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娣,濱雨樓到了,您小心下轎。”
見我毫無動作,阿悟搭著我的手輕輕晃了一下。我勉力穩(wěn)住心神,就著她的手下了轎。
濱雨樓風(fēng)景依舊,一草一木,皆是舊時模樣。樓上覆著的鴛鴦瓦,每一片上都刻著鴛鴦圖案,成雙成對,相依相偎。每一片鴛鴦瓦,都被水車澀起的清流澆洗得那般干凈,一塵不染,仿佛墨玉一般,歷歷分明。我曾以為,我與他,也能如瓦上的交頸鴛鴦一般長長久久。后來瓦上鴛鴦如舊,人卻半分情愛也無。
院中的枸橘樹上結(jié)著青色的橘子,意示吉祥如意。太子妃第一次來見我時,便是因為這棵樹摔了好大一跤。我那時差點笑出聲,多可憐的女人,連這樣平凡的枸橘樹也覺得新奇。她確實可憐,緒娘也可憐,遇見李承鄞,我們都是可憐人罷了。
“良娣,風(fēng)大,仔細凍著您。咱們進去吧?!?p> 阿悟的聲音里有幾分疑惑,趙家小姐一向最懂規(guī)矩,大婚之日,這樣滿臉傷心的傻站在院子里,若是被旁人瞧了去,怕是少不得要被下人編排趙良娣嫉妒太子妃。
我回過神,跟著阿悟進了屋。不出所料,屋子也一切如舊。陳設(shè)布置皆是李承鄞精心安排的,床前系著同心結(jié),我記得,他說他只與我同心同德。鋪著鴛鴦錦被的喜床上,我與他溫存過無數(shù)次。梳妝臺前,玉梳擱在桌臺上,我嫁給他的第二天,他便是用這把玉梳替我攏發(fā)。
我始終以為他是愛我的,即便沒有愛,也合該有那么一點喜歡??墒菦]有,什么都沒有。
阿悟許是覺得我神色不太好,吩咐了幾聲,那些仆從行了禮,便都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下我與她。
“小娘子可是昨晚沒有睡好,奴婢見您今日神色有些疲憊。太子殿下特意吩咐了,大典一過便來看您,見您這樣,殿下怕是要責(zé)怪奴婢伺候不周了?!?p> “阿悟,你也覺得李承鄞愛的是我,對嗎?”
阿悟嚇得撲通一聲跪下:“小娘子,可不能直呼太子殿下名諱。殿下自然愛您,小娘子莫要為了太子妃吃心,那太子妃名不副實,太子殿下愛的,只有您?!?p> “是嗎?”我無力的笑了,眼淚驟然落下,李承鄞,你騙得我好苦,你看,世人都以為你愛的是我,又怎么能怪我錯付深情呢。
“小姐…...”
阿悟慌忙站起身,手忙腳亂的用手絹抹著我臉上的淚。
“小娘子莫哭,若是花了妝,可怎么見太子殿下?!?p> “阿悟,你說這一切是真的嗎?我真的沒有死嗎?”我抓住她的手,緊緊握著,此刻,我迫切的需要一個解釋。我不明白,為什么我一睜眼,就回到了入東宮的這一日。難道之前種種,皆是我做的一場噩夢?若是夢,那些場景歷歷在目,每每想到,我便痛入骨髓。況且,我第一次到東宮,濱雨樓的布置為何與我夢中一模一樣?可若不是夢,我實在無法理解現(xiàn)在的狀況。
阿悟像是被我嚇到了:“奴婢不明白您的意思,今天是您的大喜之日,可不能亂說?!?p> “算了,你出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p> 阿悟想要再說些什么,我擺擺手,她只好退了出去。
我幼時隨著大哥聽書,說書先生偶爾也說些死后重生的怪事奇談。我只覺得可怕,這些事一概是不信的??墒墙袢辗N種,實在令人匪夷所思。我若不是做了噩夢,便是魂魄不得轉(zhuǎn)世,重生到嫁給李承鄞的這一日。
我盼著是夢,若是夢該多好,趙家不會亡,他還是我的良人,而我,是他最愛的姑娘。
日影西斜,屋里的光晦暗不明,我靜靜坐著,腦子里一會是他冷漠的眼神,一會又是他送我的瑟瑟與杏花。
屋門被推開時,我還在發(fā)呆,有人走到我身前,小心的擁住我。
那人聲音很輕,透著毫不掩飾的疲憊:“瑟瑟,你在想什么,怎么不叫人進來伺候?”
