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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藏,連山

第三章 師父

歸藏,連山 云偃 10454 2022-06-02 11:26:20

  01

  侯府上下一片死氣沉沉。

  往年的正月里,正是侯府迎來送往官場應酬最熱鬧的時候,可是如今卻閉門謝客多日了。萬川仍是全身覆蓋著冰霜,毫無生命跡象地躺在床榻上。他的呼吸和脈搏全都沒有了,從外觀上已經(jīng)看不出究竟是死還是活,只有胸口上那片云霧的顏色還在一日日加深。

  顏色還在一日日加深,說明人還活著——這是夫人聶氏每天自己對自己要說無數(shù)次的話。她已經(jīng)連續(xù)幾天不吃不喝不睡,就這樣坐在兒子的床前,坐成了一只靜物。她現(xiàn)在很少流淚,也很少說話,甚至很少有動作,可是人卻憔悴得幾乎脫了相。

  五天過去了,侯爺對那個名叫殷九的神秘少年漸漸不再抱希望,開始與管家悄悄商量萬川的后事,只是得背著夫人和女兒。

  第六天的傍晚,殷九趕回來了。

  夫人的貼身婢女報喜一樣飛跑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稟報說殷少俠回來了。夫人聽后呆了好一陣子,本以為兩只眼睛早就枯死了,再也濕潤不起來了,結果兩行眼淚刷刷地就流了下來。

  她自己也不知道對那婢女都吩咐了些什么,話都說亂了,又要親自去門上迎接??墒蔷驮谄鹕淼囊凰查g,她雙眼突然一黑,兩只腳也仿佛不在自己身上。接著,整個房間都在她眼前跌倒下去。

  夫人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等她掙扎著醒來時,第一眼看見的是紅眼圈紅鼻頭的丈夫和女兒。

  她的心沉了下去,試探著問:“川兒呢?”

  侯爺緊緊握著夫人的手,那手綿軟無力,如冰塊一樣冷。他說:“你放心,啊,咱們的川兒救回來了?!?p>  夫人喜極而泣,忙起身要去看兒子??蛇@時她發(fā)現(xiàn)頭像灌了鉛一樣沉,被子一掀開,整個人冷得抖到了一起。她這才明白自己正在發(fā)高燒。

  侯爺?shù)难劬@時更紅了,顫聲說道:“你看看你把自己熬了什么樣?川兒好了你卻垮了……”

  可夫人還是不管不顧地去了,那種母子之間天條定下的本能讓她片刻都不能多等。

  殷九此時也在房間里,就坐在萬川的榻前,見夫人進來便起身行禮。侯爺告訴夫人,此番多虧了殷少俠萬里迢迢尋找解藥,又日夜兼程地趕了回來。他還怕賊人再度使詐,特意索要了雙倍的量,是自己先服下試過無誤后才給川兒用的。

  夫人聽得早已淚流滿面,卻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又要屈膝跪下,眾人忙忙攙扶住。

  這時,床榻上傳來游絲般虛弱的一聲“娘……”夫人給這一聲“娘”喚得萬箭穿心,一頭搶到了榻前,撲在兒子身上號啕不止。

  接下去的幾天,殷九日日過府為萬川清除余毒。萬川果真好起來,話也漸漸多了,又嫌屋子里悶,直嚷著要出去玩。映月每天在房里陪弟弟玩笑解悶,侯爺和夫人懸著的心也終于落了地。

  這天傍晚,殷九從萬川房間出來正要離去,忽然被叫住。一看,是侯爺和夫人。夫妻兩人連一個侍從丫鬟也沒帶,顯然已經(jīng)在穿廊上等候他多時了。

  殷九見了禮,又將萬川的病情一一告知。夫人笑著說:“川兒交與少俠料理,我夫妻二人最是放心不過的。”她頓了頓,朝身邊的丈夫看了一眼,隨后說道:“今日在此恭候,只因為我夫妻二人還有一個不情之請?!?p>  殷九垂手而立,神情恭敬而肅穆。于是夫人繼續(xù)說道:“川兒的性命多虧了少俠相救,此番恩情我夫妻二人銘感五內(nèi),是永生永世也不敢忘的。只是——你也看到了,這侯府雖然外表光鮮,實則內(nèi)外皆是暗流涌動。朝堂上的事我不便和少俠多說,單是上官族內(nèi),各家看似和睦,其實也是各懷鬼胎。有多少雙眼睛盯著這侯爵之位,又有多少雙手腳明里暗里給川兒使絆子!”夫人言辭激動起來,侯爺攬住她的肩膀,手安慰地拍了拍。她于是平復情緒接著說道,“這一次又不知是得罪了江湖上的何人何事,可憐我的川兒小小年紀就遭到這樣的毒手??墒嵌氵^了這一次,還不知道會不會有下一次,下下次……”說著,夫人又哽咽起來。

