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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藏,連山

第二十一章 靈犀忘執(zhí)

歸藏,連山 云偃 16490 2023-10-27 09:44:41

  01

  這幾天,萬川總是獨自一人望著天空發(fā)呆,一望就是好久。鈞天見他神情恍惚,便問端的。可他每次總是搖頭不語,儼然心事重重。后來鈞天也不便再問,只是萬川發(fā)呆時,他便在一旁安安靜靜地陪著。兩人相顧無言坐了不知多久,直到歸鳥投林,日落西山,萬川才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塵土說:“走吧?!扁x天也就不說二話,跟著他走。自此之后,他兩人便常常如此。

  萬川心情煩悶不為別的,只因想家。他私心猜想,鈞天從小生活在塞北,而塞北人性格粗獷豪放,對家的情感應(yīng)不似中原人那般強烈,因此鈞天問時,萬川唯恐被同伴笑話,因而閉口不談。

  這段時間,萬川給家里寫了好幾封信,可是數(shù)日既過,始終不見鱗鴻帶復(fù)函回來,因此心里總是惴惴難安。這日夜里,萬籟俱寂,窗外明月高懸。萬川趁著所有人都睡著,又悄悄出了凈舍。他來到日間與鈞天閑坐的平臺,拿出飛鳶令對映月光。少傾,只聽一聲長唳,一黑影由遠(yuǎn)及近自明月當(dāng)中呼嘯而來,轉(zhuǎn)眼飛至萬川身前。

  正是鱗鴻。

  那鱗鴻一見主人召喚,千山萬水,無遠(yuǎn)弗屆。此時來到主人身邊,歡欣異常,雙足踢踏,雙翅揮舞,遍身鱗甲在月光之下綺麗耀目。萬川撫了撫鱗鴻頎長的脖頸,鱗鴻也便將頭靠在主人肩上,一人一鳥甚是親密。

  萬川說:“鱗鴻啊鱗鴻,你真的將書信都送到了嗎?怎的姐姐始終不回信呢?”

  那鱗鴻似通人語,聽聞主人質(zhì)疑,遂將脖子一梗,啼叫兩聲,顯然不甚服氣。萬川嘆道:“罷了,我便再書一封,這一回?zé)o論如何也要讓姐姐回信來?!摈[鴻昂起頭,又叫兩聲,權(quán)作回應(yīng)。

  萬川將懷中一封早就寫好的家書取出,正要裝入竹筒,卻聽見一聲中氣十足的大叫:“什么人在那里?!”

  萬川早給這一聲呼喝嚇得魂飛魄散,將書信往懷里胡亂一揣,口中“啾啾啁啁”模擬鳥叫,雙手不住地往外推那鱗鴻,示意它快走。那鱗鴻本就避人,此時得了主人號令,啼叫一聲,便如箭一般射入夜空。而適才叫喊之人,此時也穿出林子走到平臺之上。月光下一映,萬川看得清楚,遂松了口氣,原來是鈞天來了。

  “嚇我一跳!”萬川抱怨道,“大晚上的不睡覺,跑來這里干么?”

  鈞天抱怨更甚:“我還被你嚇了一跳呢!你不睡覺又是來這里做什么?”

  “我……我么……”萬川搔搔后腦,不知該如何回答。他想起師父交代過,不能被人知道飛鳶令和鱗鴻的事,可自己又不愿意欺騙朋友,因此一時躊躇無措。

  鈞天“哼”了一聲,怒沖沖地道:“不說就罷了,反正你也沒拿我當(dāng)朋友!這幾日你總怪怪的,讓人好生摸不著頭腦。索性你做你的,我做我的,誰也別理誰就是了!”他如同連珠炮似的說完,也不等對方回話,果真做不理不睬狀,只低頭在地下四處細(xì)看,不知在尋找什么。

  萬川心中深感譴仄,“我我我”支吾個沒完。鈞天故意充耳不聞,仍舊低頭尋找。萬川一走近,他便躲開,始終與對方保持幾丈遠(yuǎn)的距離。

  萬川“喂”了一聲,鈞天不理。他又問:“你在找什么?不如我?guī)湍阋黄鹫野伞!扁x天仍是不理。萬川無奈,只得將這幾日思念家中又擔(dān)心被嘲笑等情事一一說了。

  鈞天本就不是小性之人,聽萬川說罷心中也便釋然。他啐了一口,嗔道:“想家又是什么丟人的事了?你們中原人的腸子里盡是些彎彎繞繞!難道我便不想家嗎?”

  萬川聽他雖仍是怒沖沖的語氣,但顯然已不似先前的冷漠態(tài)度,忙賠笑問:“你也想家么?”

  “這不是廢話么?”鈞天白了他一眼,“否則我大半夜跑來這里做什么?”

  “可是丟了什么要緊的物件?”萬川也忙低頭去腳下細(xì)看,“是什么?我?guī)湍阋黄鹫摇!?p>  “是一支短笛。”鈞天神色戚戚地說道,“那是父親送給我的生日禮物,我一直帶在身上,白天明明還在的,可是晚上卻不見了?!?p>  萬川心想,他們二人白天在這呆了一個下午,也許是掉在了這平臺的某處。又一想,這里山高風(fēng)疾,可千萬別是滾下了深谷,也不知那短笛貴重不貴重——不管貴重不貴重,累得朋友弄丟父親所贈之物,總是自己的過錯。于是當(dāng)下不發(fā)一言,只管悶頭四處尋找。

  這平臺并不算很大,但入夜?jié)u深,雖有月光朗照卻仍舊視物不便。二人找得滿頭大汗,直將這平臺翻了個底朝天,終究也沒找到那支短笛。

  “算了,別找了。”鈞天說,“可能已經(jīng)滾下山去了?!?p>  萬川譴仄道:“若不是因為陪我,你也不會弄丟父親贈送的禮物,這讓我如何過意得去?”

  鈞天搖搖手,“一支笛子而已,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丟了便丟了。”他笑道,“其實我也很久沒有吹過了,只不過近日時常掛念父親,所以便想拿出來擺弄擺弄?!?p>  萬川致歉再四,始終不能釋懷。

  “別說這個了。”鈞天道,“你大半夜來此地又是做什么?難道白天在這里發(fā)呆還沒有夠?”

  萬川素來不慣扯謊,而鈞天剛剛那句“你們中原人的腸子里盡是些彎彎繞繞”顯然是指責(zé)他與朋友結(jié)交而不夠坦蕩,加之此刻心中滿懷歉疚,早把殷九的囑咐拋在了腦后,于是將召喚鱗鴻以托家書之事細(xì)細(xì)說了。鈞天聽得目瞪口呆,自言若是放在以前,他斷然不會相信世上果真有此神鳥,不過在山上修行的這段時間以來,已見識了太多奇絕神妙的咒術(shù),方知世界之大無奇不有。

  萬川說著說著,突然一拍腦袋:“哎呦,我怎么這么笨!”

