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藍皮的小發(fā)財泊在新市路二段的路口。駕駛員不知哪里去了。副駕里坐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書包掛在身后,一本破皮卷角的少女漫畫皺巴巴地攤在安全氣囊上。散亂的劉海提溜著打在眉下,她不耐煩地伸手撥開。
閃著黃燈的機車緩緩駛停。騎士跨步下車,圍著藍皮小發(fā)財轉(zhuǎn)了一圈。里頭有人,就對著半開的玻璃窗戶敲了敲。
“你家大人呢?”
深褐色面罩下的聲音伴著公路上嗚嗚的風(fēng)聲,聽不太真切。
“怎么就你一個?”騎士又說。
女孩轉(zhuǎn)頭向著窗外。
一副黑洞洞的面罩。
驚慌的她猛地闔上漫畫,反手將書按在背上。隨即,想起什么似的,起身越過高企的擋把,伸手去摸駕駛座邊的電窗按鈕。
僅有的縫隙迅速閉合,騎士差點笑出了聲。動作伶俐嫻熟,完全沒有被拐走的可能嘛。
騎士摘下頭盔,甩開利落的短發(fā),緩著語氣,朝窗戶湊近了些?!毙∨笥?,你家大人不在嗎?”
耷拉著腦袋的女孩,怯生生抬頭。攥緊了拳頭,終是撇過臉將窗外的景象瞧了清楚。
哥哥說,冒然搭話的人理都別理。
但警察大姐姐應(yīng)該不算吧?
“我哥哥上樓去了!”她硬擠出聲音。怕對方聽不清,用力地重復(fù)了一次。嘟著嘴,似乎還不放心,趕快又補了句,”馬上就回來了!”
“知道了,知道了?!蹦贻p女警沒想為難女孩,”他回來了你要跟他說,這里是不能停車的。記住了嗎?”女警也學(xué)著女孩的模樣。
嗯。
沒看窗外,女孩重重點頭。一雙馬尾纏在一塊,發(fā)梢亂顫,煞是可愛。
沉悶的引擎聲轟轟響起。橢圓的后視鏡像是電影終場的長鏡頭。機車漸變成了黑點,在路的下一口彎口,消逝不見。
女孩又捧起漫畫。
沒翻兩頁她便開始了不耐煩,”小櫻和小狼怎么吵起來了。庫洛牌到底還收不收了——”
咚!
座椅上下一晃,是重物砸在卡車貨倉的聲音。
驟然回頭,她欣喜地瞇起笑眼,一聲”哥哥”脫口而出。
做哥哥的站在倉板上。一步、一步挪著沉甸甸的瓦斯罐。見女孩探出頭來,他才褪下滿是污漬的粗布手套,笑著與她打招呼。
“還有下一家嗎?”女孩愉快地問著坐進車廂的哥哥。全然把女警交代的話拋在了腦后。
“沒有了。該回去吃飯了。青田也餓了吧?”他拖起被女孩蹭得歪七扭八的椅墊。
“嗯?!?p> “坐好。”他幫她系上安全帶。
一手握住方向盤,他撥了撥車內(nèi)的后視鏡?!比骞抢锝鑱淼穆嫞浀眠€給人家哦?!?p> 青田無聲地點頭。
便在同一時間,一輛警用機車無端端地駛?cè)牒笠曠R里。
停在路的轉(zhuǎn)角。
得趕緊走了。他想。
2
“三叔公”是一家糖水店,經(jīng)營著古早味甜品。柜上熱氣不斷,老大爺冬日里也只穿一件單薄的長袖。圓滾滾、白透透的大粒湯圓一勺、一勺地被舀起。一碗接著一碗遞給搓手哈氣、等待在門外的食客。
淡水的冬天就在這些一面喊燙,一面吹氣下咽的食客嘴邊,要被吞掉了。
緊跟著的,是不見天日的一個月。綿密的雨水澆熄淡水民眾好不容易在冬日里燃起的一小撮對來年的熱情。希冀逐漸歸于安穩(wěn),去年怎么過,今年也怎么過。
所以賢久覺得,在這個正月十五才過沒多久的二月末尾,趁著攤上還有熱湯圓賣,一定要可勁地吃。想象一下,要在三月的陰霾里佐著新上市的涼水吃刨冰,那滋味他可不愿體會。