  “夫人的意思殷九明白了?!边@個十幾歲的少年抬起頭來,善解人意地看著夫妻二人。他并沒有將萬川中毒的真實緣由告訴他們,可是這一次的事情也讓他明白,萬川的確時刻都處在危險之中,自己的任何疏忽大意都可能導致無法挽回的后果。所以,他必須得想辦法留在萬川身邊才行。既然今日夫人說到了這里,于是他也就順著夫人的意思說了下去:“如果侯爺和夫人不嫌棄在下出身草莽,肯賞給在下一份差事的話,殷九愿意在侯府當個護院,守護侯爺、夫人,還有公子和小姐的安全。”說罷,他一揖及地。

  侯爺和夫人聽了大喜,侯爺忙說:“以少俠的本事,小小護院實在是委屈了,老夫擇日便在軍中給少俠謀個官職!”

  殷九面露難色,回道:“小人一介江湖草莽,怎可去軍中任職?還請侯爺切勿費心?!?p>  侯爺正欲再勸,夫人忙給丈夫遞了個眼色,接話說:“殷少俠乃是江湖性情,自是無拘無束慣了的,怎可受朝堂束縛?可畢竟少俠對侯府有大恩,若真讓少俠只當個護院仆從,傳出去難免落人話柄,說我靖安侯府背義忘恩?!狈蛉讼肓讼?,便笑了,似乎一個兩全其美的主意上了心頭。她說:“川兒自小便體弱多病,我這為娘的時時刻刻無不為他懸心。若是少俠愿意屈尊留在侯府,教給川兒些拳腳上的功夫以強健體魄,那便是再好也沒有的了?!?p>  殷九低頭不語,似乎還在猶豫。夫人笑著說道:“我不求川兒將來能如少俠這般英雄無敵,只求他能健康長大,別再病病殃殃的。讓川兒拜你為師,一來是想將少俠列為侯府西席,闔府上下必以夫子之禮加以禮遇。二來——少俠不要怪我唐突,做娘的免不了有些私心——也是希望川兒能得少俠庇佑,我和侯爺也不必再日夜為他擔驚受怕。當然——”夫人連忙補充,“少俠若是另有打算,我夫妻二人也不便強留。只是少俠大恩無以為報,惟讓侯爺修書一封,少俠憑此書信到各州府任意一家萬通錢莊,賬上銀錢可隨意取用?!?p>  殷九見夫人和侯爺如此懇切,而設法留在侯府又本就是他計劃中的事,于是行了大禮,畢恭畢敬地說:“承蒙侯爺和夫人不嫌棄,殷九惟有忝幸蒙恩,以報知遇了?!?p>  夫妻二人對視一眼,放心下來,忙叫殷九不必拘禮,又與他閑話少時,當晚便命人收拾了一處極雅致的別院安排他住了下來。

  02

  晚上,夫妻二人回到自己的房間,侯爺將屋里的小廝丫鬟悉數(shù)屏退。夫人知道丈夫必是有話要說,于是親自服侍他洗漱更衣。

  “侯爺想問什么便問吧?!狈蛉颂嬲煞?qū)⑼獯┑拈L袍褪下,規(guī)規(guī)矩矩地掛在一個黃花梨透雕的龍首衣桁上。

  侯爺笑了,說:“夫人都成了我肚子里的蛔蟲了,我還沒開口,夫人便知道我有話要問?!?p>  夫人皺了皺鼻子,不似人前那般端莊拘謹,臉上竟是一副少女般活潑調(diào)皮的神態(tài)。她說:“我不但知道侯爺有話要問,還知道侯爺想問我,為什么要讓殷九那孩子留在府里給川兒當師父?!?p>  侯爺大笑,點頭稱贊:“咱們月兒的鬼精靈,果然都隨了她娘了?!?p>  夫人拉過丈夫的手,二人在床沿邊坐下。她的眉間仿佛又罩上了憂慮之色,說:“侯爺覺不覺得,這次的事情處處都透著古怪?!?p>  “夫人何出此言吶?”