  鈞天忙問其緣故。萬川說:“既然你掛念父親,我召鱗鴻前來替你傳封家書,豈不是好?尋常信鴿難越關(guān)山,可我這鳥兒卻能朝發(fā)夕至。令尊見你書信,必然歡喜?!?p>  鈞天大喜過望,拍手道妙。萬川復(fù)又拿出飛鳶令來,月光之下,那玉牌燦然生輝,鱗鴻倏忽而至。鈞天見了嘖嘖稱嘆,又纏著萬川細(xì)問短長。兄弟倆一問一答,談笑間親密如常,早將剛剛的齟齬盡數(shù)拋卻。萬川讓鈞天趕快回去寫信,鈞天依言而去,過不多時帶了好幾張寫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男偶埢貋?。萬川一心只想替朋友排遣思鄉(xiāng)之情,是以只字不提自己那封尚未寄出的家書。兩人寫信、寄信,直忙了大半夜方才各自回房安寢。

  02

  轉(zhuǎn)眼之間,眾旒生上山修行將滿一季。按照規(guī)矩,他們將要經(jīng)歷一場規(guī)模不小的季考,只有通過考試的旒生才能繼續(xù)后面的修行。其實,在不歸山上修行并非樂事,山上規(guī)矩甚繁,課業(yè)甚重,實在不是這些出身貴族的旒生們甘愿忍受的。但不歸山乃是皇家圣地,連宗室親族也并非人人有資格上山一覽,他們今蒙皇恩有此難得的殊榮,豈不深感僥天之幸?因此大考臨近,竟無一人不是全力備考,惟恐中途肄業(yè),以至辱沒門楣。

  這日,萬川與鈞天在密林深處的一塊空地練劍,那里地處偏僻,不易被打擾,正是試劍拆招的好地方。這時,葛雄突然大搖大擺地來了,身后還跟著好幾個旈生。他見二人在此,便陰陽怪氣地大聲呼喝:“喲,真不巧,打擾兩位了。”又對其他人擠眉弄眼,故作疑惑道,“您兩位還真是形影不離,也不知到底是練劍呢?還是有什么事情非得在隱秘角落里做?”隨他而來的旒生們聽了這話,一齊嘻嘻笑了起來。

  鈞天正要還嘴,萬川卻將他拉住,道:“君子以行言,小人以舌言。多說無益,我們走吧。”說著便硬拉著鈞天離去,葛雄等并不阻攔,仍以他二人剛好能聽見的音量在背后說三道四。

  出了林子,鈞天掙脫萬川的手,恨恨道:“怎么盡由著他胡說,難道咱們還怕了他?!”

  萬川說:“那葛雄看著傻大憨粗,可是我瞧他總不簡單?!?p>  “這話怎么說?”

  萬川將聲音壓低,說:“按照他的性子,那天晚上的事,早該鬧得人盡皆知,但你瞧他,裝得卻像從來沒發(fā)生過一樣……”

  “那天晚上?”鈞天的表情困惑極了,“哪天晚上?到底是什么事情?”

  萬川“嘖”了一聲,提醒道:“就是在伙房那晚——”見對方仍是一副茫然的神情,萬川急道:“咱倆險些命喪在他主仆二人手里的事你也不記得了?!”

  鈞天似乎更加摸不著頭腦,迷茫又不忿地嚷嚷道:“你說命喪誰手里?就憑葛雄那個胖子,還有他那個麻桿兒隨從?”他指著林中空地的方向,難以置信地瞪圓了眼睛,“你到底在胡說些什么?”

  萬川心中好不疑惑,可見他越說越是激憤,也實在不像開玩笑的樣子。

  那天晚上發(fā)生的事情,萬川直到現(xiàn)在還心有余悸。他怎么也沒想到,葛雄身旁那個名叫“金碗兒”的隨從,看似弱不禁風(fēng),實則竟是個使用咒術(shù)的高手。幸而萬川情急之下鬼使神差地施展出殷九傳授的咒術(shù),這才救下了自己和鈞天兩個人。

  可奇怪的是,第二天再見到葛雄時,他竟像昨晚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一樣。萬川心想,他倒聰明,知道此事若是鬧大,誰都不好交代。所以只當(dāng)他裝傻充愣,也沒放在心上??墒呛脦滋爝^去了,萬川每次與他碰面,不論察其神色還是探其口風(fēng),他對那晚之事都顯得全無記憶。而那個隨從,也從此再沒有出現(xiàn)過。萬川由此便警惕起來:難道這葛雄表面粗蠢,實則城府極深?若是如此,他裝癡賣傻到底是為了什么?細(xì)想之下不由得越發(fā)惴恐,故而每次碰面,心中都萬分戒備。

  然而,令萬川最想不通的是,鈞天為何也要跟著他一起裝傻?那天晚上,他破了金碗兒的咒術(shù)時,鈞天顯然是駭怪無已,何故第二日竟對此事只字不提?而今日問起時,更似是全然無知?

  從萬川上不山以來,一連串的怪事接連發(fā)生,諸多疑惑時??M繞心頭。他遣鱗鴻與師父殷九傳信,將一干情事并邱婆婆在竹林中說的“無謂假亦真,顛倒乾與坤”等語據(jù)實以告,可殷九只傳回“藏形匿影,不顯不露”八個字,實在讓人摸不著頭腦。

  鈞天見萬川呆呆的發(fā)愣,便關(guān)切問道:“家中還是沒有回信來嗎?我瞧你最近幾日神情總是恍恍惚惚,可要緊嗎?”

  萬川勉為一笑,搖搖頭,“走吧,我們換個地方練劍。不管怎么樣,先把季考過了再說?!?p>  不歸山的季考分為文試與武試。文試考的是一些道教經(jīng)典,包括經(jīng)教的原本真文、記錄先賢修德養(yǎng)身的哲思箴言、戒律禮法、科儀制度以及對典籍的注解疏義一類。武試主要考較外門功夫,包括拳腳、劍法,另有一樣:咒術(shù)。

  此時山上熱鬧非凡,旒生們?nèi)齼蓛筛髯詫ふ彝榇罨飪呵写铚?zhǔn)備。所考較的內(nèi)容中,文試最為簡單,死記硬背也能勉強通過。武試比較難,一招一式都要較量真功夫。有些旈生連劍都拿不穩(wěn),而有些更是四體失諧,舞將起手腳來猶如猿猴抓耳撓腮,瞧來甚是可笑。

  這其中,以咒術(shù)最為難學(xué)難練。盡管旈生們所學(xué)已是極為粗淺的入門咒術(shù),但一來,領(lǐng)悟心決咒法需要極高的天資;二來,靈賦的積攢亦是無法速成。于是東一群,西一伙,有的口中念念有詞,有的舉止如瘋似癲。遠(yuǎn)遠(yuǎn)望去,山上眾人如同集體中邪,場面既滑稽又詭異。

  在一旁陪練的不歸山弟子個個神情嚴(yán)肅,早已經(jīng)笑不出來了。事實上,他們比旒生還要緊張。幾個時辰前,一名旒生胡亂施展“斂火咒”,哪知一個不慎,險些燒光了半片山林。而攔截下的那些在天上胡飛亂砍的劍,更是不知已有多少柄了。

  萬川瞧著他們練得滑稽有趣,便悄聲對鈞天說:“胡鬧,胡鬧,這些人不得要領(lǐng),越練越錯?!?p>  鈞天只當(dāng)他隨口說嘴,不以為然道:“你怎知道?”

