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寬恕與救贖 第一幕
十三年前,霧都,史密斯旅社。
“阿琛,你的頭還疼嗎?”
一張有些發(fā)黃陳舊的木板床上,一位曲線玲瓏的女子正側(cè)身撫摸著一個有些憔悴的青年的腦袋,房間沒有什么裝飾,甚至說還有些骯臟,窗沿的木框上爬滿的蛛網(wǎng)和塵垢蜷成的小球,墻壁上除了開裂的磚縫就是霉點(diǎn)和黑褐色的污跡。
“楠姐,我感覺好多了,如果沒有你的撫慰,我想也無法這么快的恢復(fù),我……”年輕的阿琛還沒有說完,嘴唇忽地被一陣柔軟給堵住了,阿琛清晰感覺到了一股廉價煙油的苦澀。
“阿琛,我是一個妓女,我們只是提供服務(wù),透露秘密是危險的。
我曾從一個來自東方的船長口中聽過一段讖語,‘青竹蛇兒口,黃蜂尾后針’。我那時剛剛?cè)胄?,并不懂那些隱晦的規(guī)矩,最喜歡問這問那,以為這會讓客人們覺得我熱情,能多給點(diǎn)小費(fèi)。
如果不是那個東方的船長告訴了我在他們那邊的一個青樓花魁聽到不該聽的而被虐殺慘死之事,讓我及時的醒悟,我可能早就已經(jīng)被人給滅口了?!?p> 青年的下巴泛著青澀的胡茬,因為剛剛睡醒而顯得十分的懶散,黑色的頭發(fā)柔軟而有光澤,凌亂中透著一些肆意的張狂,面部的線條是硬朗的,就像是雕刻師新雕的作品,沒有歲月斑駁的痕跡,顯得青澀稚嫩但是更顯得自信驕傲。
“謝謝楠姐,聽說你在這兒也有四五年了,我愿意相信一個能在下城區(qū)中心活了這么久的女人,對了你換種煙葉吧,和你親吻我總感覺會被毒死。”青年顯得有些肆無忌憚。
“沒想到,你小小年紀(jì)就如此薄情,虧得我推了好幾位客戶,陪了你一晚上?!笔龐频尿T坐在了阿琛的身上,被子滑落,場面既香艷又怪誕。
“石楠,夠了,我要走了,過去的噩夢已經(jīng)消散了,我需要……”阿琛正要講下去,忽地止住了口,石楠欣慰的看著他。
“楠姐,我過段時間再來找你,或許我可以和你講講我的噩夢,我都快憋壞了。”年輕的阿琛迅速的穿著衣褲,正要推門時,石楠溫柔的將一件斗篷為阿琛披上。
“阿琛,如果你要留下禮物,這件破斗篷可是太傷我心了。嗯——如果你真的很想講述你的故事,我答應(yīng)你,你和別人不一樣,阿琛?!?p> “謝了,楠姐?!卑㈣±鹆硕得贝髟诹松砩?,正欲出門,忽地又轉(zhuǎn)頭,“我和別人沒有什么不同,楠姐莫不是愛上我了吧!”阿琛玩味的說完這句話,向著石楠眨了眨眼睛,沒入了霧都的云霧中。
“呵,狡猾的小子,你可別想借此賴賬?!笔χP(guān)上了門,在門關(guān)上的一剎那,笑容瞬間消失了,她撫著自己的胸口,長嘆一聲,“我怎么會有機(jī)會墜入愛河,船長的下半句可是說了‘兩者皆不毒,最毒婦人心’,”暗自嘆完,石楠隱晦的看了看隔壁的房間,接著又換上了一副優(yōu)雅溫和的假笑,走向了盥洗室。
四周的畫面開始變得模糊粘稠起來。
“嘔——”玥兒只感覺自己的胃在不斷的翻騰與攪動,她不是江南世家那些久居深閨的少女,在奔放的學(xué)院中,她自然知道男女間的區(qū)別,但是,當(dāng)主角變成了阿琛時,她感到這種媾和是多么的惡心與下流,哪怕這是遙遠(yuǎn)的過去,但是玥兒仍是感到無法忍耐和接受。
“玥兒,既然你能看到這些,就說明阿琛的潛意識中,并不是想向你隱瞞與回避的,既然你選擇要走進(jìn)他的心,我建議你繼續(xù)看下去吧?!笔穆曇麸h渺的響起。
