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灣一下子死了這么多人,放在今天,必是震驚世界的大案,但當(dāng)時哪里不混亂?所以僅僅是市里下來人,但也搞不清個所以然:何艷光守口如瓶,陳崇喜下落不明;也不敢輕易就懷疑誰:這多么條人命,一點外傷沒有,哪是某個人能造成的?所以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草草結(jié)案。
事后何艷光問村子邊上看林子的老伯才知道,就在出事那天,何艷光的姐姐要進村,被他攔下了,然后想從樹林里悄悄進去,誰知道過了一會兒拉著個病懨懨的女伢子走了。
聽老伯這么一說,何艷光趕忙去神農(nóng)谷對面伯娘家尋人,卻發(fā)現(xiàn)人去屋空,也不知去了哪里,當(dāng)?shù)卮箨犝f他們?yōu)槲纷餄撎?,要追究?zé)任,卻也知道何家灣出了大事,不敢把何艷光怎么樣。
何艷光一下子失去了所有至親、最好的兄弟和青梅竹馬的女人,心灰意懶,只是收攏了父親和吉克爾惹的遺物,從此閉門不出。
出了這么大的事,方圓百里的村寨也不再找他的麻煩,偶爾有幾個尋仇索命的過來,何艷光也不再手軟,輕松打發(fā)掉,就這樣,何艷光也算是安然度過了動蕩的那幾年,令人哭笑不得的是,何艷光居然意外地也傳出去些許的名頭:誰都知道夔州何家灣住著一個年輕后生,是個狠人,不問世事,路數(shù)不清,卻高深莫測,再兇惡的邪煞到了他那也是手到擒來云云。四里八鄉(xiāng)偷偷找他的人從此倒是絡(luò)繹不絕,后來竟然名聲越傳越遠,連夷陵都有人過來請他看香治邪。
一直到十年后,何家灣又一次出了命案,何艷光平靜的生活才被打破。
出事的不是別人,正是當(dāng)年去何艷光抄家的李三苕,大名叫李衛(wèi)國,黃荊坪李醫(yī)生家的伢子。
說起這個李三苕來,卻是個老實孩子,因為他爹是附近唯一的村醫(yī),當(dāng)之無愧的“赤腳醫(yī)生”,所以破四舊的時候也就相對的安然無恙,李三苕當(dāng)年也是跟著“大哥”屁股后面的小嘍啰,人家讓他干啥他就干啥,后來風(fēng)平浪靜,李醫(yī)生死了之后,他就接過家里的攤子,給人看看頭疼腦熱的小病,人也越來越穩(wěn)重了。
一句話,他就是在黃荊坪的一個普通村醫(yī)。
農(nóng)歷九月九,一大早被人發(fā)現(xiàn)躺在廊場上,人已經(jīng)沒了氣。
人們里三層外三層的圍住,卻沒人敢上前去,有好事的人立刻跑到了何艷光家,何艷光還沒到現(xiàn)場,就知道這件事有問題了。
且不說人死的地方蹊蹺,死的時候就讓何艷光覺得事情不對了:今天正是何元輝和吉克爾惹的忌日。
何艷光也顧不得剛擺好的祭臺,便急匆匆地走向廊場。一看到尸體,何艷光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失魂。
何艷光驅(qū)散了人群,讓幾個膽大的年輕人將尸體抬到大隊上一個空屋子。就短短的這么點功夫,尸體已經(jīng)發(fā)泡了。
何艷光將尸體翻個面,發(fā)現(xiàn)后心爛了一大塊。他心下篤定,輕輕嘆了口氣。
“你們該怎么處理怎么處理吧?!?p> “何師傅,到底怎么回事兒?”
“我一個村子老漢知道什么?!去問公安吧!你通知下去,所有人晚上都不要出屋!”何艷光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晚上,何艷光在廊場擺好了祭臺,幽幽的兩點燭火成了整個何家灣唯一的光亮,遠處看仿佛是兩點火飄在半空。
何艷光跪在祭臺前開始燒紙,一個半人高的身影飄了過來。
“走都走了,還回來干什么?”
“要債!”