至于為什么不吃湯圓?這就得問三叔公了。為什么跟老天爺叫板,非得在乍暖還寒的三月天里,替換上一排新菜單。
三叔公店面的斜對角,是條窄窄的巷弄。路不好走。下雨天踩在松動的石板上,泥水飛濺,不知禍害過多少雙褲腿。
巷子通到底是家瓦斯行。
“大吉”這個名字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做這行的,體力活在所難免。店家若是良心,給足了氣,一罐子四十公斤,搬來搬去少有師傅吃得消。況且里頭裝的還全是瓦斯??冈诩缟?,不知道是怎樣的提心吊膽。
店鋪被老板打通,兩面都敞開著。中央擺滿了瓦斯罐,卻不知是滿是空。叫旁人看著,總有些心慌慌。沿街的一面,正對馬路。一輛藍皮小發(fā)財大刺刺地剎在斜坡上。
“喂?大吉瓦斯……好,一桶送水源街?!?p> 老板娘一人在店里,忙碌地接打電話。肩膀夾住聽筒,一手提著原子筆在本上記著些什么??此槔膭幼?,賢久若有恍然。小時候,放學(xué)去媽媽店里。綁著頭巾的媽媽也是這樣。一模一樣的動作,寫下壽司的外賣訂單。
“好,再一桶去北新路……”
電話放下又拿起,生意不錯嘛。
“多少錢?七百八啊。怎么比上個月便宜?一聽你就是個乖學(xué)生。我巴不得賣貴點。但政府釘死了價格,我們能怎么辦……一會師傅就給你送去,掛了啊?!?p> “不好意思——”賢久找著機會開口。
“要瓦斯是吧?哪里的,晚點給你送?,F(xiàn)在師傅都去吃飯了?!钡^就被老板娘打斷。
“不是、不是?!彼p手遞上警證。
“唔,這么年輕的巡官,警大畢業(yè)的???不穿警服,來店里什么事?”老板娘抬了抬眼鏡。
那是一副掛了銀鏈在項后的老花鏡。鏡片后眼珠子一轉(zhuǎn),她緊張兮兮地瞄著自家巷口。
“我們家的車可沒違停?!?p> “師傅不是吃飯去了嗎?”賢久似笑非笑。
“沒有、沒有,沒有的事?!崩习迥镞B連擺手,”馬上就要送了,在裝貨!”她做勢就要站起來。
“別急、別急。”賢久一把撈住老板娘手腕,”我便衣,偵察隊的。分工不同,不抓車、不抓車的。”咋咋呼呼的,還真沒轍。
重新打量起賢久的警證。
老板娘看了又放下。
放了又坐下。
“嗨,你早說嘛??蓢槈奈伊??!彼樣樀剡攘丝谒?,”我們一桶瓦斯才掙幾個錢,要是被你們交警在路上開一單子,還不得搭進去好些。嗨,這個月都被罰三趟了。你們警察真賺?!?p> “是啊,是啊。交警也很辛苦。有時候大半夜出來抓車,覺都睡不好?!?p> 可話又說回來。
警察開單,又沒業(yè)績。抓車大都是有線民舉報。別是你們家的車把道占久了,給人得罪了。
“警官先生,”回過味來的老板娘,打斷了賢久的臆測,”我們家三代下來可都是好市民。什么違法亂紀(jì)的事情也沒做過。逢年過節(jié)的,里長、市長的,都有過來走動哩。不信你瞧!”她伸手往墻上一指。
紅底黑字,是市長辦公室送來的新年賀詞?!碧砀L韷邸保笙陆沁€有市長的簽名。
當(dāng)然,印刷版的。
不過邊上里長的賀聯(lián)就不同了。
“陳大吉?”
賢久讀著落款,倒著身子退了一步。仰頭望著店門上的招牌。
“哦,那是我們家老頭。”
原來是里長家的行號。
“其實這次過來,是想向貴店討要送貨的記錄。”
賢久重新走回店里,沒理會老板娘”找茬找錯人了吧”的眼神。
目光落在她手邊的賬簿,賢久接著說:”您店里送瓦斯,都有記錄對方的地址吧?”