“呵,呵,”玥兒自嘲著笑著,她感覺有些無力,腳下一滑即將摔倒在地,卻在此時,一把椅子精準(zhǔn)的接住了她,一瞬間,畫面又開始清晰的流轉(zhuǎn)起來。
“琛,休息一下吧,我能感覺疲憊已經(jīng)吞噬了你。”
“石楠,我還是不明白,為什么你會有這樣一個名字。”
“呵,我們妓女一輩子只不過就是男人的玩物,而我,恰巧是,就像你們東方青樓的花魁,更受歡迎與嫉妒罷了?!?p> 昏暗的燭光中,可以看出是一個殘破的磚瓦屋子,墻漆剝落,木飾腐朽,溶蝕嚴(yán)重的石雕依稀可見曾經(jīng)的精致與美麗。
阿琛靠坐在屋子門后的墻邊,渾身濕透,散發(fā)著海水的咸腥氣,而一個身披黑紗的女子正拿著一塊白色的毛巾替他擦拭著。
“我不知道接待過多少的男人,有時候還會有幾位女士。在你們東方,如果你在晚春遇到開花的石楠,你就會明白,那是我污濁的靈魂的味道?!迸拥穆曇艨酀统痢?p> “呵呵,阿楠,我或許沒有機(jī)會了。”墻邊的阿琛神情恍惚——是法力透支的征兆。
“阿楠,你換煙葉了啊!”阿琛輕輕撫過石楠的深紅色的長發(fā),言語混亂而跳躍?!拔也皇菛|方人,不曾去過江南,但是,如果——如果有機(jī)會,我會去看看。”
“你不恨我嗎?琛,我沒有想到陷入重圍后,你竟會還來到我的家中?!迸勇曇纛澏抖悦?。
“青竹蛇兒口,黃蜂尾后針??瓤?,這是你告訴我的,可是我仍是想找你,我不怪你。我還擔(dān)心你會認(rèn)為我在死前準(zhǔn)備拉你下水?!?p>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你也太,太與眾不同了,??!你,你竟然會愛上我這樣一個污濁之人?!焙诩喼信有χχ鴧s哭了。
“我是因為想緩解噩夢,才找上你,咳咳,我們之間也就用這個噩夢結(jié)束吧?!卑㈣〉χ路鹂撮_了一切。
“阿楠,到時候你殺了我,之后你也就自由了,我知道你早已經(jīng)賺夠了贖身錢,你不算老,還能脫身,或許——或許你可去江南找那位曾經(jīng)想替你贖身的船長?!卑㈣∑吒[都有血水流出,他深刻的感覺到了自己的極限,他深切的感受到了死亡環(huán)繞的氣息。
“我曾經(jīng)聽到過你夢中的呢喃,你在夢中似乎一點(diǎn)也不勇敢與堅強(qiáng)呢?”石楠含淚強(qiáng)行淺笑道。
“不知道為什么,我自從臥底進(jìn)入了這個邪神的教會,我就感覺夢境中的記憶,越來越清晰。一種我從未感受到的情感與意識會在我夢中交織,我一會兒是我,一會兒不是我,還好有你,阿楠,你是我現(xiàn)實(shí)的錨點(diǎn),讓我認(rèn)清我到底是誰?!闭f著,阿琛掙扎著將石楠擁入懷中。
“阿楠,”阿琛似乎從未如此深情的叫過任何一個人?!拔覐膩聿徽J(rèn)為你是骯臟的,當(dāng)然我知道你也不是純潔的。但是,自從我為了逃避夜晚的夢魘,遇到了你。只有溫柔的你接納了我的一切,不論是我的鄙視,我的兇惡,還是我夜晚的懦弱,你只是用溫柔與微笑來包容。
他們都說我是被你老練的技藝所魅惑,呵呵,你可以認(rèn)為這是一種對你職業(yè)的贊美,但是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吸引了我??瓤?,我輟學(xué)加入了這個死神結(jié)社,之后一直游蕩在黑市,賭場,妓院,我遇到了形形色色的女人,出逃的小姐,卑微的奴隸,風(fēng)騷的少婦,當(dāng)然還有許許多多的妓女,但是從來沒有一個女人的眼神是你這樣的溫和,溫和到甚至有些無趣?!卑㈣∵@時忽地直勾勾的用布滿血絲的眼睛凝視著石楠的眼睛,石楠第一次慌亂的避開了一個男人的視線,側(cè)開了頭。
