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9 洗腦
祂帶著軍隊來了。祂來審判世界,來分辨羔羊。
看天軍何等璀璨——燦若星辰,轟如雷鳴,高山在他們面前崩塌,大地被烈焰焚燒,世界為煙霧籠罩,高山和地上的君王俯首稱臣。誰能描述這般喜悅和恐怖?誰能描述奇跡中的奇跡?號角在吹響,義人在歡呼,經(jīng)上所記之事正在發(fā)生,經(jīng)上所記之事正在應驗。
主啊,請拯救您的子民,并降福您的嗣業(yè),恩賜虔誠圣王,克勝邪魔。
——《混沌啟示錄》終章
再次來到圣特倫托修道院,一種莫名其妙的懷舊之情涌上了瑪麗亞的心頭。她也曾在這座龐大的監(jiān)牢里度過了極為漫長的時光。即使在多年后的今天,她依然可以辨認出走廊上的每一塊地磚和壁畫,并能聯(lián)想到分配給見習者的每日清潔工作是多么熬人。
也許在這里長大,那孩子會理解何為正義。
“你必須明白,”不遠處有個嗓音低沉的女人在訓話,“這和你那大逆不道的父母沒有半點關(guān)系,我只是單純對你這小雜種的嬌氣感到厭惡罷了。”
瑪麗亞快走幾步,她看見一名老修女正在抽打露易絲的后背。
當老修女把沾滿鹽水的鞭子舉過頭頂時,遍體鱗傷的露易絲趴在地上,身體輕微的顫抖,卻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
“住手!”瑪麗亞的聲調(diào)在一聲暴喝后掉落到平時的高度,“她還是個孩子。”
老修女不情愿地收起了鞭子,最后終于忍不住哼了一聲表示輕蔑。
“你還好嗎?”瑪麗亞剛蹲下身,露易絲就像只發(fā)狂的小獸一般起身撲了上來。按照以往的慣例,任何對榮光圣騎士抱有敵意的人在發(fā)起攻擊的那一刻就應該身首異處了,但瑪麗亞只是耐心地抱住了露易絲,任由她在懷中拳打腳踢。
“我也曾如此叛逆過,但后來我明白了。徒勞的反抗毫無意義,只會弄傷你自己。想想你的父母,他們肯定不會希望你這樣做?!爆旣悂喡砸皇箘?,她揪住露易絲的胳膊,把她的身體拉開,強迫她盯著自己沒有任何情緒的眼眸,“事實上,我們已經(jīng)足夠?qū)捜萘恕D愕母赣H,他給我們所有人帶來了災難?!?p> 在瑪麗亞身后,老修女像被關(guān)進籠子里的家畜一樣來回踱步,一雙警惕的眼睛時刻關(guān)注著瑪麗亞的動作,并保持一定的安全距離。這不是她第一次面對天降的恩賜,但在前些年她舉報了霍本神父的異端罪后,人們都會刻意在她面前保持沉默,如今瑪麗亞只需要更進一步就能給她再次晉升的機會了,她會很樂意等她犯錯。
恢復理智的露易絲勉強抽了抽鼻子,哭出聲來。
“爸爸…”她哭得撕心裂肺,“媽媽…你們憑什么,不讓我見他們?”
“就憑你沒把《圣言錄》背下來,還浪費食物。”
“別理她?!爆旣悂喺f,“聽著,你的父母不會比全能之主更關(guān)心你?,F(xiàn)在,我們來看看你最近學會了什么?!?p> 這就是神權(quán)體系的問題所在,無論信徒是聰慧還是愚昧。瑪麗亞并不否認良善之人的存在,她只是對全能之主的仆從徒勞無功的自我安慰感到可笑。全知全能的救主,無論祂的動機多么純潔,他們的腳下又何曾不是白骨累累?
“是不是我背會了《圣言錄》,你們就讓我去見爸爸媽媽了?”
“這…”瑪麗亞咳嗽了一聲,皺了皺眉?!笆堑?,但你必須背得滾瓜爛熟才行?!?p> 全能之主在上,瑪麗亞曾經(jīng)也相信過這樣顯而易見的胡言亂語,諷刺的是她已經(jīng)吸取了教訓,卻還是沒有道出真相。
還未等露易絲開口,瑪麗亞就聽到大門發(fā)出的低沉嘎嘎聲。她摸了摸露易絲的腦袋,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然后站起來,以冰冷的目光掃視不速之客。
“你們是誰?”