  “他們只是一味死記硬背咒訣和手決,對靈賦馭引之法、內(nèi)息蓄發(fā)之道一無所知。照這種練法,能練出名堂那才奇怪,你說這不是胡鬧又是什么?”

  鈞天用手指刮了刮臉,吐舌嘲道:“你又吹牛了。督學(xué)教的還會有錯?難道督學(xué)還不如你高明?”

  萬川哈哈一笑,“盡信書不如無書,我看連督學(xué)自己也只是半瓶水而已?!彼纯此南聼o人,便說:“你跟我來,我演給你瞧?!闭f著領(lǐng)鈞天往僻靜處去了。

  03

  一滴朝露從葉片的中央緩緩滑了下來,懸停在葉尖之上,搖搖欲墜。此時的竹林中闃然無聲,連一絲風(fēng)都沒有。露水終于滴了下來,恰好落進石桌上一只小小的茶盞里,濺起了一顆琥珀色的液珠。

  時間驀然中止了。

  那一滴小小的液珠就此浮在了茶盞之上,拖著一條細(xì)細(xì)柔柔的琥珀色尾巴,并著茶水表面微微漾起的漣漪——全都中止了。

  整片竹林一瞬間被罩上了一層琥珀色。翠竹的枝葉、穿梭的飛鳥,甚至空中的太陽都比平時大了倍蓰,搖搖晃晃皆如泡在水中一般不甚真實。

  忽然間,金鐵交擊之聲驟然響起,無數(shù)柄長劍如飛蝗一般貫入林中。霎時之間,寒光耀目,劍影如織,所到之處萬千翠竹盡皆為之摧折,枝干裂斷之聲不絕于耳,如嘶如吼。

  那無數(shù)柄利劍蕩平半片竹林后,來勢稍緩,竟在林中一塊空地上盤旋起來,當(dāng)中不知何時出現(xiàn)了一條模糊的白色人影。只見人影倏爾躍高伏低,倏爾疾奔疾掠,一招一式皆是凌厲迅捷,精妙無已。而那些劍,如同被某種無形之力所縛,始終以極快的速度在他身邊環(huán)繞飛旋。這時,他猛然將右手向外一伸,那無數(shù)柄長劍如得了號令一般瞬間飛來,在他手中紛紛聚合,立時幻化成一柄。

  但見那白影飄忽如魅,身法流水行云,手中長劍揮處,斫空之聲嘯嘯不絕,四面八方皆是晃晃劍影。舞得半晌,突然招息勢收,萬千光影歸復(fù)如一,正是“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那白影甫一站定,剎那之間一分為三,如奔雷一般分別朝林中的東、西、南三個方向疾掠開去,轉(zhuǎn)眼已消失不見了。

  竹林還是那個竹林,林中的一切依舊如同水中的倒影一般搖搖晃晃的看不真切。它們開始變小,變遠(yuǎn),直到整個空間都凝縮成了一顆琥珀色的小液珠,重新落回了茶盞里。

  只聽“滴答”一聲,圍坐在石桌前的三人幾乎同時睜開了眼睛,而他們身后的竹林安然無恙,依舊是龍吟細(xì)細(xì),鳳尾森森。

  慕云宸和洛云凝相視一笑,靈犀六識的第三重心法他們已大有進境。可二人去看云歌時,卻發(fā)現(xiàn)他正緊抿著嘴唇,臉色十分難看。云宸心道不好,正要開口詢問時,只見師弟緊閉的雙唇中突然滲出血來。

  云歌強行壓住胸口翻騰的氣息,用手托住下巴,可是口中鮮血不住地涌將出來,一股一股透過指縫全滴進了他面前的茶盞里。琥珀色的茶湯立刻被染成了殷紅。

  云宸急忙出手,只見他右手豎起劍指凌空而書,指尖動處,閃著白光的筆畫便懸在面前。眨眼之間,一道符文已匆匆寫就。這時聽他口中說道:“心忘諸境出迷河,意不沉空道行多?!闭f罷,朝云歌眉心一指,那道符文刷地飛去,只在他雙眉間一閃,便隱沒不見了。

  這時云凝也已經(jīng)繞到了師弟身后,張開手掌懸在他頭頂,口中念道:“云散碧潭清皎潔,靈光不昧氣神和。”言畢,掌中柔光四射,已將云歌周身籠罩于光芒之中。

  云歌在兩位師兄的協(xié)助下自行搬運周天,行功未久氣血已然平復(fù)如常。兩人見他無礙,便同時撤功。云歌緩緩睜開眼睛,虛弱地笑道:“多謝兩位師兄?!?p>  云宸關(guān)切師弟,囑道:“先別說話,將‘守元心訣’再默行一遍?!?p>  云歌先不去運功,而是悄悄朝二師兄看了一眼,果然見云凝板著臉,神色大為不快。其實用不著看師兄的臉色,他心中也早已是萬分自責(zé)。因為他明白,第三重的修煉已經(jīng)因為自己而耽擱得太久了。

  云歌曾聽師兄們說過,這靈犀六識乃是本門的至高心法,一共有十重境界,每一重的修煉不僅艱難無比,更伴隨著異常的兇險。這門咒術(shù)最早被記錄在《歸藏笈》中,可是書上所載卻只有總綱的只言片語,對靈賦馭引之法、修習(xí)施用之機等關(guān)鍵細(xì)節(jié)一概語焉不詳。不只是靈犀六識,事實上《歸藏笈》中所記載的心法、咒訣大多數(shù)都?xì)埲辈蝗?,有的甚至連字跡都難以辨認(rèn)??删褪沁@樣一本殘卷,卻成了本門的絕密要典,保管在歷代護教長老的手里,連掌門都不能隨意翻閱。

  道恒、道紀(jì)、道衍三位長老深知這《歸藏笈》非同小可,乃是不歸山立派之根本,其內(nèi)容越是隱晦莫測,就越是蘊藏著無窮奧秘。因此三人發(fā)下宏愿,不將此笈參透,誓不下無極崖??墒撬氖嗄赀^去了,他們?nèi)嗣咳赵谘马數(shù)墓潘芍聦ψ虻溃涓髯缘男逓殡m然早已超凡入圣,但卻始終未能參破書里的玄機。

  不過數(shù)十年的苦修終究也非唐捐,書中所錄雖處處似是而非,但依舊有蛛絲馬跡可循。想那三位長老是何等深湛修為,況乎又合三人之力終日研精覃思,終究將秘笈之中的許多上乘咒術(shù)加以補全。而這其中,靈犀六識便是最難的一門。