借著微弱的燭光,何艷光才看清跟自己對話的居然是個惟妙惟肖的紙扎人。
“喜哥,你本是世傳畢摩,又何苦學(xué)得這些左道?”
“哪有你何師傅這些年風(fēng)光?我不是來敘舊的,當(dāng)年的人都要償命!你助我還是攔我?”
“當(dāng)年是時勢所……”
“你助我還是攔我?!”
“我想試試。”
何艷光話音剛落,紙扎人便自己飄到火盆燃燒起來,里面的竹篾發(fā)出“嗶啵嗶啵”的聲音,在紙人的中空處,飄出一張已經(jīng)點燃的符紙,突然化作利刃,寒光一閃,照著何艷光面門飛速而來。
說時遲,那時快,何艷光單手祭出一面桃符,防住正面,“哚”的一聲,那利刃仿佛被引導(dǎo)般改變軌跡,扎在了桃木上。何艷光定睛一看,居然是塊被打磨的鋒利的魚骨。
“梅山教?!”
此時一個黑影已然站在何艷光身后,赫然就是當(dāng)年下落不明的陳崇喜!
“喜哥,先給兩位先人上柱香吧!”何艷光將桃木扔到一邊,低沉地說。
陳崇喜看著何艷光的背后,一言不發(fā)。何艷光起身退到一邊。
陳崇喜冷哼一聲:“我信你?!卑殡S著這聲冷哼,一塊靈牌扭向一邊,上寫著“先考何公諱元輝府君之靈位”,陳崇喜這才下跪,燒了三炷香,插在香爐上。
燒了寫黃紙,陳崇喜起身,看著何艷光,冷冰冰地說道:“寧遠畢摩吉克比莫惹,跟你討教幾招?!?p> “夔州的何艷光,應(yīng)你的高招?!?p> 陳崇喜手上不知何時已經(jīng)握著當(dāng)初阿達留下的法杖,何艷光從剛才的報號知道,對方從此刻開始,就只會使用他們畢摩的法術(shù)了。
法杖微微發(fā)亮,黑夜中多出了幾個影子,將何艷光圍住,這些黑影站好位置,分別將何艷光的頭部和四肢抱住,開始拉扯。
何艷光猛吸一口氣,香爐里的香氣繚繞,被其吸入口中,何艷光面色通紅,大喝一聲:“請山神入法壇!”說完之后,渾身衣衫無風(fēng)鼓動,身形暴漲,雙目如電,像是變了一個人一樣,周身陰魂再也拉扯不住,卻是被何艷光一手一個次第抓在手中,送到嘴邊大口撕咬。陰魂無聲,卻能隱約看清其面目猙獰痛苦哀嚎,撕裂處淌了一地黑水。
何艷光將身邊陰魂全部解決掉,看著陳崇喜聲若洪鐘:“陳崇喜,夔州山神在此,你怎么贏我?”
陳崇喜看著何元輝的面龐在何艷光的臉上若隱若現(xiàn),狠狠說道:“上陣父子兵,來得正好!”