“當(dāng)然有”,老板娘一楞,”要不然我們往哪送?”
“這么一來,每罐都有記錄咯?”
“倒也不是……如果是熟客,我跟送瓦斯的師傅提一句,他們就明白了。像學(xué)校邊上那家椒麻鶏,生意好得不行。一要就是四、五罐,師傅都跑熟了,地址是不會記賬上的。”
“可是經(jīng)營這一行,除開餐館,也基本都是回頭客吧?這些家庭的地址,總不能不記吧?”
“話是這么說沒錯。新建的大樓在規(guī)劃時都已經(jīng)鋪設(shè)好管線。只有那些屋齡一、二十年的老房子還在使用罐裝瓦斯。都是老主顧了,大家都很照顧生意?!?p> “我可以要一份去年開年到現(xiàn)在的記錄嗎?剛來的路上,正好有見到影印店。我想影印一份,很快就還給你們?!?p> “可以是可以,但你要這個做什么?”她順手抹平了賬簿的封面,狐疑地看來。
“您知道大學(xué)里發(fā)生的那件案子吧?”賢久朝學(xué)校的方向努努嘴。
“知道啊。前段時間電視里天天說。怎么了?”
“那個女學(xué)生家里,用的就是您家的瓦斯?!?p> “啊?有這回事?可……用我們家瓦斯的鄰里海了去了,這個……就因為這個?”
“當(dāng)然沒有懷疑您店里的意思。只是上司交代,讓我們盡可能地收集數(shù)據(jù)。吶,我們在路上跑的,能查一點是一點。多一份線索,案件也就了結(jié)得快些。雖然多半是無用功,但也是為了街坊的安全。您說是不是嘛?!?p> “是倒是,可你要這些也沒用啊。叫是叫賬簿,不過也就是行事歷一樣的東西。某年某月某日,幾點,送去了哪里。大概就這樣?!崩习迥锢阏匾豁擁摲o賢久看,不明白警方要這玩意干嘛。
“這樣已經(jīng)很感謝了?!?p> 賢久再三道謝,拿走老板娘遞來的賬簿。走到門邊,又停了下來。
“喔,對了?!彼仡^說,”順帶問一句。您店里的師傅,都固定吧?有沒有人不想做了,或者無緣無故離開。我的意思是……做這行挺辛苦的吧?!辟t久指著那些半人高的瓦斯罐。
老板娘思考了一會兒才開口:”如果你問的是去年到現(xiàn)在。那我們店里的師傅倒是都齊的。能做這行,肯定是熟悉鄰里的老人。哪有說不干就不干的。那都是年輕人才會做的事?!?p> “師傅們都在樓上吃飯嗎?”從剛才起他就聽見閣樓上杯碗碰撞的聲響。
“你要見他們嗎?該吃完了,我可以幫你喊?!?p> “不必了。我就隨口一問。那,再見了。”賢久快步出門。
不多時,二樓傳來收拾碗筷的聲音。
一個男人踩著拖鞋從樓上下來。
“媽,你想什么呢?”他在出神的母親跟前揮了揮手。
“剛才來了一個警察?!?p> “警察來過?”他朝門口張望。
“對呀,待會還來。而且向我要我們家的瓦斯賬簿。說是和你們學(xué)校里的案子有關(guān)。你說他要那個做什么?沒名沒姓的,只有一串地址。這能查出個鬼來?!?p> “你給人家了?”
“給了啊。又不是什么見不得光的東西。他想要,就給他嘛。你晚上還有空沒,再接著送幾趟?”