  這門咒術(shù)之玄妙并不在其威力如何大,而全在于“靈犀”二字。既談“靈犀”,便可推知,一人獨練是不成的,須得兩人或多人同修方得其精奧。三老苦心孤詣十年之久,終于勘破個中機樞,將咒訣心法補全記錄。又花了十余年時間,一面勤修不輟,一面將過程中所歷各種險象關(guān)隘并其應(yīng)對之道逐一備述,增刪千次,改校萬般,終才令此絕學(xué)復(fù)見天日。三老深知修習(xí)此道殊為不易,若是一股腦傳與弟子,便是云宸三師兄弟的天資再高也難領(lǐng)悟。因此只得將全部心法劃分成十重境界,徐徐傳教。

  這靈犀六識上手并不很難,以云宸、云凝、云歌三人目前的修為,加之三老從旁協(xié)佐點撥,不消數(shù)日便突破了第一重天。而第一重天一破,三人頓覺靈臺澄明,周身感觀敏銳無比。三老告訴他們,修習(xí)此道的要旨,在于修通六識中的“意識”。修煉之初,各人之眼、耳、鼻、舌、身,五感俱開,遍體靈明,外界周遭一切細(xì)微之物,察無所遺;再有進境時,同修數(shù)人內(nèi)息一致,心意相諧,太虛天外,意馳神往,略無遲滯;而練到大成以后,同修數(shù)人便臻至心意相通之境:一人眼觀,則三人俱得見,一人耳聽,則三人俱得聞,一人起心,則三人俱動念。即所謂“心有靈犀一點通”。對敵之時,三人由同一“意識”駕馭驅(qū)策,彼此呼應(yīng),就好像一個人長了三頭六臂,其威力自是無與倫比??梢舱蛉绱?,修煉的過程才極為艱難,每一重心法只有三人同時沖破關(guān)隘方才功成,這其中但凡有一人出了差錯,其余兩人便是進步神速也是枉然。

  如今,這第三重心法已經(jīng)練了一個多月,云宸和云凝早已練成,可不知為何,云歌卻始終無法突破。每每練到緊要關(guān)頭,他便覺得氣海之中總有一股內(nèi)息滯澀不暢。今日練功時,這種感覺又一次出現(xiàn),可他實在不想再拖兩位師兄的后腿,于是試圖強行沖關(guān)。然而這門咒術(shù)以“意”行止,最忌諱思緒擾亂、雜念叢生,于是一個小小的念頭瞬間變成了心魔,也幸虧云宸和云凝出手及時相救,否則云歌的本心墮入迷河,其后果不堪設(shè)想。

  云歌依言將“守元心訣”默行了一遍,心神既定,也就不像先前那般難受了。他慢慢站起來,對云凝歉然一笑,道:“二師兄,對不起,又是因為我……”

  云凝仍是板著臉,雖然他知道師弟不是有意梗阻,可仍舊十分懊惱。云凝自負(fù)天資極高,師尊所傳的諸多上乘咒術(shù)他從不覺得學(xué)起來有何艱辛,便是靈犀六識這等絕學(xué)他也只覺稍有繁難,練得勤了,也能融會貫通,所以便對小師弟遲遲不能沖破第三重心法,既不理解也瞧不上。況且,他對咒術(shù)極為癡迷,靈犀六識他只練了兩層便已覺得奧妙無窮,心中豈能不思盡快一窺全貌?然而這云歌拖拖拉拉,實在讓人著惱??墒乾F(xiàn)在他既受了傷,又開口道了歉,作師兄的又怎好再出言責(zé)備?心中雖不樂,卻也只索算了。

  這時,忽聽一個清脆的嗓音遠(yuǎn)遠(yuǎn)喊道:“吃飯啦!”話音未落,只見雁翎兒提著個紅漆食盒,分花拂柳地朝他們快步走來。那翎兒本就膚白,今日又穿著一身鶯黃色的羅裙,被周遭翠竹的綠意一襯之下,更覺明艷動人。她走到近前,將食盒往桌上一放,隨手抹了一把額上并不存在的汗,喜眉笑眼地只去瞧大師兄云宸。

  云歌見翎兒來,如同見了救星,直嚷嚷“餓死了”說著便掀開了食盒。盒中是邱婆婆給他們準(zhǔn)備的午飯,雖然都是再尋常不過的食材,可諸般小菜卻也十分豐盛。云歌見盒中一碟雪白的糕點相當(dāng)別致,似乎是糯米所做,一塊快小巧玲瓏四四方方,每塊中間還嵌著一顆紅豆,模樣甚是討喜,于是伸手便要去拿。誰知翎兒卻忙搶先將糕點整碟端走,說道:“這個不是給你的,你吃下面的那個?!闭f著便將第二格的一小碟桂花糕端給了他。云歌雖然莫名其妙,但他從小與翎兒鬧慣了,也并不放在心上,只把嘴一撇便接過桂花糕來吃。

  云凝早看出翎兒手上那碟糕點根本不是邱婆婆做的,可他并不道破。趁著擺菜擺飯的時候,翎兒將糕點不動聲色地放到了大師兄的面前,同時臉上閃過一絲羞赧的神色。這些小動作看似無意實則有心,卻一一被云凝瞧在眼里。他這時突然站了起來,一句話也沒說就走了,留下三個人面面相覷。

  翎兒問:“云凝師兄是怎么了?”云歌伸了伸舌頭,又縮了縮脖子,道:“估計還在生我的氣吧?!痹棋沸Φ溃骸澳睦锞陀心敲炊鄽夂蒙?,先吃飯吧?!闭f著將面前碟子里的糕點夾了兩塊放進了師弟的碗里。他知道云凝一向心思重,可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也讓他十分納悶,于是當(dāng)下只低頭吃飯不提。

  卻說云凝出了竹林后,獨自來到了山頂?shù)囊蛔脚_,他望著懸崖之下翻滾的云海,腦中再次浮現(xiàn)出翎兒那副羞赧的神情,心中頓覺痛如刀絞。他從懷中摸出一塊糕點,那是他剛剛從翎兒端的盤子里神不知鬼不覺地偷拿的——用的是再簡單不過的咒術(shù)。以他云凝的身手,便是將那糕點一塊塊偷光,翎兒也斷不會知情??墒钱?dāng)他捏著那枚小巧玲瓏的糯米糕,看著嵌在上面的紅豆時,心中非但毫無一絲快感,反而覺得自己卑瑣不堪。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他自言自語,“好一個‘入骨相思’?!闭f罷,他兩指一松,那小小的糯米糕瞬間便墮入了滾滾云海中。此處臺高風(fēng)疾,洛云凝卻頑固地瞪著雙眼,如同在與疾風(fēng)斗狠,不知不覺間早已淚流滿面。

  04

  當(dāng)天晚上,云歌重又來到白天練功的竹林,一個人悄悄用起功來。他雖明知靈犀六識獨練無用,卻仍想將自己負(fù)責(zé)的部分練熟,以免再拖累兩位師兄??伤麆傄荒衲行姆?,卻發(fā)現(xiàn)丹田處仍是隱隱作痛,緊接著一股真氣便開始在體內(nèi)亂行亂竄,完全不受控制。云歌心道不妙,豆大的汗珠一顆顆從他額頭上直滾下來。他一下慌了神,只好先將內(nèi)息穩(wěn)住,再行守元心訣以防止神魂內(nèi)蕩。可靈犀六識修煉的過程兇險異常,三人同練時,倘若有人涉險,其余二人尚可從旁回護,可現(xiàn)在僅他一人,又如何能夠自救?只一盞茶的功夫,他周身內(nèi)息愈發(fā)狂行無狀,自“承泣”至“厲兌”,整條足陽明胃經(jīng)上各處關(guān)要大穴便如針扎一般劇痛無比。然而更麻煩的是,此刻他頭腦之中開始意馳神亂,心內(nèi)雜思塵起,無數(shù)顛倒夢想紛至沓來。

