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月和母親正在收拾家里的衣柜,父親急急忙忙從外面回來拉開屋門旁邊的柜子,邊拿煙邊對母親說:“鎮(zhèn)上的人來了,快燒點水來。”母親趕緊去了。張靜月抱起如意也跟出去。張靜月站在院門外不一會兒,一輛轎車停在不遠處的村支部門口,車上下來三個人,村書記早已迎了上去。幾人簡單地說了幾句就往這邊來了。村書記看見張靜月抱著孩子在門口張望,喊道:“月月,你爸爸呢?”張靜月往院子里看了一眼,父親已經(jīng)出來了。張靜月往旁邊站了站,村書記簡單介紹了一下,父親和那幾人在院門口一一握手并客氣寒暄了幾句,又遞上了香煙。其中一戴眼鏡的中年男子吸了口煙吐出來說:“走,進去看看你家的房子?!备赣H趕緊招呼他們進了院門。
幾人站在院子里打量著瓦房,前墻上從屋檐蜿蜒到墻腳的裂痕,猶如人臉上的長長的傷疤,觸目驚心。張靜月覺得面前昔日里沉默樸實的老瓦房在晴日藍天下,突然變得可愛起來。父親又帶著工作人員到堂屋里看了后墻和兩邊屋山的裂紋,其中一年輕人用執(zhí)法記錄儀拍了照片。坐下喝茶的功夫,父親和那位帶眼鏡的中年人攀談起來,父親向他介紹說房子有三十四年了,這些裂紋大部分是二十多年前的地震導致的。那位中年人說:“老大哥,國家現(xiàn)在有建房補助政策,你這老破房子翻蓋有補助,具體怎么申請,讓老楊幫你鼓搗。你建房子要建什么樣的還沒定吧?等你房子定下來建設圖紙讓老楊捎給我一份,施工時讓老楊通知我們,我們再來啊?!睆堨o月父親笑呵呵地連聲答應:“好、好?!彼麄冋泻袅艘宦?,起身要走,張靜月父母熱情地留他們說吃了飯再走,領頭的工作人員連連擺手,說還有其他的工作要忙,便率先出了院門。村書記說著:“不吃了!不吃了!”趕緊跟上去笑著和他們說了些什么。張靜月的父母也跟著送他們出門去。他們客氣地擺擺手,轉(zhuǎn)身上了停在不遠處的車。村書記站在路邊目送他們走了,又轉(zhuǎn)身回來跟張靜月的父親說要身份證、戶口本辦理施工許可證,父親趕緊回家拿了戶口本和身份證給了書記,又跟書記去村支部填寫了申請書。
張靜月坐在門口樹下的馬扎上,逗著如意,看見村支書和父親一起走了出來。到了家門口,父親靦腆地跟楊書記道:“三哥,建房地事要麻煩你費費心啊。等房子建好了,我請你喝酒!”
楊書記爽快地答應:“哎,行!行、行”。
父親剛手摸口袋想轉(zhuǎn)身回家,想起來口袋還有一盒拆開的煙,趕緊叫住要走的村支書,塞到他的手里,“哎,三哥,我不吸煙,你留著吸吧?!睏顣浶呛悄弥鵁煟f了聲“走了”就離開了。
張靜月站起來,跟父親說:“爸爸,這回終于可以動工了?!睆堨o月的父親“嗯”了一聲,接過張靜月懷里直瞅他的如意,“發(fā)了許可證就可以了。過幾天搬完家還得忙地里,建房子還早著來”!
