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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藏,連山

第十章 夜奔

歸藏,連山 云偃 6765 2023-03-19 13:14:46

  01

  洛云凝一行人離開侯府以后直奔麓水寒塘而去。他們此刻越發(fā)篤信,當日被逼入密林深處之人正是無相宮的大護法燭龍,而冒死相救的正是候府的殷九。殷九曾在林中祭出從辰劍,而那正是四護法之一旋鰲的武器,所以殷九的身份在他們眼里也是不言自明。可是這些人哪里會知道,冥冥之中乾坤早已倒轉(zhuǎn)了。

  現(xiàn)在他們心中只剩下了一個疑問:殷九既然將人藏于后山,為何不將防御結(jié)界也布置在后山,而是侯府?一番商計后,眾人只道他是心機深沉,故布疑陣?,F(xiàn)下既已占測出幻境的方位,也不曾多想,紛紛施展咒術(shù)化做六道疾光,瞬息之間便到了寒塘。

  麓水寒塘正是王城后山風(fēng)光極致之所在。曹公曾有詩云:“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贝藭r雖無鶴無月,又烈日當空,可四周群巒環(huán)繞,水碧山青,兼有兩岸奇花異木掩映生姿,也聊可附會“繞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的意趣了。

  可惜眾人對此地只有心內(nèi)余悸,絲毫提不起興致。幾日之前,就是在岸邊那片密林里,他們中的三名弟子重傷而死。如今,三人的墳塋猶在密林深處,可眾人重回故地卻都不忍祭探。此刻,他們個個心中悲極怒極,只恨不能揪出魔頭將其挫骨揚灰。

  洛云凝將占測出的方位復(fù)又推演一番,然后率眾人登萍渡水,進了寒塘對岸一個黑漆漆的山洞里。他們剛一進去,一陣猛烈的疾風(fēng)裹挾著野獸震耳欲聾的吼叫朝眾人迎面襲來。

  一人脫口驚道:“這洞里居然有野獸?!?p>  “是白虎?!痹颇f,“奎、昴、畢,乃是西宮之三宿,以其入式推演,可知子虛幻境的入口便是那虎口?!?p>  又是一聲比先前更加響亮的咆哮自洞穴深處響起。緊接著,所有人眼前一花,只見一通體銀白,長著兩只長長劍齒的猛虎倏忽之間便竄到了眾人面前,那速度之快,絕非凡物。

  兩名年紀較輕的弟子聽說虎口便是入口,是以立時將這猛獸劃入與魔教同一陣營,加之又想起三名同門喪命魔頭之手,一時悲憤交加,拔劍便要取那猛虎性命。

  云凝忙制止說道:“不要傷它。這風(fēng)雷玉虎乃是瑞獸,殺之不祥?!?p>  兩名子弟聽罷,急忙收劍,可那玉虎已經(jīng)向他們撲了過來。黎師兄就是在這時拔下了自己頭上的玉簪托于掌心,口中飛快念道:“明罰敕法,離震噬嗑?!币徽Z未畢,那簪子已然化成數(shù)道青光朝玉虎迎面射去。只見道道青光準確避過了虎身,而后驟然變成實體,橫七豎八牢牢釘進了四面的巖壁中。剎那之間,青光成了鐵柵牢獄,那玉虎被架在半空,只奮力嘶叫卻絲毫動彈不得,已然成了只籠中困獸。

  “走吧?!痹颇龓ьI(lǐng)眾人先后從虎口進入了幻境。本來他們都已做好了與賊人同歸于盡的準備,可是進了所謂的幻境一看卻都大失所望,因為里面什么都沒有。

  那是一個極其狹小的空間,六個人需要緊緊貼靠在一起才勉強站得下,卻哪里有什么燭龍。他們的四面八方是白茫茫的一片混沌,手朝混沌中伸出去,立刻受到一種很奇怪的阻力,那便是幻境的邊緣。

  “怎么會這樣?”一名弟子拔出了隨身佩劍用力刺了出去,劍身受力竟緩緩向回彎折,“這里不像是能藏人……”

  黎師兄見洛云凝陰沉著臉色,便問:“云凝師弟,你道是怎樣?”

