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無常
次日,剛睜開眼睛的亞當,不顧修女的反對,提劍去找怪物。
昨夜,怪物流下的污血,還留著痕跡。
他沿著痕跡,卻只找到了莉莉絲。
莉莉絲衣著完好,被安放在教堂后山的花園之中。
“莉莉絲!”亞當焦急地呼喚著她,她半睜開毫無焦距的雙眼。
“……阿綠?”她下意識地輕聲道。
亞當臉上的表情凝固了。
將神智依舊昏迷的莉莉絲安置好后,亞當提著劍,繼續(xù)沿著污血找起。
結(jié)果卻是一無所獲。
心中的怒火如燎原燃燒,卻根本無從發(fā)泄。他在教堂的花園胡砍一通,稍微平靜下來后,才意識到,他將布萊特配置給莉莉絲的草藥丟掉了。
亞當快步向布萊特的房屋走去。
布萊特的房屋建在教堂后院,山的最高處,也是最好的地段。這樣的好處就是,無論是什么時候下瓢潑大雨,都不會有淹沒的風險。
還沒走到布萊特地門口,亞當就聞到了一股異香。
非常熟悉的、難以簡單形容的……
將他帶回到昨夜那個恥辱而可怖的夜晚。
亞當不假思索地拔出劍,猛地踹開布萊特的房門。
望見亞當粗魯?shù)仃J入,布萊特愣在當場。
“——亞當,怎么了?”布萊特正在鍋前調(diào)制草藥,“你怎么這副模樣……發(fā)生了什么?”
和亞當想象的不一樣。房屋一樓只有布萊特一個人。
“……”
他一語不發(fā),提著劍就往樓上趕。
這回,布萊特冷下臉,攔住了亞當。
“這么粗魯,可不像你的風格?!辈既R特冷淡地道,努力保持著禮貌。
別看布萊特平時看起來文質(zhì)彬彬,力氣卻很大,亞當隨便掙了一下,竟然沒有掙脫開。
亞當冷哼一聲,“不如,你向我解釋一下這滿屋子的怪味吧!”他憤怒的目光射向布萊特?!澳莻€叫阿綠的少年,你真的在名冊中查過,是送到魔之塔的祭品嗎?當時,我就覺得不對勁……明明,祭品向來都是女性?!?p> “現(xiàn)在,放開我。否則,休怪我無情?!?p> 布萊特搖了搖頭。
“亞當,我們認識這么久了,你這樣不信我?他當然是送到魔之塔的祭品,若你不信,我可以給你看名冊。至于你說的其他情況……不如你先冷靜一下,告訴我,究竟發(fā)生了什么,阿綠又怎么了?”
布萊特的眼神和語氣都十分真誠。
亞當漸漸地心里也對自己的判斷起了疑問。他向來不是如此輕易動怒、輕易下判斷的人,這一次的事情,果然對他影響太大了嗎?
閉了一下還在隱隱作痛的雙眼——這還是昨夜直視怪物的“饋贈”——亞當?shù)溃澳莻€阿綠,是怪物。我懷疑他就是魔之塔中的惡魔,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化作人形,從圣血中逃脫。昨夜,我斬斷了它一部分身體,它的血的味道,和你這屋內(nèi)現(xiàn)在的味道是一樣的?!?p> “竟然是這樣?”布萊特詫異道,“怪不得,昨晚阿綠確實到過我這里,臉色非常蒼白,但不久之前,他已經(jīng)離開了?!?p> 亞當收回劍,就要往出走,走了兩步,他回過頭,盯著布萊特。
“既然來了,不如讓我去二樓看看?!?p> “你還是不信任我。”布萊特無奈道,“當然,沒問題,請隨我來,不要碰壞我的東西。”
布萊特坦然的態(tài)度已經(jīng)讓亞當信了一半。此時,他對自己剛才的態(tài)度已經(jīng)有了些懊悔。
更何況,布萊特也是要殺掉惡魔的,又怎么會做出藏匿惡魔的事?當務之急,還是快點去追逃跑的惡魔。
它受了傷,一定會留下痕跡。
于是,亞當隨布萊特看了一圈,拿上給莉莉絲的藥,匆匆地離開了。
***
“真是難以糊弄啊?!?p> 布萊特望著亞當離開的身影,嘆了口氣。
也就是這時,不成型的身體從沸騰的藥鍋中鉆了出來。它的觸手仿佛是由黑暗的濃霧凝結(jié)而成,猶如無數(shù)的根須糾結(jié)在一起,它的眼睛——或者說,被人類認為眼睛所在之處,布萊特仿佛能看到自己的靈魂在其中閃爍。
恐懼——愉悅——
布萊特趕緊移開目光,眼睛泛紅,幾乎要溢出鮮血。
在他轉(zhuǎn)開眼睛的瞬間,這些不規(guī)則的形狀逐漸扭曲、變形,直到一個渾身光裸、有著一雙紅色眼睛的少年,從藥鍋中踏出來。
正是阿綠。
他白暫到病態(tài)的皮膚上,有著幾道剛剛凝結(jié)的傷疤。
“在這一世,宿命的敵人,宿命的傷口?!?p> 布萊特輕聲說,望向阿綠。阿綠慢慢地穿著衣服。這是一件類似藥師學徒的衣服,已經(jīng)很舊了,但所幸差不多合身。
“現(xiàn)在,你要怎么辦?”