  就在這時,林中不知何處突然傳來了一陣笛聲。這笛聲初聽之下平平無奇,就如同牧民吹奏的尋常曲調(diào)一般??梢袈呻S風(fēng)徐徐送來,云歌想要抵御其干擾卻也是不能。此時他心中萬千雜念本就在橫沖直撞,而那笛聲一到,諸般異象更是群魔亂舞。忽而邪祟魅影環(huán)繞欺近,忽而精靈魔怪張牙舞爪,間有神號鬼哭禽鳴獸嘯,一時如細(xì)波緩緩?fù)埔?,一時又如巨浸洶涌滔天。云歌剛開始還能運功稍作抵抗,可吹笛之人的功力似乎遠(yuǎn)在自己之上,只聽那笛聲源源不絕,時疾時徐,與他所練的心法互為抵沖,兩相交逼之下,云歌只覺身上難受之極,驟如抱冰臥雪,驟如沸水淋身,當(dāng)下再難以運功抵擋,只得任人宰割,同時一陣恐懼漫上心頭:吹笛之人究竟是誰,恁的了得,與我又有何仇怨,瞧來今天命喪于此了!

  可是說來也奇怪,一旦云歌不運功抵御時,那笛聲似乎反而能夠助他返本歸元。他立刻明白過來,于是不再去理會那笛聲,連體內(nèi)亂竄的真氣、頭腦中的雜亂異象也通通不再理會,最后索性連護身結(jié)界都盡數(shù)撤了去。過不多時,笛聲漸漸弱下去,最終止歇,而云歌方才所經(jīng)歷的諸般險象也隨之煙消云散。

  云歌連忙從地上爬起來,對著剛剛笛聲傳來的方向一拜再拜,口中不住地道:“多謝師哥救命!”

  竹林深處這時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接著云宸便從林中走了出來。他手上握著一支竹笛,虎著臉,走到云歌面前抬手就用笛子去敲打師弟的頭。這一下并不用力,可是云歌知道一會兒免不了要挨師兄一頓罵,所以故意作出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表情,一面使勁嚷嚷著“疼死了”——他知道云宸很吃他這一套。

  “少給我裝?!痹棋饭恍能?,“我根本沒使勁?!?p>  “還說沒使勁兒,你看這不是都起包了?!”云歌胡攪蠻纏起來,把頭湊過去非要給云宸看不可。

  “你別給我嬉皮笑臉!”云宸將師弟推開,仍是一副嚴(yán)厲口氣,“你現(xiàn)在膽子越來越大了——”他話還沒說完,卻發(fā)現(xiàn)云歌被自己輕輕一推之下竟然就倒了下去。云宸慌忙扶住師弟,手指順勢往他脈搏上一搭,脈象雖無大礙,但虛浮無力,顯然是受了內(nèi)傷。再往他臉上瞧去,發(fā)現(xiàn)他一張汗涔涔的臉上虛疲已極。

  云歌倒在云宸的臂彎里無力地笑了笑,說:“師哥,我有點難受,你先別罵我了?!?p>  “別說話。”云宸將師弟的手緊緊握住。云歌不再說話,緩緩閉住眼睛。隨后便覺有一股灼熱的真氣從師兄掌中源源不斷地傳入自己體內(nèi),周流幾轉(zhuǎn),漫經(jīng)四肢百骸,竟是說不出的受用。云宸道:“師尊早就說過,靈犀六識與咱們此前所學(xué)的所有咒術(shù)都不同,稍有差錯便可能危及性命。你不要命了嗎,竟敢一個人偷偷來練?你現(xiàn)在真是越大越不聽話了!”說著,掌中加力,一股股更加充盈豐沛的真氣直灌入了云歌體內(nèi)。

  云歌仍閉著眼睛,卻緊緊抿著嘴唇,半晌方道:“要不是因為我,你和二師兄恐怕早已經(jīng)突破第五重天、第六重天了……”

  “那么你覺得自己拖累了我們兩個?”

  云歌把臉往旁邊一別,閉口不答。

  云宸卻突然笑了:“我們小師弟長大了嘛,知道不給師哥們添麻煩了?!?p>  云歌卻沒有笑,他睜開眼睛,一本正經(jīng)地對云宸說道:“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小孩了,你別動不動就拿出哄孩子的口氣?!?p>  云宸心中覺得好笑,口中卻鄭重其事道:“行,那我有幾句說給男人聽的話,你聽是不聽?”

  云歌忙掙扎坐起,正色道:“師哥請講?!彼饺绽锶缤飪阂粯迂澩婧脛樱藭r為表嚴(yán)肅,五官各自用力,模樣反而甚是滑稽,云宸只好強忍著才沒有笑出來。

  “第一,”云宸道,“是男人就要守規(guī)矩,那靈犀六識師尊早已囑過修煉之法,從今往后再也不許偷偷一人獨練,你可有異言?”

  “沒有。”

  云宸接著道:“第二,咱們師兄弟三人一向同氣連枝,今后誰也不許再存什么‘拖累’不‘拖累’的念頭。否則,神功難成倒在其次,壞我三人手足之誼豈不令人心寒?”

  云歌說:“怕只怕二師兄不這么想。”

  “胡說八道!”云宸打斷他的話,“難道從小到大,你二師兄不疼你嗎?”

  云歌想了想,小聲嘀咕說:“疼也是疼的?!?p>  “那你還有何話說?”

  云歌低下頭,想了一會兒,回道:“我聽師哥的便是?!?p>  “這就對了。”云宸沖師弟笑著點點頭,“好了,我們趕緊回去吧,邱婆婆整個晚上沒見著你,一個勁兒地問呢?!闭f著便將云歌攙起。

  云歌的頑童性子又來了,說什么也不肯自己走路,硬纏著師哥背他回去。云宸笑道:“剛剛還說自己不是小孩子,怎么這會兒又要磨人?”云歌不等他說完,嘻嘻一笑便躍上了他的后背,手腳果如猴子爬樹一般將云宸牢牢箍住。

  “師哥還記不記得上次這樣背我是什么時候的事?”云歌問。

  云宸側(cè)過半張臉,笑道:“我可記不住?;鼗囟际悄闼榔べ嚹樧屓吮?,說得好像我樂意似的?!?p>  “是我十二歲那年?!痹聘枵f,“你肯定記得,那回我在山頂一處高崖上練功,不知道那懸崖底下鎮(zhèn)著北海潛蛟,險些被那畜生要了性命,當(dāng)時你就背著我跟那它斗法,自己也受了一身傷,又背著我上無極崖求師尊救命?!?p>  云宸笑道:“你倒好意思提,從小你就沒讓人省過心。”

  云歌聽了,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忽而轉(zhuǎn)念一想,自己伏在云宸背上,他哪里看得見?于是不以為然道:“又不是我把它喚醒的?!?p>  云宸“呸”了一聲,說:“你以為我不知道?那年你剛學(xué)會使‘長空嘯’,成日價跑到山頂去練,山中鳥獸被你吵得不得安寧那也罷了,那北海潛蛟被鎮(zhèn)在崖底沉睡了近百年也被你吵醒了?!?p>  此事在當(dāng)年可謂非同小可,云歌為此被師尊好一頓責(zé)罰??伤缃衤爭煾绠?dāng)成笑話來講,不禁哈哈大笑。“也真是奇了?!彼f,“好像每一次我遇到危險,師哥總能及時趕到救我。十二歲如此,今天還是這樣?!?p>  “所以等你傷養(yǎng)好了,換你來背我?!?p>  “我才不要!”

