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姑娘只怕是比自己還實誠。
謝從安暗暗嘆氣，取了案上的茶水送到嘴邊，又睨了裳荷一眼，意有所指道：“裳荷姐姐同我都是輸在了年歲。人說年少輕狂，只怕我倆以后還有更多因為不懂世故而行差踏錯的時候。”
她說著話，無意對上了賈殊緊盯著自己的一雙眸子。雖然只是一瞬交錯，其中赤裸的謀算和不懷好意都令得謝從安心底一顫，驚出了一身冷汗。
尹羿怎會養(yǎng)只狼在身邊？這位尹閣主究竟想的什么？
她沒忍住回頭去看了眼裳荷。
對面道：“家主若是無事，子卿便先行……”
“賈叔還未問我，此行何來？”
謝從安回頭端起茶杯，輕輕一瞥，微蹙的眉頭成功將賈殊攔了下來。
賈殊略顯遲疑道：“信閣中的消息說，家主對于侯爺去世一事存疑，所以到常平來查問些細節(jié)……”
這幾句言語之間，他斟酌的異常小心。
這樣的謹小慎微，恭敬順從，怎么會不討前身的喜歡呢。
謝從安心中感慨，一手支在臉側(cè)，不屑的嗤笑：“賈叔是在開玩笑嗎？長安的忠義侯府出了事，我需要跑來康州常平過問細節(jié)？”
賈殊臉生紅暈，謝從安仍不肯放過他，故意堆了笑道：“他們都說我這一行是大不孝，聽來聽去的也煩死了。我自來最是厭惡那些大道理的，只想問問叔叔，你怎么說？”
賈殊覺察到了其中的分量，一時沉默下來。
“叔叔當年不也是從信使過來的？若是信閣的高師都不知此事何斷，恐怕這世間當真無人能明白我了。”
謝從安為著逼真，幾乎將那杯茶喝出了酒的感覺，一口氣嘆的綿長悠久，做足了為賦新詩強說愁的架勢。
“家主莫要如此感慨。子卿亦覺愧對謝家祖上?！?p> 賈殊怕她哀極動怒，胡亂著讓了幾句，“子卿并非氏族親眷，若在此等事上妄加揣測，惹得家主不快事小，若被族中幾位長老知道，恐怕要怪我不知輕重，思慮不周，將家主引入歧途了?！?p> 這話一聽就是避禍的意思。
她本意是為著試一試賈殊在這兩件事里的牽扯，結(jié)果這老狐貍滴水不漏。此時一身煩躁混著疲憊涌上，便懶得再在這上頭費力，于是輕扯唇角道了聲“無妨”。
賈殊被這戛然而止的對話弄的怔立當場。
他早已熟知謝從安心性，然而還是有所不安，琢磨再三，復又開口道：“家主重孝在身卻不顧禮節(jié)奔波在外，不論究竟是否為查問侯爺中毒的相關(guān)細節(jié)，不孝已是事實?！?p> 那異常鄭重嚴肅的語氣，連角落里的裳荷都陡然繃緊了神經(jīng)，只怕家主會被激怒，義父的房間亦會遭受牽連。
正是緊張之時，那話風又陡然一轉(zhuǎn)：“可子卿實知是家主心中太過悲切，無法面對侯爺過世才借此逃離長安?！谎弁麛嗵煅穆?，夜夜思歸夢中親?！?p> 這幾句悲戚憐惜讓謝從安的心肝脾肺腎都一同發(fā)作起來。她按住痛楚，微微笑著眨了眨眼。
瞧見她雙目盈淚，賈殊心知此行奏效，接著又做哀慟道：“子卿大逆不道的說上幾句私心之語：查不查得到又有何要緊。長安城中事多，家主不如便在此緩上幾日。侯爺在天有靈，又怎會舍得怪罪?！闭f罷鄭重的拜別出門，關(guān)門后轉(zhuǎn)身行出幾步，側(cè)目之時，臉上已經(jīng)變了顏色：
黃口小兒，不知輕重，難得竟能自知是年紀誤事。這般無視在身的重孝，無異于授人以柄，謝氏家主的位子她是別想再坐了。
行至樓梯之間，賈殊腳下一頓，轉(zhuǎn)去了二層的一間靜室。
頂天的高柜將四周排滿，正中一片空闊，擺著張寬敞書案，上面鋪滿了寫著字的紙張，有一人在后頭，正與身旁的信使核查落筆，聽到動靜，抬頭一望，忙遣了人出去，自己則顧不得凈手就迎了出來。
