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 星辰難留(2)

　　阿爾法跟隨涼子，重新踏上那條通往草藥屋的小徑。漫天星月之光溫柔地灑在石板路上。小徑兩旁的草木在月光下閃著光，依然如此生機勃勃，更襯得他們之間不發(fā)一語，如此沉悶。

　　夜幕之中，草藥屋的輪廓逐漸出現(xiàn)在視野中。

　　依舊是那簡樸的小屋，屋前的小花園各種草藥長勢良好，隨著夜風，送來洋甘菊、迷迭香還有薰衣草的香氣。

　　阿爾法緩緩推開木門，熟悉的草藥香氣混合著塵土氣息，一同撲面而來。他在屋中踱步，目光掃過之處，所有的東西都還在原位：桌上的草藥罐、柜子里的瓶瓶罐罐，甚至連莉莉絲常用的那本草藥書都還靜靜地躺在角落。

　　“……物是人非?！?p>　　他的手輕輕撫過桌子，眼前似乎浮現(xiàn)出莉莉絲忙碌的身影，而路易斯則站在門邊，微笑著注視他們。

　　眼淚不知不覺盈滿了眼眶，不敢再多看。

　　涼子一直站在門口，等到阿爾法走出來后，輕聲道：“草藥屋外的大樹下，便是路易斯的歸宿。我想，這里或許是適合他的地方?！?p>　　她沉默片刻，又說，“我去屋內(nèi)等你?！?p>　　阿爾法點了點頭，涼子的回到屋內(nèi)，而他則獨自走向屋外的大樹。

　　這是一顆超過百年的樹，枝繁葉茂，葉子在夜風中輕輕搖曳，樹下的土地顯得格外安寧。

　　而此時，他最忠誠的仆人，最親密的朋友，路易斯，就埋在這里，永遠守護著這片他曾陪伴阿爾法走過的土地。

　　阿爾法仰望著樹冠，心中涌起萬千回憶。

　　父親臨終前的囑托，與路易斯并肩而戰(zhàn)的日子，那份不離不棄的忠誠，還有路易斯用生命救他的畫面……他又想起莉莉絲走進火焰的那一刻，諾曼的女兒告訴他礦鎮(zhèn)因冥河之水被取走而衰落的那一刻，他得到星痕之刃的那一瞬間，還有那一夜，他揮動著星痕之刃，奪走了數(shù)不清的長生……

　　他想起當他從廣場離開，村里其他人恐懼、厭惡而憎恨的目光……仿佛他不是正義的審判者，而是魔鬼的化身。

　　無數(shù)的記憶在他的腦海中浮現(xiàn)，旋轉(zhuǎn)，痛苦、糾結(jié)、疲憊……百感交集。

　　最終，他再也抵制不住，跪在樹下，伏地痛哭。

　　他的手指抓緊了腳下的土地，淚水浸濕了泥土，一陣窒息般的痛楚在他的心中久久回蕩。

　　他所愛的，都如星辰般隕落，留他一人在這人世的深淵中掙扎。

　　他的劍，是審判之劍，也是恐懼之劍，不知沾染了多少鮮血，斬斷了多少希望與奢望。

　　不知多久，阿爾法的哭聲漸漸停歇，他緩緩起身，透過枝葉看向璀璨的夜空。

　　“路易斯，莉莉絲……”他下定決心，“無論代價如何，我都應結(jié)束這一切。”

　　***

　　告別涼子之后，阿爾法回到了米利都。

　　再次回到這里時，正值繁星當空。

　　他站在米利都的港口，夜晚的海風帶著淡淡的咸腥氣味撲面而來。港口已經(jīng)逐漸恢復了繁忙，商船來來往往，裝滿貨物的木箱被工人抬上抬下，水手的喊聲與商人的討價還價聲此起彼伏。