  師兄弟倆正你一言我一語地說笑著,忽聽遠(yuǎn)處隱隱傳來吵嚷之聲。云宸馬上停下腳步,凝神辨別聲音的來處。

  “好像是逍遙峰那邊傳來的?!痹聘枵f,“難道是……”

  “忘執(zhí)塔?!毙值軅z異口同聲。

  云歌急道:“莫非又是上次來闖山的那個黑衣人?”

  云宸將師弟放下,囑道:“我去看看,你有傷在身,先回邛鴻院去。”說罷,腳下一踏,身體凌空躍起,幾個起落后,便已在數(shù)十丈之外了。

  05

  那逍遙峰只是不歸山深處的一座小峰,只因忘執(zhí)塔建在山上,這座小峰才成了不歸山的禁地。當(dāng)年無相宮被各大門派剿滅之時,魔頭燕凌楓的孩子尚不足月,掌門譚殊不忍殺害,于是帶回了不歸山,并將其以嬰兒之身永遠(yuǎn)囚禁于忘執(zhí)塔內(nèi)。

  云宸施展開瞬息萬里,沒一盞茶的功夫便已趕到了忘執(zhí)塔。只見守塔的眾弟子不知為何傾巢出動,幾十百支火把接相連綴,燦若星河,將一片夜空照得有如白晝一般。云宸遠(yuǎn)遠(yuǎn)見他們像是圍著什么人,于是快步走了上去。

  領(lǐng)頭的弟子見是云宸到了,忙畢恭畢敬上前行禮,其余弟子也都紛紛讓出路來。云宸問那領(lǐng)頭的弟子出了什么事情,那弟子回說,今日有人鬼鬼祟祟地似要闖塔,剛好被值夜弟子發(fā)現(xiàn),便給拿住了。

  自從上回那黑衣人來過以后,此處便加強了戒備,派來守塔的弟子比從前多了數(shù)倍??墒窃棋沸睦飬s犯起嘀咕,他曾與黑衣人交過手,那人咒術(shù)不弱,這些弟子怎能如此輕易便把人給拿了?于是撥開人群,想要瞧個究竟。可是萬沒想到,這一眼看去,心頭不禁一震。

  “是你?”云宸脫口道。

  那人也朝云宸看過來,先是茫然地一愣,隨后像是終于想起了什么似的,臉現(xiàn)喜色,大聲嚷道:“你是小道長的師兄!”

  此人正是上官萬川。他口中的“小道長”便是楚云歌了。那日他誤闖入邛鴻院的竹林,也曾與云宸有過一面之緣。可僅僅是一面之緣而已,兩人竟同時對彼此生出一種難以名狀的奇異感覺。

  領(lǐng)頭的弟子見萬川如此反應(yīng),便問云宸:“師兄可是認(rèn)得此人?”

  云宸點頭道:“見過一面,卻也算不上認(rèn)識。他是奉王命上山進學(xué)的旈生,上一次誤入我邛鴻院的竹林,正好被我?guī)煹茏驳?。?p>  “旈生?”領(lǐng)頭的弟子狐疑地瞥了萬川一眼,喝問道:“既是旒生,不在凈舍睡覺,大晚上跑到這里來做什么?!”

  一開始,萬川見這么多人圍著自己,很是心虛??裳巯略棋吩诖?,膽子不知怎的竟大了起來。于是將頭往旁邊一扭,道:“你這樣兇巴巴的,我偏不和你說話?!?p>  云宸對領(lǐng)頭的弟子說:“師兄把人交給我吧,我?guī)厝杺€清楚。”

  “這……”領(lǐng)頭弟子面露難色,思索半晌后對云宸拱手說道:“按說云宸師兄說話,我們即當(dāng)放人才是。只是上次黑衣人闖塔以后,掌門囑咐我等務(wù)必嚴(yán)守忘執(zhí)塔,以防魔教余黨再來生事。所以……所以……”

  “何師兄不必為難?!痹瓉眍I(lǐng)頭的弟子姓何,他比云宸年長,但云宸的身份很特殊,因此二人都互相尊稱對方一聲“師兄”。云宸見周圍弟子眾多,說話極是不便,于是對那姓何的弟子說道:“可否借一步說話?”

  二人走出人群,云宸便道:“何師兄見諒,小弟并非存心干涉。只是師兄或有所不知,這些旈生雖為求學(xué)而來,可他們個個都是朝中王公大臣的子弟,身份非同小可。我們不歸山一向與朝堂淵源頗深,如若以山上規(guī)矩貿(mào)然加以責(zé)處,惟恐欠妥?!?p>  何師兄若有所思,顯然他此前從未曾考慮過這一層,忙點頭稱是,道:“多謝師兄指點。那么依師兄看來,刻下如何是好?”

  “瞧來直接放了也不合適。萬一此人真與之前的黑衣人有關(guān),把他放了,你我都難辭其咎。況且,他若真是黑衣人的同伙,必定危險之極。無相宮的余孽咒術(shù)了得,個個都非易與之輩。”云宸沉吟一陣,接著道:“看來,還是得把他交與小弟。倘若他果真是誤闖,小弟自會交由掌門處理,便是禮數(shù)上有何疏失怠慢,掌門礙著我三位師尊的面子也不便如何責(zé)罰;如果他不是誤闖,有我們?nèi)值芎狭︽?zhèn)壓,要戰(zhàn)要逃他都討不到便宜。師兄你道好否?”

  那姓何的此刻終于意識到,他們抓住眼前這個人,非但不是大功一件,反而是個燙手山芋。而云宸的一番話,說得既在理又懇切,于是姓何的忙命令弟子將人交給了云宸,又對他道謝再四,方才好好地送兩人離去。

  萬川跟隨云宸大搖大擺地走出人群,走過姓何那人面前時還用鼻子冷冷地哼了他一聲。眾人瞧著云宸的面子,雖然心里有氣,卻也只好忍氣吞聲。云宸帶著萬川緩步往山下走,一走出眾人視線,他立即將萬川的后衣領(lǐng)一提,縱身從山道飛掠下去。逍遙峰雖不高,但山勢卻極陡峭,云宸在峭壁之間左足一點,右足一登,雖偶爾憑借巖壁的凸石稍緩其下墜之勢,但他故意將步子邁得極大,儼然已與墜崖無異。他本以為萬川非得被嚇得大喊大叫不可,卻沒想到對方非但不喊不叫,反而眼放異光,顯得極為興奮。云宸哪里會知道,這翻山越嶺如履平地的咒術(shù),于萬川來說早已是稀松平常。他十幾歲的時候就已經(jīng)能在子虛幻境里與殷九追成平手了。

  到了山腳下一條溪澗邊上,云宸終于停了下來,他放開萬川,問:“你不怕?”