是李承鄞,我的夫君。
他輕輕靠著我的肩,臉頰摩擦著我的發(fā)。我想轉(zhuǎn)身回抱他,卻怎么也動不了。眼淚掉了下來,落在喜服上,洇濕出小小一片暗紅。
見我不言語,他把我抱緊了一點,:“瑟瑟,你可是生我氣了?西洲九公主我不得不娶,可我心中只有你。今天我真是累極了,若你是太子妃,我也不會如此乏累?!?p> 我的淚越發(fā)洶涌,一滴一滴,落在喜服上,落在他的手上。
“瑟瑟,你哭了?”
他扳過我的身體,我抬眼,那張俊俏的臉,就這樣映進我眼中,恍如隔世。
19歲的李承鄞,是我心儀的少年郎。父親兄長皆以為我是為了后位才愿意嫁給他做妾,只有我自己知道,讓我下定決心嫁給他的,是我對他的歡喜。
“瑟瑟,不要哭,不要哭...…”他喃喃念著,一點點擦掉我的淚。我的淚卻止也止不住的落下來,叫我如何相信,眼前的少年郎,害得我家破人亡,又用鳩酒毒死了我。我不信,一定是夢,一定是夢。
扣門聲響起,屋外的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太子殿下,您該去太子妃那兒了。誤了吉時,奴才萬死難辭其咎阿?!?p> 他看向我,面露難色。雖然我還不能徹底明白現(xiàn)在的狀況,但我知道,此刻他必須去太子妃那兒。
“殿下去吧?!蔽胰崧暤馈?p> 他吻了吻我的額頭,便轉(zhuǎn)身出了門。
許是他吩咐過了,很快,阿悟就拿著燭臺走了進來。見我滿臉淚痕,她趕緊擱下燭臺,招呼外面的婢子準備些熱水送進來。
“小姐,您不要太傷心了。太子殿下心里只有您,太子妃不過是個擺設(shè),后位遲早是您的。”她惴惴不安的安慰著我。
“阿悟,我不是傷心太子妃。我做了一個夢,夢里,趙家所有人都死了,我也死了,是太子賜死我的。這一切都是個騙局…...”
我說得顛三倒四,阿悟也聽得糊里糊涂。她只能反復(fù)拍著我的背,一遍遍告訴我那只是一個噩夢。
可是我知道,這不是夢。
李承鄞還是來了。今夜是他和太子妃的大喜之夜,他不該來的??伤€是來了,同我夢里一樣。不,準確的說,同我與他的前世一樣。
從前的我見到他來,是怎樣的反應(yīng)呢?我記得,我很驚訝,也很高興,可我還是叫他去太子妃那兒。皇后娘娘不喜歡我,他若不去,我必得受罰。且這樣的事傳出去,該有多少人指責(zé)我狐媚惑主,絲毫沒有大家閨秀的樣子。他不依,只緊緊抱著我,然后他指著床頭的同心結(jié),他說:“瑟瑟,我只愿與你同心同德?!奔t燭搖曳,我看著他的臉,忽然就什么都顧不得了。那時候我滿心歡喜,可是如今,我卻只覺得冰冷。真的很冷,我甚至冷到忍不住發(fā)抖。原來這一字一句,都是算計嗎?
我倚著床坐下來,他擁住我,驚疑道:“瑟瑟,你怎么抖得這樣厲害?可是屋內(nèi)太冷了?”