“我不知道你像什么,玩偶?婊子?還是別的什么,呵呵,這些不重要,因為我沒有看見欲望,也沒有看見厭惡,這就夠了,我希望在我夢醒的時候能看見你溫柔平和的眼睛?!卑㈣〈鴼?,仿佛呼出的水霧都是猩紅色的。
“我的噩夢中,我是一個卑賤懦弱的傻子,我畏懼那些惡意的眼神,我害怕疼痛的擊打,我甚至害怕我自己的名字!我感覺我只配和污濁與惡臭為伍。阿楠,和這些記憶比起來,我無法想象你的純潔與高貴了?!卑㈣⊥纯嗟耐nD了一下,又繼續(xù)說到。
“我總是感覺夢中的我才是真正的我,而現(xiàn)在的我,就像是在夢中——沒有畏懼,正義而魯莽,可以正視任何一個人的眼睛,可以像對我惡語相向的人揮拳,可以踩著嘲諷我膚色的人的臉?biāo)烈獯笮Α5?,我感覺現(xiàn)在的我就像是一個臆想中完美的幻影,處處透著虛假的偽劣?!卑㈣⊥纯嗟念澏镀饋?,聲音也越來越輕,陷入了昏迷的邊緣。
“琛,我從來不覺得逃避和懦弱就是錯的,在這個美麗又丑陋的世界,強(qiáng)者自然可以拔刀而起,但是——但是世界是由我們這些弱者組成的??!
當(dāng)死神結(jié)社找到我的時候——當(dāng)然,我也知道早晚有這樣一天,琛,你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我勸過你,你不聽,你還是我行我素,還不斷的來找我?!笔穆曇纛澏兜脑桨l(fā)的厲害了。
“我毫不猶豫地就揭發(fā)了你,我是個卑賤的弱者,我不知道你到底只是一個專一的嫖客,還是——還是一個真心的傻子。我選擇了保護(hù)我自己。不要怪我,琛,我只是一個卑賤冷酷的妓女?!?p> “呵,自從我的夢魘開始與現(xiàn)實(shí)交織后,我就知道早晚會有這一天,阿楠,謝謝你,謝謝你的陪伴?!卑㈣∑D難的伸手似是要撫摸石楠的臉。
石楠正要伸手握住時,就見阿琛忽地全身劇烈的痙攣起來,七竅中不斷的有血涌出,石楠不知所措,只能哭泣著緊緊的抱住阿琛。
似有著若有若無的呢喃聲響起:“媽媽,媽媽!我好孤獨(dú),我好害怕,我好后悔?!敝缶褪情L久的沉寂,阿琛躺在石楠的懷中,沉沉睡去了。
石楠僵在了原地,愣愣的看著阿琛,過了許久許久,石楠似是想起了什么,她輕柔的將阿琛拖抱到床上,為他除去了身上被海水浸透的衣物,清潔擦干了他的身子,從花園中折了數(shù)枝含苞待放的薔薇,插在了床頭的花瓶中,之后默默離開了房子,消失在了夜晚的濃霧里。
玥兒坐在飯桌邊的沙發(fā)上,呆呆的看完了這一切,愣在了那兒,迷惑且茫然。
“玥兒小姐,”一道稚嫩的聲音忽地從玥兒的身后傳來,玥兒驚得跳了起來,發(fā)現(xiàn)一個瘦弱矮小的孩子正用著一種他這個年紀(jì)不應(yīng)該擁有的玩味的眼神看著她。
“你是?”玥兒還沒從先前的畫面中緩過來。
“你可以叫我,天照?!?p> “天照?”玥兒迷惘的喃喃著。
“初次見面,玥兒小姐,我猜想塔西婭也不會告訴你這些,我自我介紹一下。我是神明伊邪那岐的孩子,現(xiàn)在寄住在阿琛的體內(nèi)。哦!對了,阿琛是我爸爸的使著?!?p> “伊邪那岐,我聽到雪靈大人講過您的父親,你們之間的關(guān)系似乎不是很好啊?!鲍h兒斟酌的說到。