“別了。讓老爸和二叔去。我還得去趟學(xué)校。助教課的小考測驗還差一點就改完了?!?p> “早點回來呀,家里的豬肚還給你煲著呢。”
3
翌日,賢久帶上復(fù)印件去了分局。翻了一晚上記錄,眼中不免酸澀難耐??山裉斓娜粘淘缫讯ㄏ?,沒有推脫的道理。取了局里的車鑰匙,他一路駕輕就熟地來到滌水大學(xué)位于大安的分校區(qū)。
兩棟大樓一模一樣。鏤空花紋的外墻面,在四周俱是老舊平房的住宅區(qū)里稍顯突兀。車在樓后街角停妥,賢久循著主樓外側(cè)的大理石護欄摸到正門?!迸_北校區(qū)”的牌匾旁,一張尤其醒目的海報,張貼在布告欄里。圖片中,發(fā)際線堪憂的中年教授,就是他此行的目標(biāo)。
拾階而上,主樓的正門與一般公家機關(guān)無異。甚至因為是學(xué)校,保安僅僅睨了他一眼就放他入內(nèi)。賢久想來,也許是自己今天西裝革履的模樣,與周遭的同學(xué)并無二致。畢竟,這里是滌水大學(xué)的成人教育部。
入門左手邊,流水潺潺,浮萍依依。一汪池水里十幾道紅線來回攪動。賢久眼拙,認(rèn)不得是何品種的鯉魚。倒是一旁豎著個立牌,叫他好奇。
“禁止投喂?”
他探身細(xì)瞧。果然條條肥頭肥腦,伙食甚好。
乘電梯上了四樓。偌大的會議廳里,學(xué)生三五成群地擠在各個角落,就是沒人愿意把自己曝露在教授的鼻息之下。賢久也學(xué)著樣子,尋了個后排的座位悄然坐下,悠閑等待講座開場。
于果夫先生是業(yè)界有名的招聘人士。傳聞他職業(yè)生涯里,讀過上萬份簡歷。這次外聘他為客座教授,也是學(xué)校響應(yīng)了學(xué)生議會的號召。目的之一,旨在傳授學(xué)生諸多撰寫簡歷與面試的技巧。
這些是賢久從之前的海報上看來的。
坐在臺下,愜意聽著臺上的教授侃侃而談。賢久從右側(cè)的扶手里升起小桌板,提筆漸漸聽得入神。這幅畫面仿佛重回了多年前的校園。只不過那時候教授的肩上多半有著警銜。投影儀倒映的研究樣版,是各國兇嫌的簡歷。
兩小時的演講轉(zhuǎn)眼接近尾聲。賢久在腦海中回憶演說的每個細(xì)節(jié)。于先生在業(yè)界精干多年,不惜得去講務(wù)虛空談、不落實地的名詞概念。他也沒隱瞞甚至無視實際中可能遭遇的阻礙。照他的說法,每家公司都有自己的目標(biāo)學(xué)校。不在列表里的簡歷,自然在第一輪里就被篩下了。
不過這一切皆輪不上賢久來煩憂。身為警察,一輩子的公職飯碗,無需再應(yīng)聘了。
但也許內(nèi)部請調(diào)會用得上?誰知道呢。賢久沒去多想。
場間進入下個環(huán)節(jié)。演講者手握麥克風(fēng),尋求著在場諸人的反饋。
做學(xué)生的,都還是老樣子。即便年歲癡長,在這種”拋頭露面”的場合里,大家還是想把舌頭捋直了再開口發(fā)言。
故而,于教授在臺上熱切呼喚,座下眾人則都左顧右盼。人人期待著他人響應(yīng),可就硬是沒人吭聲。謙讓的民族,賢久想。
“沒人了嗎?沒人我就隨便點人了咯?!?p> 于教授的眼里顯現(xiàn)出這個年紀(jì)男人少有的頑皮。閉著眼,手指像力場頻頻發(fā)生改變的指南針一樣隨意搖擺。當(dāng)他停下來時,賢久一陣頭皮發(fā)麻,大感不妙。
“這位同學(xué),我見你剛才聽得認(rèn)真。對今天這堂演講有什么看法嗎?”
“我?”賢久也開始左顧右盼。公道良心,自己是最不該被問到的吧。
“不要懷疑。就是你。”
“于先生——”
“別見外,喊我Goofy就好。”
“嗯……于先生……”
4
百人的會議室,人已散光了。于教授一人滯留在頭排的座位上,百無聊賴地?fù)芘謾C。
賢久快步而上。
“原來是你。”于教授循著腳步聲回頭。
“是我?!?p> 賢久站住沒吭聲。他覺得眼前的教授又與適才有些不同。是哪里不同呢?賢久出神地想。
于教授卻一眼猜透了他的心思,開懷笑道:”見笑了、見笑了。其實嘛,演講對我來說也是一種表演。有時候為了讓聽眾的注意力集中,不得已要改變演講時的性格。假如像我現(xiàn)在這樣,臺下同學(xué)可要昏昏欲睡了。那就難辦?!?p> “原來如此?!辟t久點頭。
“很無趣吧?”
