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 僵死倫理與無暇者的幸福
當人群散去時,勞倫斯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陽光穿透窗戶的角度告訴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到中午了。他猶豫了一下,慢慢坐在床上。毫無疑問,士兵們都在利用寶貴的假期休息,唐納德就在隔壁打盹,從雷鳴般的鼾聲中不難聽出他很放松,睡得正香,但勞倫斯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躺下睡會。他不確定那些每天都會摞成山的報告和批示什么時候會送來。唐納德的鼾聲也擾得他心煩意亂。墻外,傷員和病人們也需要幫助,要不然菲麗絲就會一個人忙得焦頭爛額。再加上他答應要在晚上舉辦一場慶功宴,如果這時候睡著,那保不準再醒來是什么時候了。
就在他糾結的時候,門把手慢慢動了起來。勞倫斯一個激靈,翻滾著躺在床上閉上了眼睛,連盔甲都來不及脫。現(xiàn)在他想明白了,自己一點也不想在這個時候被人打擾。就讓那些豆丁大的屁事都見鬼去吧,今天不可能有任何事會比睡個好覺更重要。
房門被輕輕推開了,即使來人在努力掩飾腳步聲,勞倫斯也馬上猜到了她的身份。他太熟悉那個溫和雅致的香味了。無數(shù)個傍晚,勞倫斯拖著疲憊的身體路過領地大門前的一顆樹時總能聞到一股恬靜的清香。雖然菲麗絲一再強調(diào)自己從沒用過什么香水,但勞倫斯總能從她身上聞到那股類似雪松混合紫羅蘭的花木麝香味。起初勞倫斯也以為可能是自己的鼻子出了問題,直到后來他偶然發(fā)現(xiàn)在自己訓練時,菲麗絲總會倚在那棵樹上,悄悄地看他揮劍,抹汗。但在勞倫斯受挫,或出現(xiàn)難堪的姿態(tài)時,她又會離開一會。樹皮上有些許被摩擦過的痕跡,有時上面還會殘留著她身體的溫度。第二天,或是一個鐘頭后,她又會倚在那,只是默默地關注著他。
這件事勞倫斯是知道的,但他會裝作自己不知道。就像現(xiàn)在他裝作自己正在安靜地睡覺一樣,他努力放緩呼吸節(jié)奏,好讓心跳得不要太快。她很快就會離開的,就像那些早晨,她只會把自己那份早餐輕輕放在床頭,從不會弄醒他。
但這次似乎不太一樣,他聽到了她的呼吸因驚訝而產(chǎn)生了一瞬間的停滯,然后她不再掩飾自己的存在,大步走了過來。哪怕唐納德的鼾聲依然如雷貫耳,也沒法再繼續(xù)遮掩勞倫斯的慌亂了,嘣嘣的心跳聲像戰(zhàn)鼓一樣沉重,但他還是努力咽了口口水,又慢慢地咂了咂嘴,好像只是夢到了什么似的,繼續(xù)維持著體面的睡姿。
這種自欺欺人的體面馬上就被戳破了。勞倫斯感受到她正在拆卸他的盔甲,動作粗魯?shù)煤孟褚活^猛獸在肢解任人宰割的獵物。就在勞倫斯還腦袋發(fā)懵的時候,他的胸甲已經(jīng)被飛快地扒了下來,然后是里層的鏈甲…天吶,這是要干什么?勞倫斯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辦,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就在這時,菲麗絲一把抱住了他,把手伸到他背后,為他解開了鏈甲,近在咫尺的柔軟與溫熱把他刺激得全身肌肉都繃緊了。但她的動作還是沒有一絲停頓,她又把手掏進了勞倫斯的布衫里…就在勞倫斯終于鼓足勇氣,預備好了一百種溫柔的紳士姿勢打算起身做個真男人時,腰間傳來的刺痛讓他瞬間恢復了理智。
“忍一下,”她堅定地說,“不會很久的。”
是的,不會很久。當然,現(xiàn)在不是為所欲為的時候,也不是為所欲為的地點。被潑了盆冷水的年輕領主不滿的咕噥了一聲,瞇眼看了看腰間的傷口。他自己都忘了,腰間還有一處足以致命的創(chuàng)口,然而他也搞不清為什么自己之前會毫無感覺。創(chuàng)口愈合的速度是如此驚人——那處戟還是長矛之類的東西造成的貫穿傷已經(jīng)結痂了,雖然傷口周圍的區(qū)域依然在用力擠壓下會滲血,還有一些碎裂的武器殘片留在皮下,但看上去,它已經(jīng)沒有大礙了。
“你居然這樣還能睡得著?”她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臉上浮現(xiàn)出酸楚的表情。
“我們在戰(zhàn)斗?!眲趥愃棺猿暗纳硢∩ひ魩е环N無可奈何的幽默,“一刻不停?!?p> 菲麗絲抬起頭凝視著他的眼睛,似乎在確認后半句話的真?zhèn)巍K哪樣幸徊糠直淮瓜碌陌l(fā)絲遮住了,其余部分布滿了血污和灰塵。
“你身邊沒有護衛(wèi)嗎?”她熟練地戴上手套,從腰間的口袋里掏出了小刀和鑷子。
“當然有,只不過…敵眾我寡?!?p> “那你也該量力而行。麻藥用光了,需要我把你打暈嗎?”