賈殊上前附在那人耳畔低聲交代一番，言罷又在他手臂上輕輕拍了拍?！芭匀瞬荒苊靼灼渲幸馑迹粍谀阌H自前去金閣好生查問。若真的如我所言，便請速速告知?！?p> 那人又低聲確認了一回才領(lǐng)命退了出去。
隔著高柜間透過的一束束白光，賈殊望向天頂?shù)墓庠磥硖?。那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頗有幾分出世高人之風，只可惜若仔細瞧了，才能看出那雙眼睛里涌動不息的恨意。
“尹羿你這偽善小人。我竟信了你澹竹君子的作派，一時糊涂，未曾疑心?！?p> 他將這恨意在唇齒之間磨的細碎，待吞落入腹，平靜了心情才又踱出門去。
*
方才的高閣內(nèi)。
裳荷跪坐在桌前，只等家主收整心緒，不敢妄動。
謝從安深吸一口氣，拿掉了遮在眼前的帕子，見了裳荷那老實的模樣，忍不住笑了一聲，“怎么，這會兒又不肯說了？”
裳荷不自在的別開了眼，想要作未看見她那副眼紅喉噎的樣子，口中道：“方才提到信閣另設(shè)渠道，收集信息一事，賈高師所說并非事實?！?p> “原來你方才欲言又止的，是擔心你義父的名聲啊?！敝x從安說著將帕子塞回袖中。
裳荷又是低著頭，默不作聲。
謝從安已經(jīng)是身心俱疲，恨不能回去歇著了。她起身理了理衣袍，隨意擺了擺手道：“行了。你不愿說就算了，我不難為尹家人便是?！?p> 這語氣分明是沒了耐心，裳荷頓時著急起來?？上Т耸聦嶋y開口，她反復幾回，眼見著謝從安都要跨出門坎才開口喊道：“我知道信索在哪?！?p> 謝從安立即收腳回頭。
“……就是信閣另立，特意調(diào)查信息的那一隊人手?！鄙押裳赞o訥訥，心內(nèi)只怕萬一義父沒有報知侯府，家主再遷怒于信閣……只是此時也顧不得這許多了?！拔抑浪谀睦??！?p> “在哪里，由誰管著？”謝從安接連問道：“尹徽顯？”
裳荷搖頭。
想起方才的對話，謝從安又道：“金閣閣主薛桂？”
裳荷又搖頭。
謝從安走到她面前，蹲了下來，將她仔細打量了一回才道：“總不會是在你這里吧？”
見裳荷忽然瞪大了眼睛看著自己，謝從安反而有些哭笑不得，“裳荷姐姐，你也太能沉得住氣了……若信索在你手中，你怎能還將自己搞得如此狼狽？有著那樣一隊人物在手，還愁有何事不能成？我知大乾雖為盛世，難免還是有人瞧不起女子?？晌疫@謝氏家主自己就是個女兒身，你又在我這里怕的什么？你遲遲不肯開口，究竟在計較什么？”
裳荷低著頭，叩在刀柄的指節(jié)已經(jīng)泛白。
謝從安無奈的點醒她：“裳荷，若一定要我將話都說明白了……你的一番行為早已讓自己無路可退了，所以你除了信我，別無他法。”
裳荷的頭已經(jīng)低的幾乎能看見后脖頸了。
謝從安知她心里掙扎，卻著實得等不下去，深深看了她一眼，轉(zhuǎn)身走了。
竹屐叩在地板上的聲音漸漸遠去，晴了半日的天，忽從遠處響起滾滾雷鳴。
裳荷起身坐到了窗前的桌邊，推開窗子望向天外，鉛灰的云塊重重疊疊壓滿過來，提醒著眼下自己的確是寸步難行。
當初只是想著要將家主騙來，利用她的心性不穩(wěn)和暴躁易怒來為義父報仇。信索的歸屬就是這個連環(huán)計中引入豺狼虎豹互斗的誘餌。
她清楚知道這樣也許會毀了信索，可也有不得言的苦衷。
義父雖將信索交由她打理，薛閣主卻著實不好相與，暗中阻攔不算，抓著機會便對這些人以錢色相誘。
早先實在無法時，她曾照著家主的殺伐手段，對這些人大動一遭，想不到竟也有了些用處。只是她也因此受到鄙視，亦被義父冷落了月余，僅因去往長安送信才得見了一回面。