  洛云凝此刻心煩意亂,強壓著惱怒:“出去吧,我們上當了?!?p>  幾名年輕弟子以前從沒聽說過子虛幻境,而先前云凝命他們列太乙星占陣尋找方位,因此人人都以為這幻境必是玄妙厲害至極,可是如今得見竟是這般的兒科戲法,心中都覺遭了戲弄。洛云凝雖說是門中護教三老的入室弟子,咒術(shù)與身份皆高于眾人,可與他們卻是同門不同支。此次下山,掌門放著年長的黎師兄不用,反而讓年紀輕輕的云凝帶隊,眾人本就頗有微詞,現(xiàn)下又遭連番失利,他們再也顧不上掌門的叮囑,說的話也都沒那么好聽了。

  眾人紛紛灰頭土臉出了幻境,一弟子冷言冷語地說道:“這下回去也不難交差了,饒是三老的弟子也在難在賊人手里討到便宜,我等又能如何?”

  黎師兄見云凝臉上掛不住,厲聲喝了句“住口”。他與云凝雖也非系出同支,但畢竟最為年長,總要顧及同門和睦。況且他曾聽師父說過,子虛幻境乃是無相宮絕學(xué),可于虛空之中復(fù)現(xiàn)八荒六合,豈會如此兒戲?于是向云凝問道:“會不會是我們占錯了方位?”

  云凝搖了搖頭,“如果占錯了方位,是不可能找到這里的??磥砦覀冎辛巳思艺{(diào)虎離山計了?!?p>  “你是說殷九故意用一個假的幻境把我們引到這里來?”黎師兄的眼睛驚恐地瞪著,“侯府據(jù)此地百余里,他怎么可能……”

  其余幾名弟子紛紛吵嚷:“那我們就再回侯府要人!”

  “糊涂!”黎師兄說,“殷九引我們到此地是為了什么?難道還把人繼續(xù)藏在侯府等著我們回去要人嗎?”

  云凝的神色肅穆,一言不發(fā)地站了半晌,然后說:“我們先回不歸山?!?p>  “回去?!”那幾名弟子一聽,馬上翻了臉,什么位分高下全不管了,“洛云凝,你說得輕巧!”一名弟子手指著密林的方向,顫聲質(zhì)問道:“谷師弟他們雖然跟你不是同一個師父,難道你就讓他們就這樣白白死了嗎?!”

  云凝知道他們修為尚淺,不明白其中利害,也頗感佩他們顧念同門之情,因此略降辭色:“各位師兄弟都是用咒術(shù)的高手,那么我來請教各位,你們有誰能在百里之外施咒的嗎?”

  眾人面面相覷,結(jié)結(jié)巴巴地答不上來。他們都被云凝的問話提醒了,靈賦的強度會隨著距離而被大大削弱。慢說百里,再厲害的高手,咒行數(shù)里也已是強弩之末。

  云凝冷笑道:“你們都說那虎口中的幻境如同兒科戲法,錯也是不錯??扇裟腔镁呈窃诎倮镏馍?,各位還覺得這個施咒之人是你我能應(yīng)付的嗎?”

  眾人這下徹底啞了火,說不出話來了。

  黎師兄此時頗感惑然,便問:“如此看來,殷九的咒術(shù)應(yīng)該遠在我們之上,可是為什么那日在密林中卻沒有對我們痛下殺手?”

  云凝搖了搖頭,“賊人狡猾,只怕另有算計。”其實他心中尚有一番思量,因為經(jīng)過幾次交手,他早就隱約覺得殷九才更像是燭龍,只是眼下不便對眾人言明。云凝沉吟片刻,說:“先回山秉明師尊,真要對付他們也得請大師兄和小師弟下山再做計較?!?p>  云凝此言原本并無輕視之意,怎奈聽者有心。眾人知道,他口中的大師兄和小師弟是護教三老的另外兩名入室弟子,這三個人才是真正的同門師兄弟。他們從小拜入三老門下,修為早已登峰造極,三人若是同時下山,自然比千百名弟子傾巢出動還要管用。

  眾人心中都酸溜溜的,卻又無可奈何,只恨自己無此際遇拜入高人門下,又恨自己學(xué)藝不精為他人恥笑,只得悻悻怏怏地跟著一同返回了不歸山。

  02

  已經(jīng)二更天了,靖安侯府正房的燈卻還亮著。上官仁與夫人聶氏坐在燈前,誰也不說話。紗罩中的燭火不安地跳動著,它從沒聽過夫人這樣長久的啜泣,更沒聽過侯爺這樣頻繁的嘆息。

  上官仁等聶氏的啜泣漸漸收住,才悄悄看了她一眼,開口嘆道:“夫人吶——”這是上官仁對妻子無計可施,卻仍然要試圖說服她時的慣用開場。聶氏平時對丈夫千依百順,這樣的時刻極少。但這樣極少的時刻一旦來臨,那就意味著“夫為妻綱”在二人之間徹底失效了,他只能以這樣一句無可奈何的“夫人吶——”來開啟接下去的一段不容樂觀的軟磨硬泡。

  “你以為我的心就是石頭做的嗎?”上官仁接著說,“殷九那孩子十幾歲就來到咱們家,我也算是看著他長大的,我就舍得趕他走嗎?”