何艷光欺身上前,就要抓住陳崇喜,陳崇喜絲毫不退,手中的法杖消失不見,變成了一把扇子,扇柄處刻著雕、虎、獺三圖,陳崇喜揮舞法扇,虎嘯聲驟起,一只老虎幻化而出,撲向何艷光;陳崇喜再揮法扇,雕清鳴劃空,一只大雕從空中無憑而現(xiàn),沖向何艷光。
何艷光倚仗山神附體,兩手擎住撲來老虎的前肢,老虎撕咬其臂膊,但是鋒利的牙齒僅僅在皮膚上留下白印。與此同時,飛雕急速俯沖,喙如鋼槍,直刺其眼,何艷光只聽得尖嘯聲,急忙緊閉雙眼,金鐵相擊之聲響起,大雕飛遁半空,又來襲擾。
在飛雕的攻擊下,何艷光目不能視,山神也是惱怒,何艷光鉚足了勁,大喝一聲,居然將老虎掀翻,學(xué)那武松一般,騎在虎背上一頓亂拳,陳崇喜趁機祭出一張符咒,貼在小腿處,趁機近身,一記窩心腳,居然踹得何艷光從虎背上摔了出去。何艷光順勢一滾,看準(zhǔn)時機,又一手捉住了襲來的飛雕,大喊一聲,將其撕成兩半。
飛雕消散,陳崇喜法扇上飛雕的圖案消失不見,再無還原。他氣急敗壞,法扇又是一揮,老虎騰身而起,卻是不再前撲,而是調(diào)轉(zhuǎn)身形用尾巴橫掃,掃到剛剛站起來的何艷光。何艷光猝不及防,倒地不起,眼見老虎就要上前撲住自己,他急忙掏出幾張符咒,漫天撒去,幾個陰魂從地氣中出現(xiàn),開始拉扯老虎,卻都被老虎撕咬的黑水橫流,還有一個被老虎按到地上。
但是這卻給了何艷光喘息的機會,他退卻幾步,穩(wěn)住心神,陳崇喜也知道老虎傷不了他,便用法扇召回,連帶被按住的殘破陰魂也一并收了,那陰魂日后隨老虎煉化,竟變成了害人的倀鬼。
這一回合,雙方打了個平手。
“喜哥,我父化為此地山神,大山不可撼,在這你就打不贏我!你既然拿回了世傳的法具,何不回去做你的畢摩,收手吧!”
陳崇喜惡狠狠地看著他,收起法扇,祭出法杖,指著何艷光說:“我十幾年漂泊四海,委身學(xué)藝,就是為了今天!”說完將法杖插在地上,咬出血水,噴在其上,看著何艷光大喝一聲:“何元輝,你忘了當(dāng)初的誓言了么?!”說完便開始快速低吟:
哦,山神!
哦,威榮神!
哦,福祿神!
哦,我的阿達,吉克爾惹!
今朝行招魂,
招爾至家里。
魂落南天門,
招魂南天門,
……
回來歸爾位,
回來歸爾位!”
陳崇喜念咒完畢,大地隱隱震動,何艷光感到山神有脫體之兆,心下大駭,而此時,陳崇喜身前,塵埃驟起,如沙暴一般,讓人看不真切,那飚塵隱隱相聚,居然聚形成人,何艷光勉強睜開雙眼看去,不由地呆了。
陳崇喜卻跪下磕頭:“先父在上,幫我斬殺違誓之人!”
那沙聚的人形赫然就是吉克爾惹。
此時的吉克爾惹卻一片威嚴(yán),毫無陰穢之感,也無半分殺機,一聲似人非人之聲從沙中傳出:
“元輝!”
而此時何艷光只覺一陣眩暈,山神離體,半虛半實站在何艷光身前,仿佛隨時可能崩散消亡。
“爾惹大哥!”
只是一霎,兩人忽焉不見。塵埃落定,和光同塵。
何艷光受違誓之伐,吐血倒地,萎靡不起。
陳崇喜見父魂已去,站起身來,用法杖指著何艷光:“你服不服?”
何艷光再無斗志,卻悲憫地看著對方,喃喃道:“喜哥,你這又是何苦?”
陳崇喜哼了一聲:“他們死了,都想著護你一命?!?p> 何艷光閉上眼睛,留下眼淚,自言自語道:“兒子不孝……”然后就不再說話,任憑發(fā)落。
誰知陳崇喜收起法杖,說道:“你走吧!剛才我阿達說我與你姐姐有婚約在身,這輩子是不可能了,我討債,也不欠債,你去找她吧!保她終老!”,
茫茫大地,找一個消失十年的人,談何容易?何艷光知道此去便基本無回了。
“那喜哥你……”
“我阿達與你……與元輝叔伯陰魂受損,我在這祭守香火,待他們成了鎮(zhèn)守山神,我便離開?!?p> 陳崇喜說完,背手看向遠處的高山,不再言語。
何艷光又流出眼淚,他知道,祭守山神必行善事,不得殺生,陳崇喜這是放過何家灣的村民了。于是重重磕了個頭,起身向村口走去,如何艷光想的一樣,這一離開,竟再也沒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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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慈大悲
上一章好像被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