憶起自己剛才窘迫的模樣,賢久可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多做停留。
“哪有。很精彩。簡直不虛此行。”
接過賢久遞來的名片,于果夫從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副黑框蛤蟆鏡戴上?!崩匣ǎ缓靡馑??!彼t久笑笑。
名片湊近了瞧,他才看似滿意地點點頭。
“現(xiàn)在時興遞名片了?從前的警察可沒這么斯文。淡水分局最近不太清閑吧?今次約我出來所為何事?”
常人逢上刑警問訊,第一反應(yīng)定會被那裹挾著龐大暴力機關(guān)權(quán)勢的囂張氣焰怔得謹(jǐn)小慎微。反倒是眼前這位,鐵定是個老江湖。一句廢話不曾有,氣定神閑切入正題。賢久見他大刺刺坐著,兩只手肘撐在腿上,神態(tài)好似武俠故事里坐鎮(zhèn)一方的大能對上了被官府緝拿而落為草寇的江湖同道。
不過這回可不是官逼民反。
“想請您看一個人?!?p> 賢久遞上照片。
鏡片后的小眼睛一閉一睜,白加黑的眉尾稍稍翹起。于果夫想得出神,賢久沒有打擾。
“不認(rèn)識?!彼畔抡掌?。
“我想也是?!辟t久附和道。
出師不利,但不能氣餒。
“我們查到這位同學(xué)案發(fā)當(dāng)晚正好有上過您的講座。那天人很多吧?”
“事情與他有關(guān)?”見賢久不答,于果夫嘆了口氣續(xù)道:”你們做警察的,總在等別人開口。自己卻不說話。那天人當(dāng)然多。學(xué)校聘我來講課,我只有一個要求。人一定要夠數(shù)。否則我對著空氣說話嗎?會到夜間部進學(xué)班培訓(xùn)的,大多都是為了以后的就業(yè)。就業(yè)輔導(dǎo)講座受歡迎,也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啊?!?p> “我常聽室友抱怨他們學(xué)校是『學(xué)店』。聽您這么一說,好像真有些相似的地方?!?p> “『學(xué)店』有什么不好嗎?”于教授摘下眼鏡。
“倒不是這么說。滌水大學(xué)作為北部地區(qū)出了名的『學(xué)店』,十分注重畢業(yè)生的出路。在經(jīng)濟如此不景氣的當(dāng)下,能做到這點的學(xué)校可謂少之又少。我那室友,雖然嘴上不肯輕饒,但對學(xué)校做下的事還是很佩服的?!?p> 有段時間媒體大肆報道各家大學(xué)學(xué)費調(diào)漲的問題。
滌水大學(xué)被點名”學(xué)店”,尖酸的記者由此狠狠批駁了一番。賢久想起賞銀當(dāng)時的模樣。他也在罵,無外乎憤恨學(xué)費漲價。但對學(xué)校的一番動作,賞銀卻有著與一般學(xué)生不同的解讀。被問及”學(xué)店”之名,賞銀這樣回答:
“沒什么不好的吧?又不是每個人都有理想抱負(fù)。大多數(shù)人,考入大學(xué)還是為了畢業(yè)后謀求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養(yǎng)活自己,不再向老爹伸手要錢,不再做媽媽懷里的巨嬰。學(xué)校會被人喊成『學(xué)店』,說明它在就業(yè)這塊領(lǐng)域做得還算可圈可點。這種名號,倒像是一種另類的褒獎?!?p> 于果夫聽后也表贊同,沒在這問題上多做糾纏。他接著又看了眼照片,說道:”總之,那天人太多了。即便我是老花,遠(yuǎn)視眼再厲害也記不清底下坐的都是誰和誰?!?p> “那再給您一些提示?!?p> 不理會于果夫一臉”有話請你一口氣說完”的表情。賢久笑著繼續(xù),”他那天穿著黑色的羽絨外套,坐在最后一排。下課后,他還找過您。”
“找過我?噢!有點印象了。你說他?。俊庇诠蛟俅味似鹫掌?。嫌麻煩,沒再戴上眼鏡,瞇著眼又看了一遍?!边@是同一個人?”