  她說:“首先是川兒中毒中得古怪。侯爺你高居廟堂,從不涉足江湖,川兒何以會招致江湖人的毒手?接著又神兵天降地來了個古怪的殷九。誰都解不了的奇毒,偏偏他去了五六日就帶回了解藥。可這藥是從哪里來的?他一個十幾歲的孩子為何會有這樣的本事,又究竟是受了侯府什么恩德三番兩次出手相救……這些話咱們明著暗著問了好幾次,可是每一次都被他搪塞過去了。”

  侯爺聽罷沉默了半晌,這些問題他又何嘗沒有想過,于是更加困惑,便問:“既然夫人疑心殷九,那為什么還要將他留在府里呢?不如賞些銀錢,早日打發(fā)了算了?!?p>  夫人搖了搖頭,“要是錢能打發(fā),那倒簡單了。何況以他的本事,若只想要錢,就是把這王城里的錢莊都搬空怕也不是什么難事?!?p>  “可是我們現(xiàn)在連他的底細和目的都不清楚,就這樣留在府里……”侯爺神色憂慮地沉吟道,“起初我本想在軍中給他個職位,這樣也方便控制……”

  “是妾身自作主張了?!狈蛉说兔颊f道。

  “誒,無妨?!焙顮攲⑵拮拥碾p手捧在自己的手心,“你我夫妻多年,怎倒說起這么外道的話了?夫人一向思慮周全,料想必有緣故,只是為夫還不明白。”

  “侯爺可還記得曾跟我說過,殷九帶回來的解藥是兩人的分量,他是自己吃過以后才給川兒服下的。”

  “不錯?!?p>  “雖然殷九的身份意圖不明,可是看得出來他絕沒有加害川兒的意思,否則怎么會親身為川兒試藥?”夫人說,“況且,聽月兒說,此人早就對侯府了解得一清二楚。侯爺細想,那孩子如果真想做什么對侯府不利的事,豈會等到現(xiàn)在?再說以他的身手,別說加害川兒,就是取咱們闔府上下主仆的性命又有何難?”

  侯爺雖然贊同夫人的說法,可是仍然免不了聽得脊背發(fā)涼。

  夫人繼續(xù)說:“無論如何,這次的確是他救了川兒的性命,我感激他的心是真的。而且今日他答應得這么痛快,我料想,就算我們不留他在府里,想必他也會時時刻刻關注著侯府的動靜。與其如此,我倒情愿把他放在眼皮底下?!?p>  “夫人想得周到。”侯爺說,“只是他接近川兒到底是為了什么呢?”

  夫人搖頭嘆息,說:“眼下還不得而知,不過——”她將聲音壓得更低了些,“我就是隱隱覺得,這件事可能和川兒的身世有關?!?p>  侯爺扶妻子躺下,又幫她蓋好被子,安慰說:“夫人別多想了,川兒已經(jīng)六歲了,還什么身世不身世的。川兒就是我上官仁的兒子,是咱們倆的親生兒子,以后我的爵位是要傳給他的?!?p>  “侯爺說的是,”夫人點頭,眼圈有些微微的發(fā)紅,“只是川兒從小體弱,我是擔心以后……要是川兒有個哥哥就好了。月兒雖好,可畢竟是女孩子,將來是要嫁人的。哎,川兒本來是應該有個哥哥的,要是他還活著,現(xiàn)在應該也和殷九那孩子一樣大了……”夫人說著,兩行眼淚緩緩地從她眼角爬了出來。

  “夫人——”侯爺長嘆一聲,輕輕將妻子眼角的淚水拂去,“好端端的又提這個做什么……”

  “我看殷九那孩子也挺好?!狈蛉苏f,“若是他真跟咱們家有什么緣分,只希望他能護著點兩個孩子,我也就沒有別的指望了?!?p>  侯爺將夫人的手握得更緊了,他說:“夫人你放心,只要我活著一天,就會好好保護你還有月兒川兒的,啊?!?p>  夜已經(jīng)很深了。這天晚上夫人睡得并不安穩(wěn),她反復夢見自己那個沒有來過世上一天的兒子。侯爺這一宿干脆沒睡,他也想起了那個孩子——如果他還活著,可不是就跟殷九的年紀差不多大嗎?他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難過和愧疚,因為當年正是他的一個決定便要了那孩子的小命。