“呵呵呵,我不過是發(fā)現(xiàn)了一些祂的小秘密罷了。對了,玥兒真正的雪靈大人已經(jīng)死了,現(xiàn)在引導(dǎo)你的是祂的妹妹——塔西婭,呵呵呵,這個秘密算是免費(fèi)告訴你的,看在阿琛的面子上?!碧煺沼行┬覟?zāi)樂禍。
“天哪,不可能,神明怎么會!怎么會死去!”玥兒辯駁著。
“傻孩子,世間萬物沒有永恒,再偉大的帝國也會崩塌,再偉岸的神明也會逝去。”天照似是意有所指,顯得有些悵然。
“玥兒,我知道你來這里的目的,你的雪靈大人的事情你自己去問祂吧,我也不感興趣,我現(xiàn)在只想和你做一個交易?!?p> 玥兒壓下了心中對未知強(qiáng)烈的好奇,她知道現(xiàn)在鬼琛先生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她也有很多話和問題要和阿琛好好的聊一聊。
“尊敬的天照神子,請問這是個怎樣的交易?!?p> “我需要你開放你的靈魂,讓我入駐其中,之后你再接受新雪靈的邀請,成為祂的使者。對,就這么簡單?!碧煺丈褡诱J(rèn)真的說到。
“那你能幫我什么呢?”玥兒沉吟著繼續(xù)問到。
“阿琛的回歸,美麗的小姐,我能幫助你讓勇敢的、瀟灑的鬼琛的靈魂全須全尾的歸來,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卑賤懦弱?!?p> 說罷,天照打了個響指,玥兒看到一個縮在角落不斷顫抖的影子。
“?。¤∠壬鸀槭裁磿兂蛇@樣!”玥兒十分的心疼與不解。
“唉,先附些贈品吧?!碧煺諊@了口氣。
“玥兒,你有聽阿琛說過他的童年嗎?”
玥兒搖了搖頭。
“普通的歧視與排擠,或許只是金錢與地位、身材與樣貌或是家世和興趣,而這些只是會讓人難堪或是自卑,只是影響人的性格。但如果歧視被賦予了神的名義,再輔以種族的佐料,那這種名為歧視的瘟疫將可以摧毀一個人的人格甚至一個民族的尊嚴(yán)。”
天照似是回憶起了什么,有興奮的迷醉,也有傷感的無奈。祂似乎頗精于此道。
“玥兒,你生活的雪國開明且善良,但是許許多多神明的治下是扭曲且排外的,就比如說阿琛所在的那個北方的港口——那兒曾經(jīng)是神明波塞冬的治所,而他們厭惡一切膚色不是白色皮膚的人種,他們狂妄且卑劣,殘酷且惡毒?!?p> 天照的身后出現(xiàn)了許許多多的畫面,玥兒看著看著,震驚的捂住了嘴巴,漂亮的眼睛中盡是不可置信與心疼不解——在泥漿中翻滾的孩子,在夜幕下偷偷撿著爛菜葉子的母親,將頭埋在泥水中用手捂著耳朵的男孩、岸上掙扎哭喊的女孩和淫笑變態(tài)的魔鬼……。
“不,這不可能,鬼琛先生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玥兒震驚與這些殘酷的畫面,也震驚于鬼琛的麻木與卑微。
“這也是鬼琛的一部分,玥兒小姐!”天照的眼中閃爍的著憤怒與鄙視,“呵呵,我也沒想到我的民族竟然也會出現(xiàn)這樣卑賤的基因雜種?!?p> “但鬼琛先生已經(jīng)戰(zhàn)勝過去,他已經(jīng)蛻變了!”玥兒想著這段時間詼諧,強(qiáng)大還有些野性的男人,辯解著。
“呵呵,我也沒有想到,正當(dāng)我要放棄這條泥漿中的蛆蟲時,他竟然給自己臆想出了一個完美的人格,他的精神分裂了!”
在虛無的空間中,沒有風(fēng)聲雨聲,既吞噬著一切也包容著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