勞倫斯認命似的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小刀輕柔的割開了血痂,下一秒,一陣灼熱的痛感從切口處傳遍了全身,那把閃閃發(fā)光的鑷子準確地夾住了一塊金屬殘片,將它帶離身體的同時剮掉了一小片血淋淋的碎肉。
勞倫斯把臉憋得通紅,顫抖了好一陣才張大嘴用力吸了口氣,將一聲原本撕心裂肺的哀嚎弱化為一聲可憐的呻吟。他早該想到的,對一位沖鋒陷陣的戰(zhàn)士來說,榮耀的背后肯定少不了痛楚和疤痕。幸好他忍住了,沒像個娘們似的哭哭啼啼,不然菲麗絲會怎么想?他的士兵們會怎么想?他的領民又會怎么想?
也許這也算是求仁得仁吧,現(xiàn)在的他和奧蘭多公爵早年的經(jīng)歷如出一轍——身先士卒,沉醉于浴血,享受著疼痛,殺戮的造詣水漲船高…但有一點不同,勞倫斯從始至終都有退路,但奧蘭多公爵沒有。即使在人魔大戰(zhàn)最安逸的時期,有限的兵員和物資也每天都在被無盡的敵潮吞噬。奧蘭多面對的是一場又一場孤立無援的戰(zhàn)斗,他指揮的部隊好幾次被惡魔的軍團蹂躪得幾乎全軍覆沒。正因如此,公爵才提供給勞倫斯比當年的自己多得多的東西,只希望年輕的領主能在盡可能安全的逆境中快速成長。
“我盡力了?!惫蛟诖策叺姆汽惤z停頓了一下,醞釀了好久才繼續(xù)說道:“碎片和新生的血肉長在了一起,但處理是必須的。如果不處理,那些殘片可能會帶來感染,即使沒感染,時間久了,它們也會在盔甲的摩擦下硌碎你的骨頭。我是說,這并不簡單,但…”
“那就盡量快點?!?p> 菲麗絲皺了皺眉,把鑷子又探了進去,而且插得更深入了,幾乎直通臟器。勞倫斯能感受到他的肌肉正在被撕扯,一些令人不適的小東西正在被拆除。菲麗絲的動作很快,不到三分鐘的時間,已經(jīng)有六塊大小不一的殘片被取出,然后掉在木質(zhì)地板上發(fā)出悶響。
“停…停一下?!眲趥愃固鄣锰闇I橫流,他勉強把一陣低沉的嘶聲連成一句話,“讓我,緩緩。”
菲麗絲不耐煩地怒視著他那撕裂的皮膚和剝落的碎肉,最終不忍地別過頭去,把手里的工具放下。她想責備他的魯莽,也想說點什么來讓勞倫斯好受些。但她的嘴好像被充滿血腥味的空氣給堵住了,聲帶也被壓抑的情緒牢牢鎖著,無法發(fā)聲,更無法開口。
但他們思緒相通,所以勞倫斯還是明白了她的想法。待風暴般劇烈的陣痛退去,他終于有力氣來思考該怎么打破沉默。殘留的疼痛自神經(jīng)陣陣傳來,他已經(jīng)對這種程度的痛感習以為常。自從來到西境,這已然是家常便飯。他伸手摸了摸菲麗絲的頭,扯動嘴角的肌肉,露出故作輕松的笑容。
“往好處想想。老師說過,我的身體異于常人,在服下救贖之血后,它將愈發(fā)適應戰(zhàn)斗。無論是怎樣的考驗,只要不死,就會變得更強大。現(xiàn)在我開始贊同她的說法了,她是對的。”
他的聲音很空洞,無盡的空洞。菲麗絲意識到,他很迷茫,或者說,除了聽天由命,他已經(jīng)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如果我說,她是錯的呢?”菲麗絲反問。