夏收持續(xù)了十多天,地里新起的大蒜連桿一起被運到張靜月大爺家的院子里,母親提前用去年的玉米秸和今年新割的小麥秸稈為大蒜打好了座底,父親整齊地碼了一院子。村里家家戶戶如此,走在田間的小路上到處可見被扔在溝里的蒜桿和啞蒜。如果是常年在外的人,這個夏天突然回到這個小村莊,一定會被到處可聞的大蒜的味道熏得無處可逃。
華北地區(qū)天氣越來越熱,好在張靜月大爺家的房子是嶄新的二層樓房,可以安裝空調(diào)。張靜月看著在客廳忙忙碌碌安裝空調(diào)的工人,戲謔地對母親說:“這回您和爸爸總算能吹上空調(diào)了。以前的房子不僅墻不擋風,屋頂都漏著天。等咱房子建成后,咱每個房間都安上個空調(diào),走哪吹哪。”母親被逗笑了。確實,老房子每次經(jīng)過大暴雨的洗禮后,屋頂都會有紅瓦脫落,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等到晴天的時候,在屋里抬頭都能從屋頂看到藍天。張靜月的父親恐高,他每次小心翼翼地爬上屋頂,把紅瓦歸位時,母親都心驚膽戰(zhàn)。
那個時候的張靜月多么希望自己家能像同學家一樣,建起氣派的大房子,她們姐弟三個每人有一個大房間,而不是和妹妹擠在堆滿糧食的房間里睡上下鋪。哦!現(xiàn)在那個鐵架子上下鋪床早已經(jīng)被父親改成了簡易的防震大床,是在汶川地震發(fā)生之后改的。父親曾開玩笑似地說:“咱家這房子可經(jīng)不起地震,如果哪天睡覺的時候發(fā)生地震,咱跑都來不及?!备呖继钪驹笗r,張靜月一心想報建筑系的專業(yè),主要是想著將來畢業(yè)后為家里造一幢漂亮的房子,但父母堅決反對,她只好報了師范學校,此事就這樣不了了之。
張靜月家的新房子要等到秋天才能蓋起來。屋里的東西搬光后,老房子在黃昏里顯得尤為空曠脆弱,張靜月心底涌出些負罪感,感覺到老房子好像是在責怪他們絕情拋棄了它。張靜月仔細看著墻上的痕跡,上學時在墻上畫的小人,已經(jīng)看不清楚了,弟弟結(jié)婚時,父母曾粉刷過它。張靜月想起小時候的冬天,母親在房子里生起爐子,再在暖和的爐子上架起一只平底鍋,熬化白糖,然后倒進去事先剝好的花生米,用鏟子攪動花生,待花生全都裹上白糖,就起鍋把花生倒進盤子里涼透。吃上一個,外甜里香,是姐弟三個香甜溫暖的童年。頭頂是幾根粗木頭搭建的橫梁,張靜月每次躺在床上睡不著覺的時候都要數(shù)一數(shù),房梁上到底有多少個三角形,但是每次數(shù)得都不一樣,到現(xiàn)在張靜月也不知道那個三角形的大房梁里到底有幾個三角形。房頂是高粱桿子,就在這桿子里不知道住了多少只蚰蜒,每年到了夏天房頂都悉窣作響。安靜的晚上,總會掉下來些泥沙和爬行動物在母親蓋在防震床頂?shù)乃芰媳∧ど?,“嘭”一聲把人嚇一跳,然后又細細簌簌地爬開了。幾乎每年夏天,張靜月都要在母親鋪在地上乘涼的席子下面撿到一只被壓扁的大胖蚰蜒。地上是上小學的時候請人鋪設的地磚。那地磚是父親托開大車的姑父拉來的陶瓷廠淘汰的瑕疵瓷磚,各種樣式的瓷磚整齊地拼鋪在這不大的房子里,算是老房子三十多年中最奢侈的一次裝扮。
這所房子承載了張靜月一家五口,三十多年的喜怒哀樂。如今要拆了,一家人的心里說不出到底是高興還是傷感。三十年轉(zhuǎn)瞬即逝,人的一生又要度過幾個三十年呢?三十年,已足夠讓一個幼童長成家里的頂梁柱,讓一個青春洋溢的少年變成白發(fā)叢生的老人。三十多歲的老房子,就像張靜月的父母一樣,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