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起落架與地面短暫的幾次摩擦之后終于平穩(wěn)滑動,艙門外一股冷風就悠悠地吹著,不是那里的溫度了。
男孩攙扶著女孩慢慢走出機艙,女孩領邊潔白的絲巾輕靈的跳動,她緩緩吸了一口氣,沒有了潮濕的味道,世界一片凋零。
蕭凌穿著長長的毛呢大衣,在午后陽光的背景里顯得更高俊,他打著電話帶袁夢婕走出機場,早已有車停在門口等候他們,袁夢婕跟在他身邊,看著他忙前忙后,有條不紊的打理所有事情。
世上怎么會有完美的人?
當然沒有。
他是黑色的。
陰沉的黑色。
侍從接過他手中的行李,他順手脫下大衣,低領絨衣里的襯衫竟然還打了領帶。他把大衣疊放在左臂彎里,右手輕輕一擺,紳士的對袁夢婕做出請的姿勢。袁夢婕長長的睫毛露出一抹笑意,抬起纖白的手,慢慢搭在他手里,順著走進車門。
引擎聲呼嘯而過,城市在霓虹得閃爍中又走向困倦的夜晚。這時有觥籌交錯,這時有惝恍迷離,這時有人在燈紅酒綠中匆匆,這時也有人在陰暗的角落里彌散最最狠毒冰冷的殺意。
夜,是一切祭奠的舞臺,等著上演一部被嘲笑的人生。
車停在一個小區(qū)的高樓下,袁夢婕被蕭凌扶下車,門禁嘀的一聲,袁夢婕回身擺擺手,電梯門合上,蕭凌看見數字快速的轉動。
他轉身回到車里,在沒有燈光的后座一委身,低聲說“回家。”然后閉上了眼睛,路燈片條的光芒順著車窗晃動,在他臉上忽明忽暗,看不出流動的情緒。
春風夏雨,秋葉冬雪,一切都像從前一樣,仿佛那些點點細碎的日子都不曾來過。
葉詩語捧著書走出自習室,從樓梯轉角看見孫亦徹瘦弱的身影,心間突然一下猛烈的抽痛,孫亦徹慢慢抬起頭,瞳孔掛著霜一樣的一層憂郁,那悲傷日日夜夜的蔓延,編織他那天后所有的日子。
樹葉枯萎了跳動的心,冬雪掩埋了世界。
他什么都沒說出口,目光閃躲猶疑著,終于還是默默落在了她清澈的眼睛上。
一秒鐘的對視如同呼吸,隱藏的千言萬語在空氣中透過皮膚傳遞到或許已漸冰冷的內心。
葉詩語看見他真真切切的站在自己面前,他的臉色,他的目光,他的呼吸,他的情緒,都毫無隱藏,不管是否在一起,愛始終是愛著的。我可以說千遍我愛你,可一句不愛了用一千遍愛也許都不能彌補那一刻徹底破碎的心跳。
只是我愛你,不需要理由,我不能愛你,也沒有理由。我恨自己,給不了你幸福,卻又偏偏只會因為你才幸福。
“來看書?”葉詩語靜靜凝視了他一會,終于張開櫻花一樣顏色的嘴唇。
孫亦徹點點頭,冰冷的空氣中團團的白霧像他的嘆息。
葉詩語把頭轉向一邊,長發(fā)披肩的側臉是那樣的唯美,就像陽光樹下的一口冰淇淋,抑或是秋雨纏綿時曖昧的傘。
孫亦徹低下頭望著地面,他身前是真切的悲傷。
“你還好嗎。”他憋了半天。他說話永遠不像他詩里那么的婉轉動聽。只是簡單又笨拙。
葉詩語恩了一聲,雪花飄飄揚揚落在他們肩上,她余光一瞥間,看見他胸前自己手織的圍巾,在白色的冬天把他裹在自己的溫度里。
我要是那圍巾就好了。
她輕嘆。
雪上踏過兩雙相反的足跡,就像他們,相遇然后擦肩。這算不算緣分。
人生若只如初見
何事秋風悲畫扇
等閑變卻故人心
卻道故人心易變
驪山語罷清宵半
夜雨霖零終不怨
何如薄幸錦衣郎
比翼連枝當日愿
梁婧怡在風雪看見他歸來的背影,心跳咚咚的聲音把血紅的羞怯印染在臉上,她悄步靠近從背后突然抱住他,他回過頭,光線影映出她棕色的發(fā)絲,他微微一笑伸手在她頭上愛憐的撫摸了兩下。
“你終于回來了?!彼o緊抱住他,聲音有些顫抖,聽在蕭凌耳里,像高興也像落寞。
“回來了?!笔捔枳旖巧蠐P著,霜刻的臉在她面前像擁有了陽光。
“那……”梁婧怡神色有些猶豫。
“什么?”蕭凌好奇的問。
“你們一起回來的?”她小心翼翼問出口。
蕭凌心頭一沉,愣了一下,竟不知該說什么。他眉心緊鎖,眼神恍惚閃爍了兩下,轉過身面對著梁婧怡,“我也是出發(fā)了才知道她也去的?!?p> 梁婧怡深深看著他的眼睛,仿佛讀著什么,只是默默點點頭,很隨意的挽著他胳膊,蕭凌松了一口氣,也不知道她到底讀沒讀懂。
風呼嘯過的青春,提筆就成墨痕。
孫亦徹走進燈火璀璨的房間,大家都圍著桌子跟身邊的同學七嘴八舌。他脫下外套和圍巾,掛在衣架上,隨手坐在一張空座上。
“不好意思,這……有人了……”
于是他起身尋視了一圈,到處都坐滿了人,好不容易又換了張桌子,當他輕輕搬出椅子坐下時才看見旁邊穿著高領毛衣的葉詩語。
難怪只有這里還空著位置。
葉詩語低著頭,始終沒看向他,也沒看任何人。
“誒,同學們,我說兩句,”班長端起酒杯,“今天在這我們聚會,過幾個月大家就要畢業(yè)了,但是,不管過多少年,同學的情誼到哪都不會變,十年之后,十年,我們還在這,一個也不許少!”