“我沒事。殿下怎么不去太子妃那兒?今夜是你的大喜之夜,合該去太子妃那兒的。留在我這,怕是要招人非議?!?p> 我說了很多,他不回答,只是靜靜地擁著我。其實我腦子亂得很,翻來覆去,也就是那幾句話??晌也桓彝#也幌肼犓f那句話。可他還是說了,在我說累了停下來的間隙,他指著同心結(jié)對我說:“瑟瑟,我只愿與你同心同德。”
眼前的少年郎溫柔得一塌糊涂,任誰看去都是一派深情模樣??芍挥形抑?,他的心里有一座冰山,那座冰山從來不會為趙瑟瑟而融化,能融化冰山的太陽,是曲小楓,東宮的太子妃。他對我說這些甜蜜的話,只是想讓我出錯。我從小便知道自己將來嫁的人必是天之驕子,皇家的規(guī)矩,我再熟悉不過。趙家小姐是不會出錯的,所以,他用最甜蜜的話蠱惑了我,讓我從趙家長女,變成趙瑟瑟。愛著李承鄞的趙瑟瑟,哪里還顧得了規(guī)矩許多呢?
可我不是從前的趙瑟瑟了。
即便那只是我的噩夢,我也沒辦法再全心全意的愛著他。一切,便走一步看一步吧。只是,我一定會護好自己,也會護好趙家。
李承鄞最終還是被我勸去了太子妃那兒。
離開時,他臉上有不舍,也有怨懟,仿佛愛我至極。我心里很痛,面上卻只是溫柔的笑著,我對他說:“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笨晌抑溃覀儾粫儆星榱?。
阿悟伺候我梳洗時,外面的仆從喜笑顏開的進來傳消息:“良娣,太子在太子妃那兒不過待了片刻就出來了。奴才看著太子是去了麗正殿,可要奴才去把太子請過來?”
呵,李承鄞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盤。他不留在太子妃那,無論是不是因為我,別人都會把原因歸咎在我身上,皇后娘娘總不會怪罪自己的兒子。
“不必了。左右我是勸過太子殿下的,他既然不愿,便由得他去吧。你明兒個讓幾個得力的人注意著點,別傳出什么不該有的閑話。太子宿在麗正殿,可不是宿在濱雨樓。還有,記著,太子一日不去太子妃那兒,我便抱病一日。抱病之人不宜見太子,殿下要是來了,你委婉回絕了便是?!?p> “恕奴婢多嘴,良娣何苦如此?太子厚愛您,您又何必總為太子妃考慮,若是為此與太子生了嫌隙,得不償失阿。”
“你也知道那是太子妃?太子妃尚且未與太子圓房,我一個良娣,躍在她前頭,別人豈不說我狐媚?再者,陛下最恨權(quán)臣,太子妃可是西洲九公主,是陛下親自指的婚,我不給太子妃面子,就是不敬陛下,讓別人如何看待趙家?”