  經(jīng)他這樣一提醒,萬川方始覺悟:一個普通人從那樣高的地方俯沖而下,怎么可能不害怕呢?可是現(xiàn)在假裝也已經(jīng)來不及了。于是萬川面不改色地嘿嘿一笑,道:“怕也是怕的,只是想到有云宸師兄在一旁也就不怕了?!?p>  “你怎么會知道我的名字?”

  “我剛剛聽他們都這么叫。”萬川嬉皮笑臉了起來,心里也奇怪,他每次見到云宸都能感到一種說不出的親近。

  可是他一句話還沒有說完,云宸卻動如飄風(fēng)般繞到他身后,雙手緊緊扣住他肩膀,然后順著他兩條胳膊一路拂到手腕,接著輕輕一帶,便將萬川兩手反剪在背后。這一扣、一拂、一帶,動作行云流水,萬川根本來不及反應(yīng),只覺一瞬之間兩個大臂的關(guān)節(jié)處傳來劇痛,不禁大聲嚷了起來。

  “說,你到底是什么人?”云宸只不放手,可力道卻輕了許多。他雖然明白眼前這小子行跡十分可疑,但看著卻不像是什么奸人。況且他一直嬉皮笑臉的,性情倒是與云歌有幾分相似,所以下手時也便多了幾分容情。

  萬川喊得更大聲了,聲音既憤怒又委屈:“你要問我是誰,好好的問也就是了!君子非禮勿動,有你這樣問人姓名的嗎?!”

  云宸適才剛一上手,便試出萬川其實是練過外門功夫的。但不知對方是真的無力還手,還是有意假裝,于是又凝神試探其靈賦??梢辉囍?,心中更是迷惑,因為他竟沒察覺到對方有絲毫靈賦泄出。按說旒生們在山上這么久,即便只學(xué)到一些粗淺的咒術(shù),也須得以積攢靈賦為根基,或多或少都應(yīng)有靈賦聚合的痕跡才是。若說他什么也不曾學(xué)會,瞧他的樣子哪里像是個天資極差的下愚之人?可如果他真的有能夠隱藏靈賦的本事,還能藏到連他云宸都察覺不出來,又何必輕易便束手就擒?

  云宸左右思量,終究摸不透對方的底??伤@樣一猶豫,手上的勁便更松了。萬川趁機忙使一招“綠絳游刃”,掙脫了他的手。

  云宸心里一驚,正要再出招拿人。萬川卻恭恭敬敬地朝他一揖,道:“小弟復(fù)姓上官,雙字上萬下川,家嚴(yán)乃是當(dāng)朝靖安侯。我不是什么歹人,云宸師兄你放心好了?!苯又鲱^看了看夜空,顯得憂心忡忡,又道:“夜已深了,明日還要晨起練功,小弟先行告辭則個?!闭f罷轉(zhuǎn)身便要溜之大吉。

  云宸心中早已疑竇叢生,豈能容他說走便走,遂厲聲道:“且??!”

  就在這時,半山坡上傳來一陣陣喊聲,直呼萬川名字。萬川聽是鈞天的聲音,心中又驚又喜,忙高聲相應(yīng)。不一會兒,鈞天喘吁吁地跑了過來,埋怨道:“你怎么到山下來了?讓我這一頓好找?!彼慌c萬川說話,如同沒看見云宸一樣。

  萬川聽他話里的意思,好像他們提前約好了一樣,心中大惑不解??伤_口詢問,猛地見到鈞天正對自己連使眼色,于是忙住了口,干笑兩聲遮掩過去。

  其實萬川今晚是自己一個人偷偷溜出來的。幾天前,他在伙房吃飯,無意間聽到背后兩名弟子各自吹噓自己的師父,都說自己師父當(dāng)年在與魔教的一戰(zhàn)當(dāng)中功勞如何如何卓著。起先萬川只當(dāng)兩個道士吹牛,他邊吃邊聽,饒覺有趣。可當(dāng)聽到二人提起忘執(zhí)塔時,他頭腦中的一根弦瞬間就繃緊了。

  自從萬川將竹林里遇到邱婆婆的事情托鱗鴻告知殷九以后,殷九便囑他不要再尋找忘執(zhí)塔了??墒撬袢章犚妰擅朗靠谥姓?wù)摚闹腥圆幻庠谝?。于是他故意吃得磨磨蹭蹭,同時豎起耳朵仔細(xì)去聽,將當(dāng)年譚殊如何將嬰兒帶回不歸山、各大門派如何主張?zhí)幩缷雰?、譚殊如何不忍,又如何將其囚禁于塔內(nèi)等一干往事一字不落地聽進了耳朵。而忘執(zhí)塔的所在,自然也便不是秘密。

  萬川聽了以后,心中憮然失樂。那塔中的無辜嬰兒,只因為是魔頭之子,一出生便背負(fù)著上一代的罪孽,更要永生永世被囚在塔里。他雖然得以活命,可身體卻無法長大,亦不能享受在世為人的快樂,這與死了又有什么分別?萬川想到此處,不覺悲從中來。只萬幸,這孩子從未歷過人世繁華,內(nèi)心至純至凈未染七情六欲,若是塔內(nèi)有人好生照料,想來也覺不出難熬痛苦。這樣一想,也自稍稍安慰了些。

  萬川心地單純,聽了那兩個道士的話以后,連續(xù)幾日都在想那嬰兒的生平遭際,一念忽悲,一念忽喜。雖然殷九讓他不要再去尋塔,可他既然已經(jīng)知道了忘執(zhí)塔的所在,心中總是難以放下。終于在這天晚上,他決定前往逍遙峰一探究竟。他不止想要去看看那孩子,更想去試著接近心中那個隱約的真相。那真相如同一個被很多層紗蓋住的器物,每揭開一層,它的樣子就清晰一點??墒钦l也不知道還要揭開多少層紗才能一窺那器物的全貌,只知道在此之前,所有的判斷都不過是在描述它的輪廓。

  云宸見鈞天也出現(xiàn)在逍遙峰下,當(dāng)即皺頭一皺,問:“你也是旒生?是誰許你們一個個都往這里來的?”

  鈞天聽了,忙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好,“回師兄,旒生季考將屆,我二人是相約在此處練功來的。不意誤闖山中禁地,實屬無心,還請師兄饒恕?!扁x天整日與萬川伴在一處,對其言語行止早已耳濡目染,如今學(xué)起他文縐縐地講話竟也是有模有樣。

  可是云宸臉上的疑惑之色更甚,他問:“旒生們一向在天極峰修煉,為何獨你們跑到這里練功?”