  這世上沒有誰敢給堂堂的靖安侯出選擇題,可是當年那個面目可憎的接生婆卻給給他出了最殘忍的一道。

  夫人又被夢魘纏住了,滿頭大汗,口中不斷地囈語。他將妻子抱在懷中,自己卻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里沉默地流淚。他從來沒有后悔過當初的決定,現(xiàn)在也一樣,只是今晚他還是被那句話給蜇到了,蟄痛了——

  “要是他還活著,現(xiàn)在應該也和殷九那孩子一樣大了……”

  03

  殷九要留在侯府的消息很快傳到了萬川的耳朵里,可把他高興壞了。從此他再也不肯好好呆在房間里休養(yǎng),整天嚷著要出去學功夫。

  夫人給他纏不過,只好讓他先行了拜師禮。她知道兒子哪里是真心要學什么,不過是想多個玩伴,所以囑咐殷九也不必太當真,帶著他活動活動筋骨也就是了??墒侨f川卻一點也不含糊,成天師父長師父短地纏著這個只比他大六七歲的男孩。從那以后,殷九走到哪里,萬川就跟到哪里。映月便取笑弟弟,說他簡直就是他師父的跟屁蟲。

  侯爺和夫人看著也高興,說殷九帶川兒越來越像哥哥帶弟弟了。以前侯爺總是擔心,萬川從小只跟映月一起玩耍,雖然月兒對弟弟百般照顧,可是川兒難免會缺乏一些男子氣概。而劍澤和鏡明那兩個堂哥,對川兒不是欺負就是捉弄?,F(xiàn)在好了,有殷九帶著,老父的心也終于可以放進肚子里了。

  夫人常常笑吟吟地看著兒子,果真像個小跟班兒似的跟在殷九屁股后面出來進去。每到這時,她便神往地對丈夫說:“這個年紀的小孩子,總是喜歡纏著大孩子的。我小時候也是這樣屁顛兒屁顛兒地跟著姐姐。她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我就故意可憐巴巴地看著她,也不哭也不鬧,但是每次都能占到姐姐的便宜?!狈蛉苏f到這里時,總是會輕輕地笑起來,可是侯爺卻總能從妻子的眼睛里捕捉到一絲不著痕跡的感傷。他拉過妻子的手,故意逗她,“可是你現(xiàn)在不用可憐巴巴地看著我,卻也總是能占到我的便宜?!闭f完夫妻兩人就一起哈哈大笑,好一陣子都停不下來。

  半個月后,萬川終于痊愈了??墒撬⒉恢?,與此同時,自己的好日子也過到頭了。

  這天早上,萬川像往常一樣,一睜開眼睛就跑去了殷九的瀾山院。進了門,也顧不上請早禮,忙興奮地問師父,今天是去河邊挖泥鰍?還是去山上采青棗?還是去麓水寒塘馴玉虎?

  萬川滿懷期待的眼睛一眨一眨,無論哪個都好,反正他已經(jīng)等不及了??墒且缶诺幕卮鹆钏笫D膫€都不是。那今天做什么?院子里扎馬步。

  萬川發(fā)現(xiàn),看著自己扎馬步的師父和平時帶自己挖泥鰍采青棗馴玉虎的師父根本就不是同一個人。不僅變得兇巴巴的,還充滿了暴力傾向。萬川在扎馬步時,他就拿著一根藤條站在一旁。下蹲不夠深,挨一下;腰背沒挺直,挨一下;走神兒,看貓兒狗兒打架,又挨一下……短短一個上午,萬川挨了這藤條無數(shù)下的打。

  晚上,映月看見弟弟沒精打采地從外面回來,便笑著揶揄說:“小伙子今天怎么不痛快?是捕的雀兒飛了,還是捉的鱉跑了?”