“對錯早就不重要了。我的人生已經(jīng)這樣了,自欺欺人的否定又有什么意義呢?在以前,我一直都認為,很多事我都有選擇的權利,或者說我做的任何選擇都有退路,但…”勞倫斯苦惱地咬了咬嘴唇,聲音迅速弱化下去,近似耳語?!拔也恢涝撛趺幢磉_。命運總會給我“更好的”選擇,讓我永遠都察覺不到這種選擇背后的代價是什么?,F(xiàn)在我已經(jīng)是一個領主,一名戰(zhàn)士了,我實在沒法昧著良心說我很適合干這個。我們打贏了??康木褪俏?guī)ь^猛沖狠打,但仔細想想,這場勝利,我的作用是最不重要的。是敵人戰(zhàn)斗力太差了,我們不過是打了他們個措手不及,讓龍騎士更省力地擊潰了他們。想想看,如果刨除其他因素,就正面作戰(zhàn)而言,我的部隊和那幫吊兒郎當?shù)拿癖皇?,誰勝誰敗恐怕真的不好說,我越來越不確定了,如果以后…”
“堅強一點。”菲麗絲起身,輕輕抱住了勞倫斯,“沒人能預知未來,你只要繼續(xù)勇敢地向前走就好了。你不是一直都說自己想做個廚師嗎?但這和你能做一個好領主,好戰(zhàn)士,好…丈夫,又有什么沖突呢?”她突然摟住勞倫斯的頭,吻了吻他的臉頰?!昂煤每纯催@個小城鎮(zhèn)吧,你的人民相信你為他們的未來和公正而戰(zhàn),所以作為回報,他們愿意為你獻上忠誠。這就是你所質(zhì)疑的,自己的選擇。你也許不知道,你所制定的陣亡士兵補貼,要比蘭斯全盛時期定下的每年7銀幣26銅子還多得多。這里的人民相信你,奧蘭多公爵也相信你,我也相信你,為什么你不愿意相信自己呢?”
窗外的天空晴朗而明亮,從勞倫斯的視角抬眼遠眺可以看見東邊的山脈。仿佛建筑師在設計這座建筑時就考慮到,人類的心靈承受不了多少傷痛,但有時,觸手可及的美麗風景可以讓迷茫的靈魂歡欣鼓舞。如果生活很艱難,那就努力活下去,終有一天受苦的靈魂會掙脫束縛,飛上云巔,盡覽山河。
“也許…這說明我做得不算很糟糕?”勞倫斯自言自語般咕噥了一句,把臉轉過去一點,撫弄著菲麗絲的頭發(fā),眼睛像在看窗外,又好像不是?!翱晌疫€是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不然,你為什么不把我抱得更緊一點呢?”
菲麗絲感覺到了勞倫斯半遮半掩的戲謔,她不快地拍掉了勞倫斯的咸豬手,捋了捋雜草般蓬松凌亂的頭發(fā)。
“知道自己不夠好那就努力吧。”她順勢放開了勞倫斯,向他投去了七分無奈三分惱火的目光,“玩笑開的差不多了,繼續(xù)吧。”
“玩笑”是個意義很寬泛的詞,勞倫斯的玩笑并不算錯,更談不上戲弄,只是考慮到傷口還沒處理完,誰都不想在鼾聲如雷的地方打情罵俏,哪怕他現(xiàn)在的笑容很迷人。
“還要多久?”他苦笑著嘆了口氣。
“很快。”
不等勞倫斯問出“很快”的具體時間,菲麗絲就動手了,手腕一轉讓鑷子避開翻開的皮肉探了進去。輕柔的動作賦予莫名的儀式感,她的微笑斂去,修長手指按在皮膚上,夾出一塊細長的殘片。那一瞬間,她全神貫注,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聽,神情圣潔得就像資深藝術家調(diào)用全部精力和耐心雕琢阿芙洛狄忒的臉。那些碎片好像不是被她夾出來,而是自愿融化在身體里。
很疼,但沒有那么疼。
幾分鐘后,大功告成,消毒,縫合,勞倫斯的傷口回歸原本的模樣,整個過程除了唐納德的鼾聲外沒有一點動靜。沒有什么多余的互動,也沒什么額外的激情。縫合完傷口后,菲麗絲就離開了,勞倫斯搜腸刮肚想找點什么理由讓她陪自己多待一會,但最終欲言又止。
十分鐘后他就不再糾結自己的笨拙和怯懦了,倦意和夢中的姑娘壓垮了他的眼皮。普拉爾森林的阻擊戰(zhàn)已經(jīng)結束,他將在睡醒后去往下一個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