  聶氏將身子擰過去,只給丈夫一個后背,仍是吸著鼻子一言不發(fā)。

  上官仁繞到聶氏面前,兩手攤開來:“夫人哪里知道朝堂之上的局勢變化?”

  “侯爺別欺負我是婦道人家就什么都不懂,”聶氏終于開了口,“朝堂之事與殷九那孩子什么相干?!”她眼圈兀自紅著,語氣卻毫不相讓。聶氏原本不是胡攪蠻纏之人,也知道丈夫在朝中屢不順遂。可是一來,她久居深宅不能洞察時局;二來,她早已將殷九視作家中一員,處處私心偏袒。如今丈夫竟因為幾個道士找上門來就意欲將其趕走,于是她也就顧不上貞順之德,任性歪纏起來。

  “夫人有沒有想過,殷九若真的與無相宮有關(guān),那意味著什么?”

  “我不管意味著什么。我只知道無論如何,殷九也絕不會做出對侯府,對你我、川兒、月兒不利的事!”聶氏將身子又擰了回去,始終不去看丈夫的臉。

  上官仁雙手背在身后,腳下焦躁不安地來回兜著圈子:“夫人吶,你是怎么了?當初不是你說殷九來歷不明,要處處提防著嗎?”

  “那是當初?!甭櫴蠑蒯斀罔F,“如今十幾年都過去了,那孩子對咱們家有沒有壞心難道還驗證不了嗎?”

  “婦人之見!”上官仁脫口而出,他從來沒對妻子說過這么重的話,因此一語說畢,兩個人同時都怔住了。他心中自是悔愧難當,急忙去扶著聶氏的肩膀溫言哄道:“我不是那個意思。”說罷又是一聲長嘆,“無相宮被滅以后,《連山笈》下落不明,全天下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這本書?我自然相信殷九不會對咱們不利,可如果他真的與無相宮有關(guān)聯(lián),讓他繼續(xù)留在府里,那侯府上下還有寧日嗎?”

  聶氏剛打算開口申辯,上官仁擺手制止了她,“若只是江湖上的烏合之眾,我上官仁倒也不怕,可是朝堂之上的局勢卻容不得我不多想。如今國師瑤光在朝中只手遮天,也唯有我靖安侯府尚能與之分庭抗禮。如今為夫雖已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但國師仍欲加以擁兵自重意圖謀反之罪名。饒是謠諑空穴來鳳,然王已見疑,試想,若是靖安侯府坐實了與無相宮有所牽連,又該當如何?”

  聶氏眼中已現(xiàn)驚恐神色,嘴唇緊緊抿成了一條線,她心中已有千般猜測,只口上不敢說。

  上官仁正色替她說道:“那時王必疑心大作,而瑤光師出有名。上官家危矣!闔族性命休矣!”

  聶氏不自覺驚呼一聲,掌中的茶盞脫手落下,應(yīng)聲而碎。

  殷九的腳緩緩撤出了窗紗投在廊檐地上的一小塊燭光,怕將它踩臟了似的?,F(xiàn)在看來,所有的猶豫都不必了,侯爺?shù)囊环捵屗靼?,已?jīng)到了非走不可的時候了。

  其實在萬川成年以后,殷九每一天都暗下決心要帶著他一起離開侯府,可是每一天他都對自己食言。他一再跟虛空中的另一個自己辯論,他從來沒有忘記肩上背負的使命和仇恨。繼續(xù)留下只是計劃中的一部分,跟那餐桌上其樂融融的談笑、侯爺和夫人冬天送來的銀炭、夏天送來的瓷枕,還有映月一望向自己便躲閃不及的眼睛統(tǒng)統(tǒng)毫無關(guān)聯(lián)。

  這世上沒有比人間煙火更能消磨意志的東西,他豈會不知?

  殷九的臉漸漸沒入了陰影里,房內(nèi)夫妻二人的對話還在絮絮地傳來,可是他什么都不必再聽了。他在心里對自己蒼涼地一笑:怎么了?你本不就是來辭行的嗎?白天想得多好,怕侯爺夫妻二人不好開口,于是主動前來告辭,多么深明大義?可是現(xiàn)在卻又這樣不磊落地隱隱期待著什么?等著人家挽留你?跟你說一家人就應(yīng)該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可你又算哪門子的一家人?