  萬川不理,氣呼呼地往桌前一坐,擼起袖子給姐姐看。映月一看,馬上“哎呦”一聲,只見萬川原本白白凈凈的小胳膊上,被藤條抽出了一道道粉紅色的檁子。她馬上想起今天丫鬟說殷九師父讓川兒在院子里扎馬步的事。萬川的性子她最知道,從小被全家當成寶貝,早就皮慣了,有時連父親都管不了,他要是肯老老實實吃這種苦那才怪了。只是她沒想到,平日里沉默寡言不喜不怒的殷九,認真當起師父來還挺嚴厲的。

  映月檢查了一下弟弟的傷勢,其實傷得也不重,只是萬川皮膚白,捏一下碰一下都會發(fā)紅。她于是取來藥箱,忍住笑,一邊給弟弟涂藥一邊說:“肯定是你三心二意不好好練功,惹了你師父不高興。這次算輕的,下次囑咐殷先生下手再重點?!比f川自知理虧,也不分辯,把頭往旁邊一別,不讓姐姐看見自己的眼淚兒在眼眶里兜圈圈。

  萬川挨打的事很快就被侯爺和夫人知道了。侯爺一聽,那還得了?!他的川兒他自己都舍不得碰一指頭,他殷九竟然敢隨意體罰,當即就要沖出去與其理論。夫人忙把丈夫拉住,說:“學功夫哪有不受傷、不挨師父打罵的?月兒說了,殷先生下手不重,放心吧。”可是侯爺心里還是不痛快,夫人又說:“咱們從小把川兒保護得太好了,舍不得打舍不得罵,川兒難免頑劣些。我看殷九是有分寸的,而且川兒也聽他的話,正好讓他幫咱們收一收川兒的性子?!苯又痔嵝颜煞颉澳凶訚h氣概,男子漢氣概,男子漢氣概……”侯爺聽夫人如此苦口婆心地勸說,嘆了口氣,也只好作罷了。

  04

  接下去的幾天,萬川不是被命令扎馬步就是站太極樁,從早到晚,叫苦不迭。夫人和映月悄悄來看過幾次,只見萬川頭上頂著一摞書,腰背直挺,馬步已是有模有樣,只是表情甚是凄苦。母女倆想笑又不敢太大聲,只好憋到?jīng)]人的地方才敢一起朗聲大笑。

  這一天,萬川終于受不了了,直嚷嚷說不學了,也不要殷九當自己的師父了。為表決心,還當眾哭了一鼻子。

  殷九沒反對,只說既然如此,那就索性放個假,還說要帶萬川出去玩一天。萬川一聽說出去玩,馬上收住悲聲,忙問去哪里玩?;卮鹫f是麓水寒塘。萬川剛想問是不是要去馴玉虎,可是話還沒問出口,卻發(fā)現(xiàn)庭院和房屋早已都在自己腳下了。

  萬川的腦筋沒轉過來,他不知道剛剛還在自己十幾丈之外的榕樹下密閉養(yǎng)神的殷九,是怎么樣突然過來,又是怎么樣將自己緊緊鉗在脅下的。等他看清的時候,師徒二人早已經(jīng)飛掠過大半個王城的上空,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回龍寺里那座百丈來高的千佛塔頂端。

  塔頂天高風疾,輕紗般的薄霧裊裊環(huán)四,縈繞不散。萬川又害怕又興奮,不敢睜開眼,卻又忍不住打開一條縫。

  殷九說:“川兒你快看!”

  “川兒害怕?!比f川的聲音比貓兒叫聲還小,兩只手緊緊捂著眼睛,只留一條指頭縫。

  “男子漢大丈夫怕什么?!币缶耪f,“有我在,還能讓你掉下去不成?”

  萬川只好慢慢睜眼去看,果然是一番從未見過的景象。透過薄霧,大半個王城盡收眼底。人都成了螞蟻,在橫七豎八的街道上擠擠擦擦;勾欄瓦肆也都成了扮家家酒的玩具,一個個小巧玲瓏;還有城西那條河,蜿蜿蜒蜒流向城外,不知流向什么地方去了。

  萬川不覺看呆了,直到被幾只燕雀嘰嘰喳喳吵鬧著才回過神來。他問殷九:“咱們不是要去麓水寒塘嗎?”