“苦痛之子修會,”來人說,“奉圣座之命,我將帶那孩子去見他的父母?!?p> 瑪麗亞相當懷疑奧菲莉亞的動機。“你確定嗎?”
“一切都準備好了。”
瑪麗亞低頭看了看那人的手。他的手指間掛著一串沉甸甸的念珠,上面涂滿了油脂。他的另一只手始終放在腰間的錘柄上,那釘錘的鍍金部分已經(jīng)被鮮血和污穢磨去了一半。一般來說,虔誠的修會戰(zhàn)士并不會容忍自己的武器被異端的血玷污,也許這說明他已經(jīng)精疲力竭,以至于不在意這種程度的失態(tài)了。
“進展如何了?”瑪麗亞頓了頓,補充道:“我是說政治上的事?!?p> “沒受多大影響,女士?!蹦侨擞檬持盖昧饲冕斿N,“如你所見,我捕殺的只是幾個不被承認身份的黃皮膚毛賊,這當然不會影響到神丹帝國一貫的傲慢態(tài)度?!?p> 沒受多大影響?
瑪麗亞輕聲嘆息,品味著這句話里的諷刺和苦澀。
幾十代人為全能之主奉獻了數(shù)百年,身上遍布傷痕,每一道傷痕都訴說著一場艱難的斗爭,那是艾尼西亞人和維尼西亞人的榮譽,象征著他們的忠誠和榮耀——但是這道新傷不是虔誠的象征。這是恥辱。
物資短缺,瘟疫肆虐,神丹帝國那龐大的絕望陰影平等地籠罩著每一個人。教廷向全能之主尋求救贖,但那是如此虛無縹緲,人們需要更切實的幫助。信仰淪陷,信心毀滅,而身為全能之主的仆人,他們卻茍活于世。
瑪麗亞從未質(zhì)疑過戰(zhàn)斗的理由,她會永遠為全能之主戰(zhàn)斗。但戰(zhàn)斗不是目的,而是取得勝利的必要途徑,只有勝利才能維護教廷的權(quán)威,如果不能取勝,他們還有什么存在的意義?如果非要獻祭無辜者來確保勝利,他們又有何臉面自詡?cè)苤鞯男磐剑?p> 她心緒不寧地摸了摸露易絲的腦袋:“我能同行嗎?”
“圣座并未限制您的自由?!笔拐咚坪醪⑽床煊X到瑪麗亞的動搖,“但我建議您去做點更有意義的事?!?p> 感受到露易絲拉著她衣角的手突然收緊,瑪麗亞下定了決心。
“我們走吧?!爆旣悂喺f道。她的愿望很簡單,無關(guān)任何陰謀與利益,她只想在力所能及之處保護一個孩子的靈魂。
……
奧菲莉亞站在裁決圣堂地下最深處的牢房里,注視著沉默不語的菲麗絲。深層牢房的走廊上回蕩著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和異端的哀嚎,牢房內(nèi)的死寂讓無處不在的喧囂更顯陰森。突然響起的警鐘讓牢房里的兩人都為之一震,衛(wèi)兵們鎮(zhèn)壓囚犯的咆哮聲匯成了簡單的雜音,讓菲麗絲在分析起這些雜亂的最新信息時緩慢地眨了眨眼。
“圣座,他掙脫了束縛,正在向這里靠近?!崩畏客獾男l(wèi)兵低聲說,沒有格外的恐慌?!罢埬R上離開,否則以神選者的力量,我們無法保證…”
“我哪都不去?!眾W菲莉亞說,“如果他能拖著那樣的身體來到這里,我會祝賀他。”
“圣座。”另一個聲音帶著明顯的顫抖,“他…他失控了,前去鎮(zhèn)壓的第九大隊全軍覆沒?!?p> “不必驚慌,他傷不了我?!?p> 菲麗絲終于冷笑著開口。“是什么讓你覺得自己能免于一死?”