  殷九懸在半空中的手終究還是沒有敲下去。他緩緩?fù)顺隽私情T,此刻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自己的心事上,卻根本不知道另有一雙眼睛在耳房的轉(zhuǎn)角處看著他。那是一雙只有在暗處才能勇敢起來的眼睛,只有在暗處那目光才不用躲閃,才可以放心大膽地在他身上隨處停落。殷九若是知道他一向引以為傲的警覺和機敏喪失得如此徹底,恐怕會對自己失望透頂,因為剛剛他在廊檐下站了多久,那眼睛就看了他多久。

  映月跑回自己的房間時,沒有被任何人發(fā)現(xiàn)。她用后背緊緊抵著房門,兩行眼淚刷刷地就流了下來。房里沒有掌燈,今晚也無月,這房間此刻看上去竟是無邊無際的大和空。

  她不知道自己靠著門站了多久,像是執(zhí)著于某種迷信,就好像只有那樣站著才叫做等,又好像只要她肯等,被等待的人就會出現(xiàn),并且以她設(shè)想的方式給這份等待一些回報。她不貪心,更沒有狂妄到認為自己可以扭轉(zhuǎn)乾坤,影響誰的去留。她問自己在等什么?回答是等一個告別——或許連告別也不是,只是一個確認,確認自己在對方心中是個配得上告別的人。

  街上這時響起了三聲鑼鳴,隨后更夫的唱誦隱隱傳來:“諸事安和,長夜太平。三更天嘞。”

  映月的眼淚被這三聲鑼鳴喚得更加兇猛,她甚至忘了自己所等的人是個頂尖高手,而頂尖高手來和去都是沒有聲息的。即便僅隔著薄薄的一道門,即便那推門的手無數(shù)次抬起又放下,即便心神亂作一團、柔腸千回百轉(zhuǎn),甚至是奪路而逃,都是可以不發(fā)出一點聲音的。

  到了這時,他來沒來過,她知不知道,也已經(jīng)不再重要了。

  這一夜里,只有萬川睡得深沉,那顆不諳世事的心,只能裝下幾兩芝麻綠豆,反而因此邪祟不侵。他被一陣輕微的搖晃撼醒,眼前模模糊糊一個熟悉的影子。

  “師父,今晚練功么?”他揉著眼睛,口吃不清地問。

  那影子在他床邊坐下來,好像搖了搖頭?!皫煾敢吡耍院竽阕约壕毠??!?p>  萬川一下子清醒了,猛地爬起來,“走?去哪?!”

  “去辦一件事?!币缶呕卮穑澳懔粼谶@里?!?p>  萬川又聽不懂他的話了,他不留在這里還能去哪里呢?不過他對此已經(jīng)很習(xí)慣,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殷九經(jīng)常會說出一兩句他聽不懂的話,去細問時,他又不說了。

  “那還回來么?”

  “嗯,回?!币缶畔裥r候一樣捋了捋萬川額前的碎發(fā),囑咐說:“你記著,以后除了練功的時候,不許再在人前使用咒術(shù)。你的靈賦不足,遇到強手會吃大虧的。今天在麓水寒塘公然施展子虛幻境,你知不知道這很危險?”

  萬川“啊”地輕聲驚呼道,“師父你都知道了,是不是姐姐告訴你的?”

  “誰也沒告訴我?!币缶诺穆曇魩еσ?,“不過那調(diào)虎離山的主意肯定是你姐姐想的。你自知靈賦不足,卻懂得借用風(fēng)雷玉虎的靈賦,這也算是活學(xué)活用了。”

  萬川沒搭話,他心想,這也是姐姐的主意。

  “也幸虧你們幫我把那群道士引開,否則……”殷九似乎說了不該說的,于是突然停住,過了好一會兒才接著說,“川兒,你是不是覺得師父有的時候很奇怪,你……還有你姐姐,是不是也覺得我有事情瞞著你們?”

  萬川仍然沒說話,他想了半天,用力點了點頭。這下兩個人都沒話說了。

  黑暗掩護著沉默,夜往更深的深處推進。萬川突然輕輕地問:“師父,你喜歡我姐姐么?”話一出口,他明顯感覺到自己面前的那個影子馬上僵在了暗夜中,房間里的沉默此刻都在微微發(fā)燙。

  “你不說我也知道。”萬川惡作劇似的一笑,“你看我姐的眼神都不一樣?!?p>  殷九拿出平日嚴肅的口氣:“小屁孩懂什么喜歡不喜歡的……”

  “怎么不懂?我都已經(jīng)成年了!”萬川下巴一撇,為看穿了大人的秘密而得意洋洋似的?!皫煾福彼Z氣驀地鄭重起來,“你就留在這兒,跟姐姐,還有爹爹、娘親和我,咱們一家人在一塊不好嗎?”