  “師兄有所不知,”鈞天道,“天極峰上這幾天不太平,到處是橫穿亂飛的劍,甚是危險。所以我們倆才尋思著找個僻靜的地方練功……”鈞天雙手一攤,又看了萬川一眼。萬川會意,忙連連點頭作應(yīng)。

  近日旒生們在山上練習(xí)馭劍術(shù)時,確實出了不少亂子,云宸對此也有所耳聞??伤肓讼?,突然覺出不對?!昂f!”他目光炯炯地瞪著兩人,“現(xiàn)在半夜三更,練的什么功來?你們兩人再不說實話,我一并交到清規(guī)堂!”

  “這……”兄弟倆一下被問住了,正發(fā)愁不知如何辯解時,忽聽又一個聲音在遠(yuǎn)處喊“師兄”。眾人順著聲音看去,見百丈之外一白色身影,眨眼之間便已來到近前,動作之快,宛如鬼魅。那人正是云凝。

  “讓他們?nèi)グ?。”云凝說道,同時眼光冷冷地朝萬川臉上掃去。萬川被這一眼看得汗毛倒豎。

  鈞天不待云宸說話,忙弓身告辭,接著拉了萬川便走。云宸剛要再說什么,卻被云凝攔住了。他知道師弟的心思遠(yuǎn)比自己縝密,此舉必有緣故,于是只得罷了。待兩人走遠(yuǎn),云宸方開口問道:“他二人行跡可疑,說話前言不搭后語,怎么不讓我問個清楚?”

  云凝輕輕瞇起眼睛,久久地看著兩人背影消失的地方,半晌方道:“何止是可疑?”

  “此話怎講?”

  “師兄可還記得,此前我曾帶人下山去追查各派滅門案之事?”

  “不錯?!痹棋伏c頭道,“那與今日之事有何關(guān)聯(lián)?”

  云凝道:“那時我就懷疑靖安候府一名叫殷九的護院其真實身份不同尋常,我們猜測很可能與無相宮有關(guān)。只是當(dāng)時靖安候勢強,我們也沒有證據(jù),所以只能無功而返。但其實我一直想不通,如果殷九是無相宮的人,那么他潛藏在侯府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你的意思是……上官萬川?”

  “我也說不好,”云凝緊鎖著眉頭道,“但我總覺得殷九和上官家一定有什么關(guān)系,否則他為什么會對上官萬川和上官映月這兩個孩子這么在意?我聽說,上官萬川打聽忘執(zhí)塔已經(jīng)不是一次兩次了,那么是誰派他來的?還有那個叫鈞天的,他跟這件事情又有什么關(guān)系……唉,這其中千頭萬緒,我一時半會也還想不清楚?!?p>  云宸明白了師弟的意思,接口道,“所以你放他們回去是不想打草驚蛇?”

  “正是。”云凝笑道,“與其我們費心去查,不如靜觀其變,讓他們自己露出破綻?!?p>  而另一邊,萬川和鈞天離了兩人后,抄小路往回走。一路上,萬川屢次想要開口詢問,卻都被鈞天“噓”了回去。走了不知有多久,鈞天悄悄回頭,發(fā)現(xiàn)云宸和云凝早已經(jīng)被他們甩得看不見了,他這才拉起萬川飛奔起來。直奔到天極峰半山腰的一座小亭子里,二人才停了下來。

  萬川有一肚子的話要問,可還沒等他開口,鈞天便氣喘吁吁地從懷里摸出一張紙條遞給了他。萬川接過一看,紙上寫著:“速往逍遙峰解萬川之圍。切切!”字跡潦草,顯然是匆匆寫就。萬川更是困惑不解,問:“這是誰交給你的?”

  “我也……我也不知道。”鈞天雙手撐著膝蓋,上氣不接下氣。“我睡覺睡得好好的,突然被人搖醒,可是醒來又不見有人,只見胸口上多了這張字條。一開始我以為是誰的惡作劇,但始終放心不下,就到你的凈舍去尋你,發(fā)現(xiàn)你果然不在,我這才信了?!?p>  “這可奇了?!比f川自言自語道。他將那字條翻過來倒過去,終究也沒瞧出個究竟。

  鈞天一拍腦袋:“會不會是你師父?”自從上回萬川說起師父殷九教他如何馴服鱗鴻以后,鈞天便對此人充滿了興趣,于是纏著萬川又問了許多關(guān)于殷九的事。萬川被他纏不過,亦不想對好友隱瞞撒謊,便將小時如何結(jié)實殷九、殷九如何救了自己性命,自己又如何拜師等諸事一一說了。鈞天只聽得目瞪口呆,連連稱奇道妙。萬川見他這般佩服,心中也甚是得意,后來連夢中修煉咒術(shù)等事也全都說了。鈞天雖一時無法相信世間竟有這等奇事,卻也不免對此人心馳神往,思之念之只恨無緣一見。今日莫名奇妙收到字條,又事關(guān)萬川,所以立刻便想到了他身上。

  “應(yīng)該不會?!比f川道,“要是我?guī)煾傅脑?,他自己來救我就好了,何必還費勁寫什么字條?”

  “也許他怕打不過那些道士?!?p>  萬川聽了這話,馬上把脖子一梗:“不可能!我?guī)煾敢粋€打他們十個!”他想了想,又改了口,“不對,一百個!”

  鈞天癟了癟嘴,笑道:“吹吧你?!?p>  萬川不服氣地斜乜著眼睛看他,嘲道:“不然怎樣?我?guī)煾复虿贿^他們,寫字條給你,你又有什么本事了?”

  “難道不是本公子把你救出來的?”鈞天眉飛色舞,神情十分得意,“用你們中原人的話講,這叫‘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靠的全是這里?!闭f著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萬川氣得說不出話來,可是不承認(rèn)也不行,的確是人家解了自己的圍。這時鈞天又問:“只不過,大半夜的你跑到逍遙峰去做什么?”

  萬川哈哈一笑,用手指著自己的腦袋說道:“你不是有這里嗎?你自己猜?。 闭f罷扭頭就往山上跑,留下個氣急敗壞的鈞天,忙發(fā)足去追,可卻怎么也追不上了。

  萬川邊跑邊想,這字條絕不會是師父寫的。想當(dāng)初他送自己來不歸山時,千山萬水都送了,卻唯獨怎么也不肯踏進云夢墟半步,這其中必有緣故。既然當(dāng)時他不肯進來,如今怎么又肯了?進則進矣,若說是為了幫自己脫困,可今日之困并無性命之憂。何況他又怎會自己不來,反而兜那么大一個圈子去給鈞天報信。這其中殊多不通之處,無法解釋??扇舨皇菐煾?,那又會是誰呢?

  萬川百思不得其解,邊想邊跑,不知不覺已回到了自己凈舍的院前。跑了那么遠(yuǎn)的山路,他竟吐納如常,氣息絲毫不亂。再回頭看鈞天時,早已不知被甩到幾十百里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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