  “這就去了?!闭f罷,殷九夾緊萬川便俯沖下塔,半空中腳尖在一個剛放起來的紙鳶上輕輕一點,立刻又掠上了鐘樓。萬川這一次沒有閉眼,興奮得又喊又叫,所到之處惹得眾人紛紛側目。師徒二人就這樣,兩三個起落便出了王城,往后山去了。

  天已經(jīng)十分暖和,后山的林木也抽了綠芽,麓水寒塘儼然是一片春意盎然的景色。

  殷九領著萬川來到寒塘的岸邊,此時剛過正午,波光粼粼的水面映得兩人眼睛都花了。殷九撿起一塊扁平的石片,側著身子往塘里一擲,只見那石頭在水面輕點了五六下,直飛到水中央才沉了下去。萬川立刻拍手叫好。

  殷九說:“我記得川兒最喜歡滑冰,可是這一冬天你因病沒得玩,不如今日滑個痛快?!?p>  萬川看了看水面,又看了看殷九,說:“眼下都快三月了,哪里還有冰?”表情里省略的話是“你多半是糊涂了?!?p>  沒想到殷九卻說:“有水就足夠了?!?p>  萬川正摸不著頭腦,只見殷九已經(jīng)飛身出去,正如剛剛那個石片一樣,在水面輕點了三四下便到了寒塘中央。可是他卻沒有沉下去,腳下生了樁子似的穩(wěn)穩(wěn)當當停落在了水面之上。

  萬川的嘴巴空張著,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就在這時,似乎有風從殷九的背后洶涌吹來,他的頭發(fā)、袍襟還有左臂空蕩蕩的袖子紛紛朝前翻飛而去。緊接著,他的腳下似乎環(huán)繞起風雪。風雪越來越大,迅速朝四面八方凜冽地翻涌擴散開去,所到之處,水面上瞬間結成了堅冰。轉眼之間,整個寒塘已經(jīng)凍成了一塊巨大堅實的冰坨子。

  萬川早已經(jīng)看得目瞪口呆,愣愣地站在岸邊不動了。殷九眼帶笑意地從冰面上走過來,手在萬川直勾勾的眼前晃了晃,問:“如何?”

  萬川可是激動壞了,剛剛殷九帶他在城里飛上飛下已經(jīng)令他欽佩到不行,而現(xiàn)在這個將河水結冰的本事幾乎要讓他拿殷九當神來拜了。于是他連聲地問這是什么功夫,又軟磨硬泡非要殷九教他不可。

  殷九說:“本來嘛是要教你的,可是現(xiàn)下我已經(jīng)不是你師父了?!?p>  “誰說的?!”萬川嚷。

  “你自己說的。”

  “我什么時候說的?”

  “吃完午飯說的?!币缶叛b作沒看見萬川急得通紅的小臉,繼續(xù)說,“吳管家、你姐姐、你娘,滿院子的人都聽見了?!?p>  萬川只好服軟賠笑,一疊聲的好師父,接著把三輩子的好聽話都說盡了。殷九趁機說:“那你以后練功還偷不偷懶?”

  萬川一本正經(jīng)地保證:“再也不敢了!”

  回去的路上,萬川又開始活動小心思。他話里話外跟殷九兜圈子,說只想學那飛上飛下,還有凍水成冰的本事,不想天天扎馬步站樁子。殷九免不了又將“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的道理跟他講述了一番。誰料萬川卻說起了曾經(jīng)看過的那些話本。他說,話本里的人物都是跌落山崖,或者誤入洞穴便尋得奇書秘笈,一練就成了絕世高手。怎么偏他就要從扎馬步站樁子開始。然后他又眉飛色舞地詢問殷九,有沒有那種可以速成的奇書秘笈給他瞧瞧。

  殷九聽了,頭一回覺得氣不打一處來。他在萬川面前蹲下來,正色道:“川兒你記著,永遠也不要存這種取巧走捷徑的心思。這世上或許有奇跡和天才,但你永遠也不能指望這兩樣東西會發(fā)生在自己身上。只有不指望,你才能走得遠、活得久。記住了嗎?”

  萬川似懂非懂地看著師父,眨了眨他那雙無邪的眼睛,小聲應道:“川兒記住了?!?p>  05

  某天夜里,萬川睡得正沉,突然感覺有人在輕輕搖晃自己的身體。他睜開眼,見一個模糊的黑影立在自己床前,登時嚇得大喊。

  “川兒別怕,是我?!?p>  “師父?”萬川揉了揉眼睛,詫異道,“你怎么會在這里?”

  殷九說:“你不是想學讓水結冰的本事嗎?我教你。”

  萬川看了看伸手不見五指的窗外,眼下深更半夜,又是陰天,連月亮都沒有。他十分摸不著頭腦,問:“現(xiàn)在?可是……”

  “別可是了,”殷九不由分說地掀開他的被子,將他拽起來,“白天人多眼雜,我這功夫可是獨門秘笈,不外傳的?!?p>  萬川沒辦法,只好爬起來。他沖外屋喊:“姐……姐!幫川兒拿衣服和靴子!”