“一個也不少!”大家紛紛舉杯跟著炒熱氛圍,孫亦徹面無表情的跟著拿起酒杯,一口喝干了杯里的酒。一絲余味繚繞在嘴里,有些苦澀,他忍不住吐了吐舌頭。直到酒精麻痹了他沉浸在痛苦中的情緒,模糊中只能隱約看見葉詩語始終文靜的模樣。
班長的話聽來有些觸動,一句十年回響在腦海里發(fā)麻,甚至都算不上約定,但卻是這些注定朝夕與共的人在即將四散時給彼此的慰藉。孫亦徹跟身邊來往的人一杯杯,后來連過來跟他喝酒的是誰都不清楚了。
我聽見有人調侃他,“孫亦徹聽說你還跟袁夢婕好過一陣?你說你除了肚子里那點才氣,拿什么把她那樣的都追到手?”
孫亦徹晃著腦袋,盡力睜著瞇起來的眼睛,只是傻笑。我拿起酒杯走到他們那桌,有幾個人看見了就開始起哄“呦,袁夢婕,你們倆是不是得單獨喝一杯呀?”然后一陣哄笑。
我保持著笑容,已經有些微醺,“既然大家都這么說了,那我在這就跟孫亦徹喝一杯。”他一直低著頭,沒說什么話,他的臉在棚頂燈光的映射下白皙又文靜,沒有男性的粗獷,一切都是內斂的。他愣了一下,慢慢起身,抿了一下嘴,拿起杯倒?jié)M了酒,目光始終沒看我,我笑了,他信誓旦旦的說他早已經釋懷,那么,他又在躲避什么呢。我知道,他不僅僅在躲避我,他想逃離這烏煙瘴氣的世界。再見,孫亦徹,雖然我說再也不見。
我跟他一仰頭,一口喝干了杯里的酒。
“夢婕?!?p> 我聽見蕭凌在叫我,于是我轉身背對他走回座位。
夜越來越深,宴終于到了散場。同學們紛紛坐上車,還有三五成群的意猶未盡在閑敘。
冷清的屋子里,葉詩語看著醉了的孫亦徹,還是給他圍上了圍巾,披上外衣,攙扶他出門,風一吹,淡了些酒意,踉踉蹌蹌走到門口,同樣喝醉的袁夢婕被蕭凌攙扶著。
孫亦徹看著被酒精粉嫩了臉頰的袁夢婕向自己走來,一顆心像被泡在啤酒的黃色泡沫里,用針扎破了那抹泡泡,她自然的說“嘿,哥們?!睂O亦徹的心零碎成空氣里細微的灰塵?!昂伲值??!彼魺o其事地微笑說完,一轉身紛紛下兩行淚。
蕭凌把袁夢婕扶進停在路邊的車里,引擎聲劃破夜空黑色轎車絕塵而去。
孫亦徹被葉詩語攙扶著,苦笑一聲跌跌撞撞順著路往前走,冷風吹動著長圍巾。
冬夜里的新城公園特別寂靜,不知不覺已經走到封凍的湖邊。
“小語,”孫亦徹醉眼迷離卻很認真的語氣叫著她的名字。
“恩?”她輕輕回應。
酒精升騰著血液,孫亦徹一把將她攬在懷里,“你別離開我好么?”順著眼淚從他的睫毛緩緩滑落,流淌著醉意。
葉詩語突然被他緊緊抱在懷里,被他流下的眼淚融化本就柔軟的心。
“我知道,我不配愛你,我不配對你好,我不配在你身邊??墒俏沂冀K改變不了自己,我不能忘記你的樣子,重復出現在我夢里,讓我心亂……”孫亦徹夾雜著酒色,平淡的一句句話卻敲進葉詩語的心里。
她早預感到了自己會崩潰,她知道,她很難忍受這種痛苦,比面臨死亡還痛苦,他此刻擁抱著自己,情緒決堤。如果說愛你是痛苦的起點,那在終點之間,還是要再來一遍,因為你就是那觸動我心跳,對的人。
她聽著孫亦徹顫聲的傾訴,淚珠在眼眶打轉。
“我再也不離開你,對不起,真的,讓你這么痛苦,我也不好過,對不起,我也不想傷害你,我也不想看你難過?!彼尊哪樕系降琢鬟^淚痕,壓抑了許久的委屈和難過跟著眼淚流淌。
孫亦徹很近的凝望著她,眼睛在月光下閃動不滅的愛情,她輕輕閉上眼睛感覺到他慢慢湊近的心跳,嘴邊傳來的溫度,淚水咸咸的,還有一絲苦澀。分不清是誰的味道。
星空下,這世界還擁抱快凋零的溫存,閃動飄渺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