  殷九聽了這話胸口一陣發(fā)悶,心中被“一家人”那三個字小小地蟄了一下?!昂冒。趺床缓??”他努力地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又輕松又愉快,“等我辦完了事就回來,要是回來看到你咒術(shù)荒疏了,可是要罰的。”

  “那拉鉤!”

  “是誰剛剛說自己已經(jīng)成年了的?”殷九這次真的被逗笑了,“張嘴閉嘴還是孩子話,害臊不害臊?”

  “拉一個拉一個,就一個?!逼鋵嵢f川早就不信什么拉鉤上吊了,他現(xiàn)在只是開心——或者說是放了心。師父從來沒有騙過他,他說會回來就一定會回來。他的確成年了,身體和心智都已經(jīng)成年了??墒撬^不想讓成年這件事,變成爹、娘、姐姐還有師父可以輕易離他而去的理由。萬川死皮賴臉地拉過殷九的手,從五只手指中挑出小拇指來勾在自己的小拇指上,一邊搖一邊唱:“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師徒倆都笑了。

  第二天一早,上官仁照例讓吳管家去瀾山院請殷先生來用飯。吳管家去了一會兒,卻是自己一個人回來的。他快步走到老爺近前,在他耳畔低聲說了句什么。上官仁聽了,仿佛是松了一口氣,又像是悵然若失,連嘆了數(shù)聲。

  聶氏如同什么也沒瞧見沒聽見,話也不說一句。丫鬟把巾帕遞到她手上,她就擦一擦手;夾了菜到她碟子里,她就吃一小口。

  上官仁再去看兩個孩子,也像沒事人似的,也都不說話。這家里從來都是五個人一起吃飯,可今天突然少了一個,他們卻連問都不問一句。人人都跟自己盤子里的吃食較勁,卻都對那個空出來的座位視而不見。丫鬟婆子們照例在席間忙碌:擺菜、夾菜、遞茶盂、撤殘盤,可是一頓飯吃完,主人比下人們還累。

  這天晚上,萬川來敲映月的房門。房門一開,映月馬上轉(zhuǎn)身走到床邊去,展展被面,又墊墊枕頭。萬川知道,姐姐這樣毫無必要地返工丫鬟們的差事,是為了藏起自己那雙紅紅的眼睛。他走過去,拉起映月的手,把她拉到桌前坐下。映月偏著臉,眼睛只不看他。

  “姐?!比f川小聲地喚道,“你別難過,師父還會回來的。”

  映月知道此時裝強不是明智之舉,也很感激弟弟的寬慰,只得輕輕點了點頭。

  “姐,”萬川抬起屁股,把凳子往映月面前挪了挪,賊賊地一笑,“我?guī)湍銌柫??!?p>  “什么幫我問了?”映月不解。

  “我問師父喜不喜歡你。”

  還沒等他說完,映月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她此刻本就心煩意亂,聽了弟弟竟在這樁事上莽撞胡鬧,皺眉說道:“你干么多事?!”

  萬川素知姐姐聰明又率性,做事從來都不拖泥帶水,就唯獨這一件總是縮手縮腳,讓他看著著急?!澳悴幌胫缼煾冈趺凑f?”萬川故意逗她,可映月就只板著紅通通的一張臉不發(fā)一言。

  萬川怕姐姐真惱了,便說:“師父說他喜歡你呢?!彼南耄@可不是在撒謊,昨天已經(jīng)問過師父了,他沒有否認那就是承認了,再說他那神情和反應(yīng)不是承認又是什么?

  映月蚊子似的小聲呵斥一句:“你別瞎說?!?p>  萬川樂了,“我騙你干嘛?!”然后便將殷九昨晚來找自己的事情對姐姐說了,只是在說到“喜歡不喜歡”的時候自作主張,替他那個犯同樣毛病的師父將沉默和窘態(tài)通通譯成了明明白白的肯定回答。

  這一晚映月睡得很安穩(wěn),什么朝堂、江湖、陰謀、秘密,通通進不了一個少女的夢里。只有他的臉,他的聲音,還有那句明明白白的回答才值得她用夢去還原和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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