“我還以為他們把你的舌頭割掉了?!眾W菲莉亞開懷大笑,“看來他們還挺懂得憐香惜玉?!?p> 盡管奧菲莉亞沒有特意下令要把囚犯們折磨成什么樣,但顯然在圣光無法照耀的地方,滿足個人的黑暗欲望與遵守道德規(guī)范并不沖突。菲麗絲是女性囚犯中遭罪較少的那個,雖然衛(wèi)兵們對她的仇恨可能超越了整個襲擊圣城的軍團,但無論面對什么樣的折磨和侮辱,她都一聲不吭,以至于那些打著伸張正義幌子的男人都懷疑她到底是不是沒有知覺。在鎖鏈和傷痕累累的皮膚下,她仍然堅持著專屬于塞連人的強硬——包括她被折斷的手指,她曾用指甲抓爛了三個人的臉。
菲麗絲沉默地盯著奧菲莉亞,她能在她眼中找到什么呢?是傲慢的憐憫,愉悅的滿足,還是那不易察覺的失望?很難說清到底是什么,哪怕是最懂察言觀色的佞臣也不能像解讀任何智慧生物那般去剖析奧菲莉亞的內(nèi)心。那雙眼眸里的情緒始終被冰冷的空無覆蓋,如同死不瞑目的尸體。沒有夢想,沒有幻景,亦讀不出任何欲望——因為圣徒不再需要它們來修補凡性的軟弱。甚至是體溫和呼吸,都已被她升格的靈魂所遺棄。
“你以為只要挾持我,他就會放過你?”
奧菲莉亞的神色有所變化。只有眼力極佳的心思細膩之人才能在這般昏暗可怖的牢房中注意到此事。但菲麗絲感受到了,就如一位技藝精湛的指揮家能在宏偉的交響詩中,發(fā)現(xiàn)弦樂組的某位樂師拉錯了一個音符。圣徒的嘴角抽了一瞬。
“不,當然不?!眾W菲莉亞的輕笑里充滿了恰到好處的戲謔,“我說過,他傷不了我。對了,既然你不愿與我交流,那便讓你見我所見,全當是為了增進感情,順便打發(fā)時間,如何?”
菲麗絲摸不清她的想法,但她注意到奧菲莉亞的喘息聲正在加重??謶??是的,她在恐懼。除去潰爛的黑暗外,唯有憎恨在其中低語,謊言在其中滋生。
“如果我拒絕呢?”
“我不喜歡別人拒絕我?!眾W菲莉亞說,“如果你讓我不開心,那最好先想想你可能還會經(jīng)歷什么更糟糕的事?!?p> 菲麗絲幾乎笑出了聲來,因為這是她近期所聽過的最接近玩笑的話了。奧菲莉亞的神情一如既往地輕浮,這一諷刺的事實賦予了其話語的幽默。
“沒錯,就是這樣。多笑一笑,我就不會為難你的孩子。”
“露易絲?”菲麗絲渾身僵硬。有生以來,她從未感到如此害怕過。奧菲莉亞銳利的目光讓她把幾乎要脫口而出的詛咒給生生吞了回去。那張蒼白瘦削的精致面容上,此前僅存的些許人性,已經(jīng)蕩然無存。她望向她的眼神,是一位殘忍神祇的傲然威嚇。奧菲莉亞步步逼近無助的獵物,用錫杖輕點她的頭顱,釋放的澎湃神力將菲麗絲壓倒在地,令她在極度的痛苦中顫抖掙扎。
“見我所見,感我所受?!?p> 空間的脈搏節(jié)拍開始分崩離析,化作細若游絲的鮮活光芒。奧菲莉亞在身旁創(chuàng)造了一個空白區(qū)域,神術(shù)淡淡的殘光照在菲麗絲的瞳孔里,長時間駐留在她的眼眸中。
年幼的奧菲莉亞是個活潑的牧羊女。即使在獵巫運動這樣動蕩的日子里,她也能讓身邊愁眉苦臉的大人們精神振奮。她的笑容讓人們很容易忽略生活的艱辛,那清明的目光是如此單純,顯然是還沒有因人性之惡而吃過苦頭。
“你知道心碎的感覺嗎?我是指被至親背叛。”
菲麗絲還在琢磨這個問題的答案,奧菲莉亞就已經(jīng)給出了回答:“無妨,我們很快就會知曉答案了?!?p> 菲麗絲的意識漂在空中,經(jīng)過了山腳下的農(nóng)莊,那里很平靜,有上百人在等待征稅官的到來。那是他們無法違抗的恩賜,一年一度,除什一稅之外,還要額外獻上更多糧食和銀幣以平息神仆因勞頓心生的怒火。無論置身何處,人們都能感受到教廷嚴苛的律法,被自詡?cè)苤鞯纳衿偷囊庵舅邸?p> 那個年邁好色的征稅官才是這個村落的真正主人,這已經(jīng)不是什么秘密了。事實上,正是他貪財好色的特點,才讓他只能在這種沒有油水的偏僻鄉(xiāng)村征稅。在征稅官的認知中,他在救贖他們的過程中多收一些東西,也算是讓這些螻蟻般的賤民得到了一絲侍奉全能之主的榮幸。