這些時候，信索報上的消息已日漸減少。義父被殺，信閣又起動蕩，這幾日回來的消息也只剩下偶爾的幾條了。
想起義父家中的那對母子，裳荷只覺得喘不上氣來。
瞥了桌上方才賈殊用過的茶盞，她的那對棕色的瞳孔中寫滿了厭惡。
抬手從桌角旁不起眼的小盒中捻出一顆石珠，投入窗欞旁的細孔，她閉著眼睛聽著細微的聲響一直落下去，不多時，樓梯處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門外的人聲低沉，“正如高師吩咐的，最后那位也已經(jīng)開口了。”
“好。”
裳荷貼在靠背上長長舒了口氣。
若按舊法繼續(xù)管束，只怕也剩不下幾個堪用之人，還是想些別的法子，也算得物盡其用么……
她起身推開房門，低頭看了眼腰間的彎刀，笑的有些凄涼。
家主說的不錯，女兒家既不被看好，又為什么非要去爭他們的認可。
那仆從一直在門邊候著，正拿不準是否離開，忽見她出來，被嚇了一跳，又見到她那抹罕見的笑意，頓時驚得張大了嘴。
裳荷睨來一眼道：“去地牢?！?p> *
信閣的地牢座落在逢卿垸角落的花園中。
說是個花園，其實斷壁殘垣，灰墻土瓦，亂蒿遍地。
一派高雅書香的信閣地界上能留存這樣一個頹敗的花園，應(yīng)當是說不過去的。謝從安卻對此很是喜歡，也覺得尹羿是個實在的妙人。
誠如金閣的閣主薛桂所言，信閣中皆是一派假清高的文人酸士，念的圣賢書，談?wù)撎煜率?，實不過是些偷聽墻角，挖人私事的流氓卒子。尹羿大抵對信閣的行事也有著幾分厭惡，所以才會放任此處頹敗，還起名叫做花園。
更諷刺的是，這地點就落在信閣據(jù)點——逢卿垸的最里頭，她不得不信這是尹羿有心為之。
影閣聽來神秘，它的據(jù)點就奢靡的如同財主的后宅一般，而肅正堂其實就是這個豪華大宅的前廳。
影閣中雖然牽涉了謝氏一族的影衛(wèi)培養(yǎng)，但訓練影衛(wèi)之地卻并未安排在康州，是以這院子日常的用處也無非是接待謝氏家主和族中各路的貴客往來，多為著的是避人耳目，方便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
這些荒唐安排，未必沒有各路英雄當年的自我嘲諷。爺爺能把他們都聚在一起為謝家效力，的確是厲害極了。
謝從安已經(jīng)回到了肅正堂的后院。
她歪在椅子上，將手里的紙條揉成個團子，找準了窗前那盞未合的茶碗丟了過去，可惜偏了少許，紙團咕嚕滾去了門前檻下。
正巧門被推開，狂風卷著婢女們踉蹌幾步。謝又晴緊著進來，關(guān)上了門，將手里的盤子交由身旁的婢女，低身拂去衣擺上的雨水，順勢將腳下的紙團撿回在手里，抬起頭巡視一回，發(fā)現(xiàn)主子一臉無欲無求的翻看著早上送來的帳冊，便朝擺好茶點的婢女揮了揮手，讓她們輕手輕腳的退出去。
她仔細端詳著主子的面容，揣摩著小心走了過去。
這一行過來，他們一連幾日都沒有好生休息，全是由眼前的煩心事強撐著過的。貼身伺候了這么多年，對于主子的習慣也自然清楚：最累的時候最容易發(fā)火，也將情緒隱藏得最深。哪怕殺人也只是一個眼神的事了。
她只能在言語間思量顧忌著，盡量的小心避禍。
“小姐瞧得如何？這賬本里頭記錄的，可真是如您所想一般？”
謝從安其實早已翻完了桌上的賬冊和信箋，來回擺弄著那幾頁，只是有些細節(jié)還未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