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燈前初見
阿箏與小雙哥兒倆人倒著班駕車,日夜兼程,不出一個月便要正旦節(jié)了,他們是絲毫不敢懈怠的。
阿箏給備了不少木炭,因而轎中倒也不會覺著冷,只是這一連顛簸數(shù)十日,就算是鐵打的骨頭也得散架了。
雖舟車勞頓,但謝揚靈還是趁著這難得的機會,將這三年來在季辰生書房所讀的書籍中記下來的摘要,全都分門別類地謄寫在了紙上,余下的時間翻一翻那卷貼身攜帶的《晉書》,干凈的指尖一遍又一遍地撫過封底的那兩行雋秀的字。
她將一路上的見聞也都記錄了下來,哪里有流民,哪里有叛亂,哪里有旱災(zāi),哪里又有饑荒,全部都事無巨細,再與她在現(xiàn)代讀過的《明史》一一對應(yīng)。
細算下來,自己穿越到這個時代已經(jīng)是第三個年頭了,可不知為何,她還是覺得自己是那個古籍修復(fù)師謝清,而非謝府大小姐謝揚靈。
古代的交通遠不比現(xiàn)代來得舒適、方便。謝揚靈成日里除了看書寫字,便是靠著軟墊合衣假寐,一個多月下來,腰背都僵直了,想下車走走又被天寒地凍勸退,也實在是遭罪。
不過好在他們有京中的手書和官印,雖連年戰(zhàn)亂,南北兩隔,這一路倒也還算順利。
天色暗了下來,謝揚靈使勁眨了眨酸疼的眼,準(zhǔn)備寫完最后一個字便擱下筆歇息了。可最后的一撇還未收筆,馬車突然劇烈地一晃,這一筆就劃出了紙張,在小幾上留下一道長長的墨痕。
前方的馬也受驚了似的一通亂踩,謝揚靈穩(wěn)了穩(wěn)身形,忙掀開簾子問道:“阿箏,出什么事了?”
還未等阿箏回答,便見著馬車周圍竟已經(jīng)被一眾流民包圍。她大體掃了一眼,大都是老弱婦孺,無不是衣衫襤褸、面黃肌瘦,就連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味道。
阿箏道磕磕巴巴道:“方、方才有一個小孩子亂跑,驚了馬,姑娘您沒事吧?”
謝揚靈搖搖頭,道:“咱們這是到哪了?”
阿箏道:“已到潞安府了,再不出兩三日便可到通州了?!?p> 駕車的小雙哥兒很快就穩(wěn)住了兩匹馬,待馬車再次回到正軌便繼續(xù)揮鞭向前。
“姑娘!”阿箏突然叫了一聲,嚇得謝揚靈手一哆嗦,簾子便又滑了下來。
可就在落下前的最后一道縫隙之間,她隱約看到了路邊上堆疊著什么東西,個個都有人形大小……
雖然因光線昏暗,并不能看得十分清楚,但她似乎猜到了那種“難以言喻的氣味”到底是什么了。
阿箏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什么,可她一時竟什么都聽不見了。
天色很快就黑了下來,城中處處都是頹垣敗井,茅封草長,天一黑便幾乎伸手不見五指。
黑暗中,謝揚靈越想越覺得背脊發(fā)涼,汗毛聳立。她在現(xiàn)代曾偶然讀到過一些關(guān)于這方面的文獻資料,馬懋才在《備陳大饑疏》中曾有記載:后見門外之人,炊人骨以為薪,煮人肉以為食,始知前之人皆為其所食……如今看來,竟是這般景象嗎?
“阿……”,謝揚靈覺得嗓子酸澀,口齒發(fā)干,努力咽了口口水才勉強能出聲:“阿箏,撥出一些咱們帶的口糧和盤纏,沿路分給他們。”
“姑娘,不可,”阿箏卻斷然拒絕,道:“若是還想活著走出這座城,便是一粒糧、一個銅板也不要留下?!?p> 饒是讀過再多的書,終究也只是紙上談兵而已。謝揚靈兩輩子加起來都沒有親眼見過這樣的場面,一時腦子都宕機了,只是愣愣道:“為何不可?”