然而今年征稅官是被一群強盜五花大綁帶來的,他那幾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護衛(wèi)幾乎沒有反抗就投降了。身為神仆,盡管地位不高,但征稅官仍是第一個進入村莊的人,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著好話,領(lǐng)著如狼似虎的強盜們走上碎石鋪成的小徑。他捻了捻手指,努力抬起自己的雙手,那粗糙的、戴滿圣言戒指的肥胖手指在驚呼中指向了囤放糧食的地窖。
那里存放的面粉和肉干,是全村人捱過漫長冬日的唯一希望。強盜們麻利地打倒了阻攔他們的村民,砸開了鎖,搬空了整座地窖,正當他們帶著滿足的獰笑打算殺掉村民并燒毀這個村莊時,奧菲莉亞站了出來。
所有人都驚恐地喘息著。
她不可能不感到害怕,但就像愛麗絲想要拯救他人時的心情一樣,異樣的力量充滿了她的身體,讓刺骨的寒意只滯留了片刻。破舊的棉衣變成了雍容的華服,她閃閃發(fā)光的眼中閃爍著至高無上的威嚴。
在第一次與邪惡的交鋒中奧菲莉亞就已經(jīng)推算出了結(jié)果——正義必將勝利。如果強盜們的目標只是為了活下去而搶些必要的生存物資,那么斬盡殺絕的行為就是非常不明智的。騎士團不會對城市周邊村落受到劫掠的情況置之不理,這迫使他們只能將目標放在相對偏遠的牧區(qū)和山區(qū)。現(xiàn)在他們必須更加小心謹慎了,先是抓了征稅官,又搶劫了糧食,還想屠滅村莊,如此囂張的挑釁必然會激怒全能之主的仆人,到教廷震怒之際,異端裁判所和圣殿騎士會不計代價追殺他們到天涯海角。好在這一切尚有挽回的余地,即使知曉有強盜在此地出沒,忙于獵巫和教派紛爭的教廷高層也未必能迅速做出應對,而一旦他們把事做絕,此事的性質(zhì)就從不痛不癢的冒犯上升到了‘全能之主的威嚴受到了最惡毒的傷害’。所以,當下最明智的選擇,就是帶走物資,然后放了征稅官,不傷一人,在全副武裝的騎士團抵達前離開這里。
這種提議只換來了肆無忌憚的嘲笑,但再過一會,強盜們的笑聲開始變得嘶啞沉悶。他們不得不承認奧菲莉亞言之有理——被圣殿騎士追捕尚有茍且偷生的可能,一旦引起異端裁判所的關(guān)注,他們的下場恐怕就不會是死這么簡單了。在他們笑聲停止的那一瞬間,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他們一起站在奧菲莉亞被落日拉長的影子下,仰視著背對圣光慷慨陳詞的牧羊女,似乎就這樣站了很久很久。帶著清冷味道的谷風沿著低矮的墻壁奔流,讓奧菲莉亞眼中的堅定平添了幾分冰冷?,F(xiàn)在萬籟俱寂,強盜們已經(jīng)不再囂張,受害者也鼓起了幾分勇氣,他們看得出來,這些正在被宣讀命運的惡徒已經(jīng)無力再犯下更多暴行了。
于是強盜們帶著一部分糧食,丟下征稅官和他的護衛(wèi)們,垂頭喪氣地逃離了村莊。
勇氣和決心也許會成就一個人,但前提是它們必須得到相應的認可。劫后余生的征稅官在反復確認強盜們已經(jīng)走遠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公開宣布奧菲莉亞為邪魔異端,污蔑她勾結(jié)強盜,妄圖奪走全村人的口糧,甚至要殺人滅口。一想到祖上幾代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侍奉全能之主才換來征稅官職務的他竟然搞砸了如此簡單的差事,還差點命喪當場,他就怒不可遏。不,更讓他惱羞成怒的是,就在奧菲莉亞挺身而出的瞬間,他竟有種想向她下跪的沖動。如此圣潔,如此無畏,如此美麗,如此…如此…如此褻瀆!