  “別喊了。”殷九將衣服丟給他,“你姐不在這。”

  “不在這?”萬川忙趿了鞋跑去外屋,掌了燈一看,外屋的床榻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姐姐果然不在。

  殷九說:“不僅你姐姐不在,整個侯府都空無一人,只有我們倆?!?p>  萬川急忙穿了衣服鞋子跑出去,侯府果然空空蕩蕩,原本應該在廊下值夜的小廝一個也不見了。他又要往正房跑,卻被殷九叫住。

  “爹娘呢?”萬川帶著哭腔問。

  “他們自然也不在?!币缶耪f,“你好好練功,明天一早我保證你就能看見他們了?!?p>  “保證嗎?”萬川的眼睛里結了一顆碩大的淚花,不放心似的又問,“爹、娘、姐姐、吳管家……明天早上都能看見嗎?”

  殷九點點頭,然后抱了抱這個委屈的小家伙。

  萬川的臉埋在殷九的胸口,聲音透過布料甕聲甕氣地傳出來,又問:“那他們現(xiàn)在去哪了?”

  殷九回答說:“他們都還在各自的房里睡覺,川兒看不見他們,是因為川兒現(xiàn)在正在自己的夢里?!?p>  “……在夢里?”萬川努力想要明白師父的話,可是這些話顯然已經(jīng)超過了一個六歲孩子的理解能力。

  “川兒乖,等天一亮就能看見爹娘和姐姐了。”殷九說,“但是現(xiàn)在,川兒要跟師父好好學東西,知道嗎?”

  萬川用袖子把眼淚揩了揩,點點頭。

  如那日一樣,殷九又一次帶著萬川掠過王城上空,往后山飛去。萬川發(fā)現(xiàn),不只是侯府,似乎整個王城都空蕩蕩的,街道上連更夫都沒有一個。不知是不是天太黑的緣故,萬川能看見的范圍十分有限。只有二人飛掠經(jīng)過的地方,瓦肆勾欄、縱橫街道才逐一出現(xiàn),可是極目遠眺卻是茫茫然一片漆黑。

  二人來到麓水寒塘岸邊時,烏云已經(jīng)散去,月亮出來了。殷九這時將萬川拉到自己面前,神色異常莊重地說:“川兒,從今天開始,師父要教你一門很特別的功夫。但師父要你保證,這件事決不能對你我之外的第三個人說起,你能保證嗎?”

  萬川此前從來沒見過師父這樣的神色,哪怕是自己馬步扎不好惹師父生氣時,也沒有現(xiàn)在這樣嚴肅。于是他小聲試探著問:“連爹娘和姐姐也不行嗎?”

  “不行。”

  萬川很想問為什么,但他又有點害怕,所以只好點點頭。

  “很好,”殷九說,“如此,我便可以傳你咒術了?!?p>  “咒……術?”萬川在唇齒間小聲重復了幾次,又問,“……咒術厲害嗎?”

  殷九被逗笑了,他撫了撫萬川的小腦瓜,說:“這咒術乃是天地妙法之集,陰陽玄通之道。尋常的咒術師即便小有所成,也能縮地成寸撒豆成兵;再有所成,可以飛天遁地尋山探海,你說厲不厲害?”

  萬川聽得兩眼放光,連連拍手叫好,直嚷著要學。

  殷九又說:“可是這咒術卻并不容易學。即便是剛剛所說的小有所成,有的人花了幾十年時間,而有的人甚至窮盡一輩子也做不到,更加沒有什么取巧捷徑可走,如此,你可還要學嗎?”

  萬川知道師父又在因為那天的“奇書秘笈”之言敲打自己,不免自覺慚愧,羞紅了臉,于是忙畢恭畢敬作揖說道:“川兒知錯了,還請師父不吝相授,川兒自當勤勉?!?p>  殷九點點頭,說:“既然要學一樣本事,必得首先知道它究竟是什么。川兒,我且問你,你可知我們身處的這個世界是由什么構成的?”