眼前照片里的人板寸、死魚眼,一雙眼睛里眼白至少比眼球大了一倍,寬下巴上耷拉著贅肉。相片洗出來是這副模樣,真不知道是得罪了攝影師還是修圖師。
“可能照片與本人會有出入,但確實有個學(xué)生課后找過您吧?”
“對,他問了我?guī)讉€無關(guān)痛癢的問題。雖然簡單,回答起來卻是費事。我們一起從五樓走下一樓。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一樓發(fā)生了什么。好多人圍在那里。是他告訴我的。”
“他那時候已經(jīng)知道了?”
“知道什么?”
“一樓的事。他那個時候已經(jīng)知道一樓發(fā)生了什么事嗎?他怎么和您說的?”
“只說是一個小姑娘墜樓了。但我這人最見不得血,拔個牙我都得暈。知道是那副景象,我趕緊逃開了。后面的事我也不太清楚?!?p> “后面的事情,還是我們知道得比較多。”賢久笑道。
“讓你白跑一趟了。我這邊應(yīng)該沒什么有用的訊息給你?!?p> “怎么會,您可是幫了我們大忙。”
賢久說的是大實話。于果夫的話里,透露了一個連他自己都沒有在意到的事實。
賢久不禁思考。正常人碰上學(xué)校發(fā)生了那樣的騷亂,會怎么做呢?
其實從之前許雯調(diào)閱的錄像里,可以很清晰地分出兩類人。商管學(xué)院一樓大廳里的那臺監(jiān)控探頭,忠實地記錄了師生們甫見慘劇后的行徑。
徑直地走開,不加理會。這是大多數(shù)人的第一反應(yīng)。生怕惹上什么不相干的麻煩,在一片驚叫聲中,飛也似地逃出這棟陰森森的大樓。就像于果夫一樣,忝為客座教授,沒有義務(wù)去處理發(fā)生在學(xué)校的騷亂。加之自身暈血的緣故,在得知事件的第一時間選擇了匆忙離開。
那另外一種呢?
這部分人少,但也有相當(dāng)?shù)臄?shù)量。他們略感好奇,依靠在每個樓層的走廊上,向下張望。當(dāng)中有些人害怕死亡,但又忍不住想知道事態(tài)的發(fā)展,只好在遠(yuǎn)處觀望。已經(jīng)來到一樓的,則三三兩兩扎堆著圍繞在尸體周圍。雖然不敢靠近,但與身邊的朋友一同擔(dān)心著,小聲議論著。想著學(xué)校得盡快處理才行。更有甚者,早已翻出手機,在自己的個人主頁上繪聲繪色地敘寫著眼前恐怖的場景。借由朋友震驚的留言,沖銷內(nèi)心的恐懼,給自己一個再待下去的理由。
報警?肯定已經(jīng)有人去做了,不必操心。
如果自己沒走上警察這條路,又會做出怎樣的選擇呢?賢久想,多半會盡速離開吧。
假如是賞銀在現(xiàn)場呢?估計是會忍不住上前一探究竟的吧。可那時候他在八樓。與唐繪靜一起照看張子堯。不,就時間來看,張子堯那時候已經(jīng)是一具尸體了。
賢久想起自己那倒霉的室友。平素里愛好推理不假,但從沒想過自己會真遇上事。這兩日他茶不思飯不想,一回家就抓著賢久東問西問。很多不能告訴他的,也被他偷偷聽走。賢久覺得自己的口風(fēng)應(yīng)該再嚴(yán)一些。
而陳砅之呢?
他則屬于第三類。
接連發(fā)生命案,人心惶惶的校園里每個人心里都充斥著不安。大家或是掏出手機撥打急救電話,或是擔(dān)心傷者的安危,為死者禱告。震驚之余,誰還會想著抓住教授,追問上課的問題?
是該說他好學(xué)?
還是在……完善自己的不在場證明呢?
欲蓋彌彰,賢久竇疑頓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