她只是個毫無背景的牧羊女,怎敢如祂的圣徒一般救贖蒼生,啟迪羔羊?難道默默為教廷奉獻了大半輩子的自己要承認偉大就是與生俱來的?難道他這把年紀,還要對那樣懵懂無知的她下跪,親口承認如果不是她挺身而出,恐怕他們都已人頭落地?
-你這罪大惡極的狡詐巫婆,怎敢用這等迷信的小把戲勸誘拉攏你那些可憐的鄰居?
怕因征稅失敗受到責罰的護衛(wèi)們也如夢初醒,開始接二連三指出奧菲莉亞的罪行,大到勾結(jié)強盜謀財害命,小到衣冠不整賣弄風騷。剛開始,面對這些荒謬到極點的指控,還有幾個好心的農(nóng)婦反駁,但當征稅官掏出他祖?zhèn)鞯氖ネ绞殖妗妒パ凿洝窌r,一切質(zhì)疑都變得蒼白無力。公開的厭惡和排斥在圣物的陰影下變成了理所應當?shù)目駸岷统绨荨脑捑褪钦胬恚遣蝗葜靡傻氖聦?。多?shù)反對者的沉默沒有讓征稅官得到滿足,他發(fā)下了可怕的誓言,許諾為了揭露奧菲莉亞的真實面目,會給每個愿意舉報她留下邪惡孽行蛛絲馬跡的人二十枚銀幣。
惡魔的蠱惑讓每個人都紅了眼——他們不太清楚圣潔的靈魂意味著什么,但二十枚銀幣,對窮困潦倒的鄉(xiāng)巴佬來說可是一筆天文數(shù)字。它只是一位圣殿騎士兩個月的薪水,只能買幾塊巴掌大小的奶油蛋糕,只能換幾筐雞蛋加幾籃水果。但是,這二十枚銀幣,可以讓最可憐的底層人暫時過上貴族的生活——這些錢足夠在貧民區(qū)雇幾個人整天伺候你,你可以躺在樹蔭下,讓大汗淋漓的仆人為你拼命扇風;你喝不上冰鎮(zhèn)的檸檬水,但可以試著睡一覺,等著氣喘吁吁的仆人把一桶水從幾十里外取來,然后舒舒服服地洗個澡…哪怕錢花完的那天你再次變得貧困而骯臟,但是更貧困而骯臟的人會拼命討好你。這便是他們夢想的貴族生活——不是舒適,而是奢靡背后的權(quán)勢,是讓別人為自己放棄舒適。一生辛勞的苦命人,他們最想要的東西,莫過于這樣的權(quán)勢。
菲麗絲抿了抿嘴,她知道,不論全能之主的意志多么強大,這里都有一場祂無力改寫的悲劇。
“那時候我害怕極了,”奧菲莉亞似乎在笑,“我又哭又鬧,詛咒他們會因說謊下地獄。真是好笑,如果他們已經(jīng)生活在地獄里,那他們有什么理由害怕地獄呢?”
的確,愚昧的眾人很快便意識到征稅官是對的——必須有人要為飛來橫禍負責,而奧菲莉亞就是最好的替罪羊。她要么是勾結(jié)了強盜,所以才那么輕易地讓出了存糧;她要么是女巫,否則如何解釋她能毫無懼色地與強盜談判?是的,沒人做錯了什么,只要把所有罪孽推給奧菲莉亞就萬事大吉了——征稅官可以亮出身上的淤青,哭哭啼啼地向大主教控訴是女巫伙同強盜劫走了稅款和糧食;村民們可以拿著銀幣去城里瀟灑好幾周,最不濟也能換來一家人足夠過冬的食物。這就是最好的結(jié)果,災難的影響會被降到最低,而唯一的代價,不過是說句違心話罷了。
菲麗絲能感覺到人們的目光凝聚在奧菲莉亞身上,她知道他們已經(jīng)下定了決心。
“不要,”顫抖的少女聲音嘶啞,“我承認了。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愿意賠償你們…”
他們?nèi)耘f一言不發(fā),而菲麗絲感受著無言審判的沉重。她瞇起眼,準備見證判決。塞連人通常會亮出拳頭直面污蔑和不公,在他們的認知中,只有比家畜還卑賤的奴隸才會忍氣吞聲地跪著乞求他人原諒。