  萬川上齒咬著下嘴唇,懵懂地搖了搖頭。

  殷九讓他盤膝坐下,閉上雙眼,然后說:“這世間萬物,皆是由陰陽二氣幻化而成。所以,有天就有地,有日就有月,有男就有女……”

  “有爹就有娘!”萬川嬉笑著馬上搶話來答。

  殷九笑了笑,“你倒聰明,正是如此?!彼又f:“陰陽二氣此消彼長,往復輪替,生滅更迭,于是這世間便由此形成了無數(shù)的‘靈’。在這些‘靈’當中,幸運的,成了山川草木、鳥獸魚蟲;更加幸運的,成為了如同你我一樣的萬物靈長?!?p>  這時,萬川睜開眼,問:“那不幸運的呢?”

  “不幸運的,便永遠游移在天地之間?!?p>  “那他們真可憐。”萬川的表情突然變得很憂傷。他沉默了一會兒,又問:“師父,那陰陽二氣是哪里來的?!?p>  殷九被問得愣了一下,然后回答他:“從‘道’中來?!?p>  “‘道’又是什么?”

  殷九搖了搖頭,說:“‘道’乃是萬物的本源,無人知其為何者,亦無人不知其為何者?!?p>  萬川開始撓頭了,“師父,川兒不懂。”

  殷九又說:“說無人知其為何者,是因為‘道’無法描述,也不可言說;說無人不知其為何者,是因為天地萬物莫不生發(fā)于‘道’,又復歸于‘道’……”他見萬川已經(jīng)開始打瞌睡,于是擺擺手,“算了算了,這個超綱了,以后你慢慢就懂了。”

  “我們來說點簡單的,”殷九說,“現(xiàn)在你繼續(xù)閉好眼睛,但不許睡覺,我下面說的話,你不僅要用耳朵聽,還要用這里——”他用手指點了點萬川的胸口,繼續(xù)說:“剛才我們所說的,那些散落在天地間的靈,其實它們并非不幸,因為它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用,它們僅僅是存在于世間而已。而所謂的咒術,本質(zhì)上就是與這些靈溝通,甚至驅(qū)策它們?yōu)樽约核玫囊环N方法?,F(xiàn)在睜開眼睛——”

  萬川睜開眼睛,看到師父攤開的手掌中似乎有白色光芒正在匯聚起來。接著,白光越來越亮,眼看著竟匯聚成一根半尺來長的冰凌。只見師父突然一揚手,那冰凌箭一樣發(fā)射出去。萬川的眼睛眨也沒眨,可是仍沒看清是怎么一回事。只聽“鐸”得一聲響,幾十丈之外的黑暗中立刻傳來樹干折斷的聲音。

  “看清楚了嗎?”殷九問。

  萬川的頭搖得如同撥浪鼓。

  殷九嘆了口氣,說:“我已經(jīng)盡可能地慢下來了,真正的對戰(zhàn)中,是不可能以這樣的速度出手的。好了,現(xiàn)在再閉上眼睛,我們來拆解一下你剛剛看見的——”他說,“其實,我剛剛只是做了兩件事——第一,將湖邊的水汽凝結在掌心成為一只尖銳的冰凌;第二,以極快的速度發(fā)射出去擊打那棵樹。然而在這一過程中,我至少調(diào)用了三種不同的靈——聚集水汽的某一種靈;降低溫度使之凝結的某一種靈;還有,以極快的速度令某物發(fā)生空間位移的某一種靈?!?p>  “那么這些靈為何會幫我做這些事情?其實很簡單,我念了一句話。”殷九自問自答,“我念的這句能夠駕馭靈的話,在咒術中被叫做‘咒訣’或者‘咒語’。但要知道,咒訣可不是誰念都有用的,這個你以后會明白。除此之外,我還可以通過某些指法或手勢達到同樣的目的,那便叫做‘手訣’。至于有些咒術師還能通過符咒、器物來調(diào)遣靈,這個以后遇到了再說,現(xiàn)在說太多你也未必記得住……”

  殷九這時停下來,睜開眼睛。萬川的頭雞啄米似的不斷栽下去,又被自己殘留的意識不斷地糾正。他的鼾聲越來越響亮了,涎水爬出嘴角,爬向下巴,又拉著長長的黏絲滴在了前襟上。

  殷九搖頭嘆了口氣,卻也只好安慰自己:川兒還小,不能著急。今天也只好先到這里了。

  他站了起來,將衣袖一揮,兩道耀眼的白光突然環(huán)繞在師徒二人身邊。黑暗只被點亮了短短的一瞬,接下去,師徒二人便隨著那白光一同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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