倫斯連這些棋子都沒接觸過。

　　“好吧，孩子，別灰心。我不在宮廷的那段時間里，最大的收獲之一就是對貴族們能愚蠢到何種地步有了全新的認知。顯然你們的父輩對這類模擬戰(zhàn)爭的游戲不屑一顧，認為只有腦子里塞滿肌肉的野蠻人才會對它產生興趣。孩子，我向你保證，這種印象是極端錯誤的。那些把無知當做榮耀的低能兒…他們遲早要為自己的傲慢付出代價?！?p>　　奧蘭多公爵身為西境的獨裁者，并不是很懂得尊重和禮儀，當勞倫斯試圖插話時，他自說自話，毫不顧忌勞倫斯的感受。在某些方面，他就像一個沒有教養(yǎng)的下層民眾，缺乏風度和用詞技巧。

　　“閣下，我的父親是個非常優(yōu)秀的人?！眲趥愃股钗豢跉猓ｎD了片刻說道：“也許他沒為我提供學習這些知識的途徑，但這并不妨礙他做一個稱職的父親——他教會了我許多東西，您不該這么評價他?！?p>　　奧蘭多沉默了好一會。

　　“我對你父親是個好人這件事沒有任何懷疑，孩子。但你要知道，我出生在蘭斯全盛時期，見過太多偉大的人物和事物。每當我意識到那群英雄的不肖子孫們把這個王國折騰成什么樣的時候，我總會不由自主地感到憤怒。包括你，孩子——我聽說過你身先士卒的事，你很勇敢，對待朋友也非常講義氣。你本該成為比你祖父還要優(yōu)秀的人，但你卻像只被縛住翅膀的松雞一樣，優(yōu)柔寡斷，局促不安。你有那么多優(yōu)秀的特質，但為什么，你連一點自信…”

　　“我只是個普普通通的貴族子嗣，甚至想不起自己曾經(jīng)是誰?！眲趥愃菇M織了一下語言，繼續(xù)說道：“我不懷疑自己的人生是有某種意義的，閣下，但在我了解這個世界的全貌前，我一直都是個無知的學徒?！?p>　　“好吧，這件事我們以后再說?！眾W蘭多疲憊地推了推沙盤上的棋子，“讓我們從頭開始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