阿綠搖搖頭,手里握著綠寶石胸針。如今,上面的綠色不再暗淡,變得璀璨奪目。
隨著綠寶石恢復,他的記憶也同時恢復。
無數(shù)次的輪回,無數(shù)次的記憶,他鮮紅的眼睛里,承載著無數(shù)的悲哀。
一切都是為了莉莉絲。無論是在傳染病肆虐的世界中、血月末世中、亦或是這個惡魔主宰的世界,每個世界中,這只綠寶石傳遞著記憶,他為她而來。
多么幸福,多么憤恨,多么悲哀。
***
莉莉絲再次醒來的時候,她的眼前被厚厚的繃帶包裹著,繃帶里面似乎抹了藥物,有一種微涼的觸感。
她摸索著起床,手指觸碰到了溫熱的人體。
她的心一跳,然后迅速的冷卻。
沒有雪松的香味。不會是他。
莉莉絲抿起嘴唇,又向床的方向繼續(xù)蜷縮。
“……莉莉絲。”
守在床旁的亞當說話了。他就像是一個守護公主的騎士,哪怕神情滄桑疲憊,也依然保持著溫柔和愛意。
“……亞當?!崩蚶蚪z說,“阿綠呢?”
亞當臉上迸發(fā)出扭曲而痛苦的表情。
他不知道怎么做——在這個瞬間,他甚至想質(zhì)問莉莉絲。
但他不能。他永遠虧欠她的。
在希納時,要不是他……莉莉絲不會去米利都做女仆,也不會被那老爺……
為什么會有那么殘酷的人?那老爺?shù)呐畠簮勰絹啴敚瑓s將莉莉絲獻給自己的父親。
等到他知道一切時,已經(jīng)晚了。莉莉絲已經(jīng)消失了。
縱使他屠殺一切,對莉莉絲的傷害,已經(jīng)永遠也不可以消失了。
就像一道丑陋的傷疤,永遠地隔閡在他與莉莉絲之間。
“阿綠……并不是人類?!?p> 半晌,亞當才找回自己的語言,艱澀地說。
“那不重要。”莉莉絲輕輕地說。她的表情平靜而甜蜜,亞當只覺得心如刀絞?!叭绻绻氵€記得欠我的事情,我請你,放過他,好嗎?”
亞當無法回答。他猛地沖出門去。
不知道什么時候,下起雨來。
亞當沒有關門,雨帶著風吹進來,莉莉絲被凍得渾身顫抖。
她緊緊地抱住自己,將臉埋在雙膝之間。
直到,忽然,門慢慢地被掩上了。
在雨帶來的泥土氣味中,還有一種雪松的味道。
“阿綠!”
莉莉絲猛地抬起頭,唇角曳起快樂的笑容。
“你終于回來找我了!你還好嗎?他傷了你嗎?”
一步步走進來的少年默不吭聲。他一直走到距莉莉絲一步多遠,對莉莉絲伸開的雙臂無動于衷。
他俯視著她,用一種壓迫的、痛苦的、甜蜜的、難以形容的神色和目光。
無數(shù)的歲月在他的眼前疾馳而過。
他應該愛她的,但在這么多個世界里,只有他記得,只有他記得,只有他記得,只有他記得,只有他記得,只有他記得,只有他記得,只有他記得,只有他記得,只有他記得,只有他記得,只有他記得——
只有他記得!
當莉莉絲疑惑地將手臂繼續(xù)向前伸,指尖碰觸到少年的胳膊時,少年的人類形態(tài)忽然融化了。
——祂蘇醒了。
人類的皮膚化為粘稠的表面,莉莉絲感覺她似乎摸到了光滑黏膩的薄膜,但隨著她移動著手指觸摸,又摸到了粗糙不平的顆粒,堅硬的質(zhì)地就像巖石。
她手指所到之處,幽暗的光芒便在黑暗處閃爍,仿佛連著皮膚,一起一伏,一呼一吸。
雪松的氣味帶著異香變得濃郁起來,怪物的觸手扭動起來,祂開始回應,從觸碰莉莉絲潔白的皮膚開始,輕輕地游走、撫摸,仿佛在摸著她裸露而跳動的心臟,探索她幽隱而秘密的內(nèi)心。
無以名狀的恐懼、被禁錮的愉悅、深不見底的渴望……
危險。致命。
那并非是愛。那并非是恨。那是他也無法明白的情感。
莉莉絲仰著頭,如一頭引頸就戮的天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