其實阿悟是很得力的丫頭,只是李承鄞手段高明,若不是前世我已吃過虧,我也是絕不可能看出來的。
阿悟伺候我睡下,便出去吩咐底下的人。房間里又陷入了安靜,說實話,我有些害怕這樣的安靜,太靜了,會讓我覺得恍惚,似乎我又回到了最后在冷宮的日子。
這一世,是上天賜予我的禮物,是我偷來的福氣,可是,我真的能在這一世順利活下去嗎?李承鄞的心機深沉,即便我曾是他的枕邊人,我也看不透他這個人。扳倒他并不容易,更何況我現(xiàn)在是他的側(cè)妃,稍有不慎,便會連累自己與趙家。
紅燭燃盡,傳來輕微的噼啪聲。阿悟守在我床頭,已經(jīng)睡著了。白天哭過一場,此刻我只覺得無比困倦,可我不敢睡去,我怕一覺睡醒,我又回到了冷宮。
在冷宮的那段日子,我想明白了很多事,可還有很多事,是我想不明白的。我不明白李承鄞為何會愛上太子妃,不明白死在東宮的刺客與李承鄞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也不明白太子妃后來是為了些什么才拼死也要離開李承鄞。這一世,除了報仇和保住趙家,若我還有些什么想做的,便是護太子妃周全。
我仍然不喜歡她,她太干凈了,像一汪清泉,映得我面目全非,可我在東宮唯一的一點真心,是她給我的。
其實,我不是討厭她,我只是有一點點嫉妒,嫉妒她活得那么明亮,像太陽,暖暖的,慰貼所有靠近她的人。她那么單純,對誰都捧著一顆真心,就是使壞,也是女兒家撒嬌般的扭捏。
我從不敢像她那樣。趙家門第雖高,骯臟事卻不少,他們要我端莊賢淑,要我事事謹慎,要我八面玲瓏。我是趙瑟瑟,也是趙家長女,我該時刻警醒,不能壞了趙家的名聲。所以我不敢、也不能對外人亮出真心,若真有那么一個例外,便是李承鄞。
唯一真心相待的人,卻不曾回贈分愛意。
許是因為我的真心摻了雜質(zhì)吧。我嫁給他,除了歡喜他,也是想要成為后宮之主,母儀天下。他見過曲小楓的真心,當(dāng)然瞧不上我的,可惜,這已是我所能給的最純凈的愛了。
我和他是一類人,愛人的時候并不是沒有真心,只是真心里,總在不自覺中摻雜私欲。其實那已經(jīng)是自己能給出的最寶貴的東西,之于旁人,卻是一文不值。
真心寶貴,卻也是最能傷人的利器。我若要扳倒李承鄞,必得從他的真心入手。而他的真心,就是太子妃。
第二日一早,我就去拜見太子妃了。我去得早,本以為要在前廳等一會,沒想到太子妃已經(jīng)在用膳了。她應(yīng)該也沒睡好,眼下是大片的烏青。我記得,這個時候太子妃總是想家,可惜,她的家,是永遠回不去了。
她不該來上京的,她來了,便一輩子不能回西涼,生是上京的人,死后也只能葬在上京??伤坏貌粊恚驗樗粌H是曲小楓。還是西洲九公主,和親的人選。或許,我們都不自由。
太子妃顯然沒想到我會來看她。她愣在原地,眼睛很大也很黑,傻傻的盯著我看,與我記憶中如出一轍的單純,像個小孩子。太子妃并不能算大美人,上京有許多名門閨秀比她漂亮,可她身上的靈氣是獨一份的。我最后一次見她時,她已病得只剩一把骨頭,靈氣全無,眼里也沒了光彩。東宮當(dāng)真是個吃人的地方,逼死了我,逼死了緒娘,也逼死了太子妃。
“你是趙良娣嗎?”在她的記憶里,這是第一次見我。
我微微彎下腰,向她行禮:“姐姐好,姐姐若不介意,叫我瑟瑟吧?!?p> 她顯得有些尷尬,好在,永娘及時出來了。永娘是個很得力的女官,若不是她在太子妃身邊,太子妃在東宮的日子一定會更加難過。
我在太子妃這呆了大半個時辰,大部分時候都是永娘在與我說話,太子妃只時不時插上兩句。我偷偷打量著她,她坐在高高的椅子上,懸空的腳一下下點著地,是我永遠不可能在人前露出的姿勢。我必須承認,我們不是一類人,也永遠不會成為朋友。但沒關(guān)系,不是朋友,我也愿意護著她,就為她給我的那一點真心。
回到濱雨樓,女官文玉邀功般的捧出一個雕花玉盤。盤上放著藍白云紋的錦裙,如水般的綢緞上,是用銀線細細織出的杏花。
“良娣,這是太子殿下叫福安給您送來的。只咱們?yōu)I雨樓獨一份,便是太子妃那也沒有。”文玉的聲音里是隱藏不住的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