　　當他緩步穿過熟悉的街巷，回到家族的府邸門口時，難免有些近鄉(xiāng)情怯。

　　他的家族曾是這座城市最顯赫的貴族之一，以船運、貿(mào)易而聞名，直到瘟疫的陰影，讓人才凋零、通路阻斷，一切都黯然失色。

　　他穿過打著盹兒的仆人，回到無比熟悉的大廳。

　　廳中擺放的家具已失去了光澤，但每一件都帶著歲月的痕跡?；鹧嬖诒跔t中燃燒，他的妹妹正坐在壁爐旁，低頭專注地閱讀賬本。與記憶中那個嬌弱的貴族少女相比，短短數(shù)月，她的眉宇間已多了一分堅毅。

　　“阿爾法？”妹妹抬起頭，看到他的瞬間，眼中閃過一絲驚訝與喜悅，“你終于回來了?！?p>　　阿爾法也坐在壁爐旁，聽著妹妹講述家族最近的變化。在瘟疫之后，家族失去了備受皇帝青睞的要員，阿爾法也按照父親的臨終要求，背井離鄉(xiāng)，去尋找長生藥。然而，出乎阿爾法的預料，在妹妹的心中，一直都沒有將家族興旺寄托在長生藥上。

　　“我們不能再依賴皇室的賞賜了?！泵妹玫穆曇衾潇o而堅定，“也不應再追求那些虛無縹緲的奇跡。瘟疫教會了我們什么是生存的代價?！?p>　　“哥哥，跟我來?！?p>　　阿爾法跟著她，走向了府邸后院。

　　雖然天色已晚，后院的空地上，卻還有幾名年輕的族人正在忙碌，用簡單的木制工具建造船模。一艘小型商船的雛形已經(jīng)初具規(guī)模，旁邊還堆放著布匹和貨物。

　　“我們決定自己動手，重啟了船運貿(mào)易，但是，這一次，不再依靠皇室的資助?！泵妹谜f道，“我們聯(lián)系了港口的商人，用剩下的資源投資，重新從事商貿(mào)。我們運送香料、布匹、甚至農(nóng)作物——哪怕利潤不如以往，但至少不用再完全倚仗皇室的資源?！?p>　　阿爾法望著這些忙碌的年輕人，他們的臉上寫著專注與自信，甚至都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到來。這與他離開時滿眼迷茫樣子判若兩人。

　　最后，他獨自來到書房。

　　這里陳設簡單，卻滿是回憶。墻上掛著歷代家主的畫像，父親年輕時的肖像畫也在其中。

　　阿爾法點亮桌上的燭臺，翻閱著父親最常讀的書籍，忽然，一張羊皮紙從書中掉了出來。

　　他打開羊皮紙，上面是父親熟悉的字跡。讀著讀著，手指開始輕輕顫抖。

　　“阿爾法，我知道，有一日，你將會看到這些。從小到大，你就一直聽話、勇敢，讓你去尋長生藥。長生縹緲，無實無形，真假難辨。我知道，這為你帶來了沉重的負擔。實為我臨終之前，確無他法可尋。我亦知道，你只愿以雙手創(chuàng)造未來。所以，若你無法做到，也萬不要為此愧疚。生死輪回，本歸天理，家族興衰，亦是常事。只要你心存保護之念，守護吾族之信念，正直坦率，踏實努力，即不負我之遺愿?！?p>　　“父親……”

　　阿爾法輕聲道，將信折好放回桌上，心里既酸楚，也終究對自己將要做的選擇而釋然。

　　阿爾法稱來有要事要做，只停了一夜，清晨即再次動身出發(fā)。

　　妹妹和其他家族成員送他離開。他們并不知道，這已是阿爾法與他們的，最后一次相見。

　　港口的海風依舊咸澀，遠處的商船正在駛離碼頭。

　　他轉(zhuǎn)身走向港口，星痕之刃懸在腰間，背影在晨光中顯得高大卻孤獨。

　　他無法再為家族帶回所謂的奇跡，但或許，家族也不再需要所謂的長生。

　　因為自立自強的希望，比長生更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