然而并沒有判決。人們圍住她,將她綁起來丟進了羊圈,然后各自回家,好像他們從來沒在那里,也壓根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事。征稅官帶著褻瀆神圣的卑劣喜悅進了羊圈,以審問女巫的名義玷污了她,而后他的護衛(wèi)們一個接一個松開褲帶走了進去…整整兩天過去,她孤獨地躺在塵霾中,孑然一身,曾經(jīng)平坦的小腹變得又紅又腫,曾經(jīng)潔白無瑕的身體被烙鐵燙得慘不忍睹。拿到證詞的征稅官走后,一直刻意躲在家中的村民終于鼓起勇氣,接二連三地加入到“審判女巫”的狂歡中去。多次乞求無果后,奧菲莉亞的眼淚早已流干,她不再哭泣,也不再反抗,只是口中不停念著《圣言錄》,無論他們?nèi)绾握勰ニ疾煌O隆;蛟S是奧菲莉亞的虔誠打動了全能之主,察覺到證詞與案情存在紕漏的教廷高層派了幾位見習騎士前往奧菲莉亞所在的村莊重新收集證據(jù)。原本想賴賬的征稅官被這消息嚇得半死,連夜派人把一車銀幣送到了村里,并囑咐務必要讓奧菲莉亞在調(diào)查團抵達前永遠閉嘴。老實巴交的村民沒殺過人,也不敢殺人,便商量起來要餓死她、凍死她,然而不知是不是全能之主庇護,一連三天食水未進,她也并未死在寒風中。于是他們又壯著膽子打斷了她的手腳,一次又一次折磨她…羊糞,燒紅的烙鐵,用于飲水的木槽,都沾上了她的氣味,然而她還是不屈服。直到她的父親,那個本該無條件信任她,保衛(wèi)她,呵護她的男人,醉醺醺地帶著一包毒藥出現(xiàn)在羊圈里,她終于崩潰了。她開始嚎啕大哭,近乎咆哮地詛咒他們。她的憤怒因那些卑鄙的背叛者而激增,她因超脫的感覺而欣喜若狂,曾經(jīng)的牧羊女被原始欲望的意志撕裂并重塑,關(guān)于至親至愛之人的最后回憶歸于虛無,被膨脹的狂怒和極致苦難放大的失望所淹沒。憤怒和仇恨在被折斷的骨骼間肆意流淌,無力的反抗撥弄得他們口袋里的銀幣嘩嘩作響。
“通往地獄的道路往往由善意鋪就?!眾W菲莉亞的聲音里帶著苦澀,“真是可悲,在一切都尚有挽回余地時,我的父親不知從何聽說。他是那么認真…還叮囑我不要讓他失望,說得好像我不可能懷上別人的孩子一樣?,F(xiàn)在你明白了嗎,只有當我們自以為是去幫助他人時,我們才明白為什么它會成為別人的地獄。”
“所以你想讓我同情你?”菲麗絲輕蔑地啐了一口,“只要你還活著,我就絕對不會有這個念頭?!?p> “在你看來,他們是正義的,對嗎?”
“因為你是邪惡的,所以,沒錯?!?p> “是啊,那就是我苦苦追求的正義,它回應了無知的我?!眾W菲莉亞說,“那句蘭斯話怎么說的?太陽之下無新事。你以為我沒嘗試過嗎?我沒有嘗試過更溫和的手段,沒有嘗試過把更美好、更幸福的生活帶給民眾嗎?哪怕是犧牲自己。我嘗試過很多次,比你想象得更溫和。在成為圣女前,我拼盡全力守護良善,毫不動搖,但換來的只有背叛,因為出賣我不用付出任何代價。這些年來,我學到的唯一教訓就是圣城不能沒有奴隸,世界不能失去苦難。你覺得這是因為我鐵石心腸嗎?不,這是人類維系自身社會不至崩潰的本能進化。人可以忍受一切苦難,只要有人生活得比他們更悲慘。說句真心話,菲麗絲,你們從來沒感受過我的痛苦,而我也從未覺得看你們受苦是種有趣的經(jīng)歷。