可稍微想想也能知道,這種情況下,就算將此行三人所有的身家全都捐出去,不僅連杯水車薪都不夠,搞不好還會弄巧成拙,最后反倒要搭上自己的性命做了流寇的刀下鬼。
這是連阿箏都想的清楚的,謝揚靈聰慧通透,顯然是心里明白,只是不敢細想罷了。
謝揚靈再次掀開簾子,外頭已然漆黑一片,流民如同鬼影一般簇擁著朝城門方向走去,幾乎沒人說話,只有破風(fēng)箱似的呼吸聲和草鞋趿在土路上的沙沙聲,緩慢而沉重。
所有人都低著頭,黑壓壓一片,看不出是要去逃難還是赴死。
一種極強的無力感油然而生,謝揚靈啞著聲音道:“小雙哥兒,把風(fēng)燈點上?!?p> “姑娘……”阿箏還在猶豫,一旁的小雙哥兒是個悶頭悶?zāi)X的,話很少,但向來對謝揚靈言聽計從,聞言便默默將馬車前的兩只玻璃風(fēng)燈點亮了。
一時間,這兩簇小小的火光成了這座城里唯一帶著點人世間溫暖的光亮。
燈一點亮,不僅給流民指了路,同時也給藏匿在人群中的流寇指明了方向。謝揚靈明白阿箏心中的擔(dān)憂,但她卻實在無法對這些人視而不見。
“人世風(fēng)燈,草頭珠露,我見傷心眼淚流……”謝揚靈嘴唇翕動著,喃喃自語道。
她的聲音本是極輕的,輕到連馬車頭的阿箏和小雙哥兒都未能察覺,可話音才落,在她視線不遠處忽然有個影子抬起頭來,看向她的方向。
那人走在光亮和黑暗的交界處,一半的身子隱匿起來,另一半則暴露在明明滅滅的火光之下。鴉青色斗篷下罩著佝僂的身形,明明縮著肩膀,卻還是比旁邊的人高出了一截。
只是一瞬,二人眼神交錯,眨眼間便又互相瞥開。
那人瞧著十分不修邊幅,長發(fā)蓬亂幾乎蓋住了大半張臉。燈火照映下隱約可以看出那是一張十分蒼白的臉,雙眼黑似兩眼深不見底的古井,同樣沒有什么血色的薄唇緊抿著,似乎在極力忍耐著什么。
隔遠了看,整個人像是一把尚未開刃的彎刀,斗篷如刀鞘,掩去了?他身上的本來的銳利和光華。
城中漸漸彌漫起了薄霧,馬車帶著風(fēng)燈搖晃著前進,謝揚靈卻再無困意。她眼尖,發(fā)現(xiàn)了那人走過時留下的血跡,若不是有尸體散發(fā)的臭味掩蓋,這出血量,怕是遠隔幾米外就能聞到血腥氣了。
“喂,你流血了!”謝揚靈下意識地想叫住他,聲音不大,卻引來了周圍人的注意,只有那人沒有回頭,依舊低著頭向前走著,可步伐已經(jīng)肉眼可見地比方才更飄忽,更不穩(wěn)了。
“姑娘,您說什么?”前頭的阿箏聞道。
一時間,以馬車為中心,周圍一片開始騷亂起來。謝揚靈意識到是自己魯莽了,她搖搖頭,道:“我說手爐涼了,這太陽下了山還真有些冷呢。”
阿箏聞言哎呀了一聲,連忙道歉:“這一著急竟忘了給手爐添木炭,這要是凍著姑娘可如何是好,您把爐子給我吧,我去換些新的木炭來?!闭f著便要開門進來拿手爐,謝揚靈卻說:“不必麻煩,你去從行李里取出一些給我便是?!?p> “是!”阿箏應(yīng)聲便跳下馬車跑到后頭去取行李。謝揚靈趁機爬到前面去,掀起厚重的帷裳,趴在小雙哥兒耳邊飛快地道:“你在這停下等我一會兒,若是過了一刻鐘我還沒回來,你就立刻去尋我,尋不到便報官,記住了嗎?”
雖然有些猶疑,但以他的性子是斷不會違逆自家小姐的,因此小雙哥兒只是眼神沉了沉,便點頭道:“記住了?!?p> 謝揚靈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不用擔(dān)心:“我去去就回。”于是輕巧地一躍而下,迅速穿過人群,一把抓住了那個著斗篷的人的手臂,便往一處僻靜的巷子走去。
那人顯然已經(jīng)有些脫力了,竟也沒有掙扎,只是任由謝揚靈這么拽著,腳下跟踩了棉花似的踉踉蹌蹌。
直到二人進了巷子,將方才的人群遠遠甩在身后,擱這霧氣幾乎瞧不見謝揚靈才松開了手,扭頭便見著身后之人已經(jīng)虛脫地靠在了墻上,沒了謝揚靈的支撐,軟綿綿地滑落下來。
謝揚靈無端有些心虛,難道是自己方才力氣太大了?雖這么想著,卻強行清了清嗓子,嘴硬道:“那什么……先說好了,我叫我家男仆在盯著呢,你若是有什么不軌之心趁早放棄吧,至于什么殺人搶劫的就更不用想了,你也看到了,我們的車都是馬行租的,并非什么權(quán)貴人物,殺了我們不僅拿不到幾個子兒,還得背上人命官司,也不值得,你說是不是?”
謝揚靈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卻聽不到任何回應(yīng),只能借著一點微弱的光線,看到他蓬亂的前發(fā)底下嘴唇翕動,可聲音卻是幾不可聞。
“嗯?你說什么?”謝揚靈想聽清楚,彎下腰越湊越近,直到半跪在地上,雙手撐地,幾乎將耳朵都貼到那人的臉上。
他說話時的氣息已經(jīng)非常微弱了,但溫?zé)岬乃麙咴谥x揚靈的耳廓還是癢癢的。
“你想說什么?”她再次問道。聲音也不自覺跟著壓低了很多,細長濃密的睫羽隨著動作微微顫動。
“我說……”他道:“殺了你,我還能得一頓肉吃?!毖粤T,他忽然嗤笑了起來,繼而轉(zhuǎn)為大笑,盡管笑出來全是氣聲,卻捂住腹部笑得分外猖狂。
“你!”謝揚靈氣急敗壞地直起身,可轉(zhuǎn)念一想,她跟神經(jīng)病較什么勁兒,便又狀作認真,眨眨眼道:“那你知不知道,人肉可不好吃,而且萬一我身上帶著什么病,搞不好你吃下去也得死呢?”
他輕哼一聲,渾身都在不自覺地顫抖,緩了好一會才回道:“那你吃過?”
“我又不是你,”好在謝揚靈還沒有被他的惡劣態(tài)度氣昏了頭,早就發(fā)現(xiàn)了他的傷口就在他小腹右側(cè),便道:“手松開吧,再這么捂下去,難不成你是想等血流盡而死還是感染而死?”
這回他沒再搭腔,冷汗沿著輪廓深刻的下頜線滴落下來,破舊的衣領(lǐng)都被殷濕了一大片,就連喘息聲也變得更加微弱。
他咬住下唇,屏住了呼吸,任由謝揚靈拿開他的手。
腹部的衣料已經(jīng)被血浸透了,謝揚靈倒吸一口冷氣,因為湊得太近,血腥氣撲面而來。她一層層掀開臟兮兮的布條做成的繃帶,露出底下猙獰的傷口,嫩紅的皮肉都綻開來,露出一個血窟窿,還在沽沽地往外冒血。
這傷口不像冷兵器所致,反倒像鳥銃之類的火器……謝揚靈強行壓住條件反射想要干嘔的感覺,埋頭幫他清理傷口。
“我曾在一本書上看到過,”謝揚靈用帕子濕了干凈的水,先將他傷口周圍擦洗干凈,一邊道:“如果傷口太深,用包扎都沒法止血的話,為了防止病人失血過多而死,最好的方法是用燒紅的烙鐵燙熟傷口,強行讓傷口封閉,以達到止血的效果?!?p> “什么書,《飲膳正要》么?”本是戲謔之言,可最后幾個字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柿子酒澆下來,疼痛終于讓他悶哼出聲。
“不好意思,回答錯誤,”謝揚靈將帕子按在傷口處,又惡狠狠地使勁摁了摁,扯起嘴角笑道:“是《易牙遺意》,書中有一典故叫做殺子烹獻,若是你愿意,我不介意將你烹了獻給起義軍。”
“……”
那人不再理她,或者應(yīng)該說是再沒有力氣去理她了,兩人終于安靜下來片刻。
接下來便是消毒,上藥,包扎。
一番動作結(jié)束,那人全程像尊石像似的一動不動,反倒是謝揚靈累得直喘氣。末了,她看著這歪歪扭扭不甚美觀的蝴蝶結(jié),揩去額間的汗珠,這才長長舒了口氣,道:“我沒學(xué)過醫(yī),只是隨身帶了這么一瓶金瘡藥,方才已經(jīng)給你上了以免發(fā)炎,能不能活下去全看你的命了?!?p> 謝揚靈將小小的藥瓶扔到他手里,起身扭頭欲走,腳步一頓又折了回來,她將自己身穿的厚氅衣脫了下來,扔到了他身上:“不用謝,我只是不想見死不救而已,若是你死在了我眼前,我定會發(fā)噩夢的。”
那人似乎也確實沒有要道謝的意思,目光冷峻地目送謝揚靈轉(zhuǎn)身出了巷口,這才感覺到氅衣上還帶著少女的溫度,他不自覺地抱膝蜷縮起來,氅衣隱隱散發(fā)的桂枝香氣掩去了些許他身上的血腥味,從未有過的安全感讓他微微松了口氣。
“駕!”
不遠處傳來揮鞭巡馬之聲,車輪滾動,漸行漸遠。心里一直緊繃的弦突然松了一點,徐青云靠著冰冷的墻壁,蓋著厚氅衣,就這么沉沉睡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