當我在一旁看著你的丈夫在瘋狂中念著你的名字時,我都難過得要哭了,再看看現(xiàn)在的你,我甚至要吐了。我很想同情你們,但我必須得裝腔作勢,因為這是統(tǒng)治者必須履行的職責,我要和地牢里的你們一樣滿足我的人民。他們很嗜血,很殘忍,對你做出那些事的人是他們,要讓異端一個個慘死在勞倫斯面前的也是他們。但我能責怪他們嗎?他們活得如此艱辛,只有在審判你們時,他們才能感覺到片刻解脫。為了拯救我的人民,我提前向你道歉,如果我犯下的所有罪孽都是為了得到勞倫斯腦袋里的東西,那無辜者的鮮血對我來說就是必要的正義?!?p> “呵,你說的對?!狈汽惤z冷冷地說,“你們這些神棍翻來覆去只會這一套,什么犧牲和奉獻,這可能是你那被扭曲的人生里唯一有價值的東西了。如果我是勞倫斯,我會這樣告訴你:對我來說,我的榮耀和驕傲,就是不把我曾遭受的苦難強加給比我更無力的人。事實上,他也做到了?!?p> 一串腳步在門外停了下來。
“圣座,我把人帶來了。”一個疲憊的聲音說。
“進來。關(guān)門?!?p> 菲麗絲的從容瞬間就消失了,更消極的情緒涌上心頭。牢門被打開時,奧菲莉亞正瞇起眼注視著心驚膽戰(zhàn)的露易絲。她最嚴重的傷口已經(jīng)被處理過,但還是不難看出她的虛弱。聽說這孩子有些發(fā)燒,并且已經(jīng)好幾天沒吃過像樣的東西了。不過這樣也好。不等菲麗絲發(fā)出聲音,奧菲莉亞便蹲下身,從口袋里掏出了幾顆果味硬糖,像逗弄小狗似的沖露易絲勾了勾手指。
“來我身邊,孩子?!?p> 瑪麗亞輕輕推了推露易絲,她很清楚這孩子現(xiàn)在到奧菲莉亞身旁肯定不會有什么危險,但如果讓教皇耐心耗盡的話就不一定了。在疲憊和恐懼交織的狀態(tài)下,一個孩子很難保持清醒,意識到眼前這個掏出糖果的和善女子就是殘害他們一家的罪魁禍首。而當她接過糖果,被奧菲莉亞擁入懷中時,她的困惑達到了頂峰。
帶著溫度的香氣拂過露易絲的小小臉龐,治愈著傷痕累累的身體。有那么一瞬間,僅僅是一瞬間,露易絲忘記了她的恐懼。
“抱歉,孩子,我必須告訴你這個殘忍的真相——你的父親已經(jīng)徹底墮落,而你的母親也受到刺激神智不清。我知道這很荒謬,但聽我說,我名為法利恩·奧菲莉亞,全能之主在人間的代理人,你必須相信…”
“不,她在說謊!”菲麗絲拼命掙扎起來,“你這該死的*,畜生,雜種!放過我的孩子,你敢動她…”
“看,就是這樣,你母親已經(jīng)瘋了,我只能表示遺憾?!眾W菲莉亞看向菲麗絲的神情帶著些許同情,她偷偷沖歇斯底里的菲麗絲做了個捂嘴的動作?!鞍察o,你這瘋子,否則你別想再見到你的女兒!”
菲麗絲瞧見女兒現(xiàn)在的模樣,她本就憔悴的臉變得更憔悴了。她起了水泡的干癟嘴唇顫抖著,卻不敢再發(fā)出任何動靜。她不敢拿女兒的性命去賭奧菲莉亞人性未泯。
“放了我媽媽,你這個壞東西!”孩子拼命掙扎起來。
“聽著,孩子,我只是為了保護你?!彼龑⑺o緊擁住,滿臉都是有苦難言的委屈表情。
“你就是個大壞蛋,快放了我媽媽,還有我的爸爸!”
“好,為了證明我是好人,現(xiàn)在我就放了你媽媽?!眾W菲莉亞遞給瑪麗亞一個眼神,“解開鐐銬,放了她?!?p> “可是,圣座?”
“你要抗命嗎,瑪麗亞女士。再一次?”
瑪麗亞從很遠的地方就認出了勞倫斯。即使脫下盔甲,她也能辨認出他那跛行的沉重腳步正在慢慢靠近,一步又一步,堅定而執(zhí)著,帶著焚滅天空的炙熱憎恨與點燃大地的澎湃殺意。
“我心遵主。”瑪麗亞言不由衷地說。
她突然希望奧菲莉亞完全不知道外面的情況。
不過,看樣子,她也許早就知道了。
“去吧,到你媽媽身旁?!眾W菲莉亞苦笑著起身,慢慢退到了墻邊。那孩子跌跌撞撞跑進母親的懷里,終于卸下所有心防嚎啕大哭起來。在奧菲莉亞的暗示下,瑪麗亞和兩個護衛(wèi)也來到了奧菲莉亞身旁。這讓身體虛弱的菲麗絲暫時壓下了那永無止歇的殺意。
“你想對我們做什么?”菲麗絲氣喘吁吁地問道。
“沒什么,我只是想證明我不是什么壞人罷了。多可愛的孩子啊,即使在這里,也一心牽掛著…”
“廢話少說,”菲麗絲四下打量,匆忙尋找著能作為武器來防身的東西,“你想把我怎樣都行,別為難我的孩子?!?p> “難道我就這么不值得你信任?你們可以走了,出門左拐,沿石梯一直往上就能看見出口。去吧,看在那孩子的份上,我赦免你們了?!?p> 菲麗絲難以置信地揚起一邊眉毛,她傷痕累累的手緊緊地摟著女兒,身體則靠住墻壁,不敢貿(mào)然行動。她的腦中浮現(xiàn)出許多問題,它們拖累了她的腳步?,F(xiàn)在,趁著奧菲莉亞的心情難得的好,似乎正是提出疑問的好機會。盡管問這些問題不太合適,但她覺得如果此時不問,未來可能就再沒有機會了。
“你如何證明你的話?”她鼓起勇氣直視教皇的眼睛,“人們都說你并不總是言行合一。”
“是的,并不總是?!眾W菲莉亞仰視著虛空中的某處,“但你現(xiàn)在還有更好的選擇嗎?”
一時間,菲麗絲不知該如何回答。如果換作以前,這樣的猶豫會被她視為一種軟弱,但現(xiàn)在的她不敢輕易冒險了。
“放過我媽媽…”露易絲跪在地上哀求道:“求求你,不要傷害爸爸媽媽,我會好好把《圣言錄》背下來的。求求你,求求你…”
她的哀慟讓瑪麗亞心碎,這個良心未泯的女騎士低下頭,仿佛是戴上了一張悲傷的面具。
“好吧,我以全能之主的名義起誓,不會再傷害你的媽媽,也不會讓我的手下傷害她?!眾W菲莉亞從護衛(wèi)腰間拔出一把匕首扔到菲麗絲腳下,并毫無懼色地向前幾步,“來吧,挾持我離開這,這就是我給你的保證。”
菲麗絲快速撿起了匕首,但她只是將利刃指向前方,不敢有其他動作,“也許你的確有意放我一條生路,”她此時的情況不太好,急需休息。在這個地方僵持得越久,她就越有種快要窒息的感覺?!暗乙灿辛硪环N猜測。洗腦是你的職責,你的專長,而你卻無法洗去我們對你的仇恨,這難道不是一個更好的理由嗎?確立你無限慈悲的形象,以防眾人知曉你的無能?”
奧菲莉亞聽完并沒有惱怒?!叭绻阍敢獾脑?,隨你怎么想。但這種觀點是錯誤的,盡管你以為我的計劃已經(jīng)失敗,但目前的情況是:一切都在按照我預測的那樣展開。這片大陸將成為一個整體,神丹帝國會被擊退,文明也將得以延續(xù)。正如我所預言的,命運的軌跡不容篡改,一切都將塵埃落定。無論你們做出如何高明的決策,拼了命去避免任何一點失敗,都不會改寫最終的結(jié)局。很抱歉,你拒絕了我的好意,是你親手掐斷了自己最后的生路?!?p> 兩只燃燒的骨爪突然猛烈地砸向牢門,嚇得菲麗絲差點丟掉武器。爪子在門板上刮了一秒,然后收回,接著厚重的門板便直挺挺地倒下,被填滿整個出口的猙獰惡魔替代。那是一張可怖的、嘲弄的殘破笑臉,烈焰將白骨之上的些許鮮紅血肉拉伸成冒牌的臉頰和嘴唇,眼窩處則是敞開的黏稠空洞。護衛(wèi)們下意識聚攏在奧菲莉亞身前,觀看這駭人的怪物,難掩恐懼與驚異。
“安靜!”奧菲莉亞低聲嘶吼?!皠趥愃?,你終于來了,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做到的。只有你,才能拯救我們;只有你,才能毀滅強敵,也只有你,才能創(chuàng)造奇跡。”她微笑著,臉上卻沒有絲毫放松的跡象?!艾F(xiàn)在,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了?!?p> ?。ㄗ罱跒楣ぷ鞯氖旅y,好在終于解決了,雖然收入不高,但勝在穩(wěn)定,也算了卻一件大事。給大家拜個晚年吧,祝大家龍年大吉,好運連連,事事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