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遠行在顧擔呼喚大師兄中結束了。
顧擔回到山門,竟完全超出道彳經和春禾筆預料的沒有跑去找五師姐炫耀自己的一番作為,反而將它們扔到了石室里。
獨自一人,向著一處石室走去。
那里有他的師父,他最敬佩的人。
顧擔走到石室門前,沒有像往常那樣大大咧咧的推開石門,反而遲疑了一瞬,抬手敲了敲。
“進來吧?!?p> 石室內傳出讓顧擔感到安心的聲音,無論什么時候,只要想到自己的師父,顧擔就覺得自己無所畏懼。
顧擔推門走了進去,石室內還是一如既往的簡樸,老者端坐在蒲團前,靜靜的看著他。
“師父......”
顧擔有很多的話想要說,有很多的問題想要問,可此時卻有些坐立不安,張口欲言,卻又半個字都難再吐出,這是以往從未有過的。
墨子不言,目光沉穩(wěn)而深邃。
顧擔咬了咬牙,在墨子面前的蒲團上坐了下來,開口說道:“這次出門,我見到了很多東西......那是以前我沒有想到過的,想請師父解惑?!?p> 他本以為自己出門,可以伸張墨家之義,干脆利落,快活無比。
可一路所見,卻遠沒有他想的那么簡單。
顧擔感覺到了迷茫,所以他選擇來找自己最信賴也是最值得依靠的師父尋求幫助和解惑。
“講?!蹦游⑿?,有些欣慰。
如果顧擔沒有任何的疑惑,只覺得自己做了天大的好事,那反倒不妙了。
“罪與罰如何界定?如果一個人,犯了十惡不赦之罪,罪該萬死。所以被流放到了絕望之地,可他在絕望之地與旁人生下的孩子,是否也有這種罪責?如果有,他孩子的孩子是否也要承擔這份罪責?直至千秋萬代,只要還留下了血脈,便要承受這一切?”
顧擔看著自己的師父,眼中滿是迷茫。
他想起了自己所見的一地尸骨,其中不乏比他還小的孩子。
他們的祖上......不,是無數代之前,曾有一個人犯下了滔天大罪,所以無數年之后,仍需要他們繼續(xù)承擔這份苦果。
顧擔想要知道,這是應該的嗎?這是理所當然的嗎?
他們墨家,是否又贊同這樣的方法和理念?
墨子臉上浮現了些許詫異之色,他沒有料到顧擔能夠問出這樣的問題,特別是對于一個孩子而言。
但他同樣也沒有猶豫,立刻便解答道:“若是一人犯錯、一人得利,罪歸一人。一人犯錯,萬人得利。首惡歸一人,次惡歸萬人。若要以刑罰論處,首惡必誅,次惡當償盡自得之利,再論其他?!?p> 墨家可沒有什么法不責眾之說,墨家秉持的一直都是“殺人者死,傷人者刑”。
顧擔并不是不知道這一點,可還是問出了這樣的問題。
得到師父的回答之后,顧擔急忙再問道:“那歸墟之中的這些人族,他們先輩犯的錯,歷經無數代,為什么仍舊在他們的身上不得解脫?這是應該的嗎?是我們墨家理應看到的嗎?”
是的,這才是他為何感覺到了迷茫。
因為他質疑的絕不止是顓頊大帝,最重要的是,他對墨家產生了疑惑。
這份疑惑,才是顧擔真正迷茫的原因。
他真正想問的,并不是這件事,而是師父明明知道這種事情,大家分明看的真切,可為什么不曾去解救他們呢?
這難道不是天下之義嗎?這難道沒有違背墨家的初衷和理念嗎?
他的所學、所聽,皆是師父和師兄師姐的言傳身教。
可放眼望去,如果師父和師兄師姐都沒有去做的話,他相信的一切,又有什么意義?
孩子的眼中總是容不得沙子的。
如果自己的所學和自己看到的東西互相矛盾,那就一定是有一個錯了,不存在第二種可能。
信仰的大廈想要搭建起來并不容易,可若是要崩塌,總是簡單許多。
他可以在面對春禾筆和道彳經的時候微言大義、引經據典、滿口圣賢之言來證明自己的正確性,可面對自己的師父,他只想問出自己覺得不合理的地方。
“你質疑的,原來是這個。”
墨子哪里能不明白顧擔的小心思,卻并不生氣,而是反問道:“那你覺得,墨家應該如何去做?”
“是不是覺得,我們應該去拯救那些受苦受難之人免受妖族的壓迫?或將他們送出歸墟,告訴世人他們自身無罪?”
不等顧擔回答,墨子便直接說了出來。
顧擔微怔,他的確是這么想的。
能不能送出歸墟先不說,起碼可以讓那些人免受妖族的壓迫吧!
“你提問,是以我弟子的身份,所以我會以墨家之法來回應你??伤麄兪艿降淖镓熀蛯徟?,并非來自于墨家。大帝將那些人流放到歸墟,又豈能沒有料到這一切呢?他知曉這一切,卻仍舊這么做,就是要讓罪人的后代也不得解脫?!?p> “這并非是私怨,而是要警戒后人。國法之中,叛國之罪最重者可誅族。難道犯人的所有族人都做錯了么?只是要清除那些人在世間的所有羈絆和痕跡,要讓后來者視之驚心,不敢再犯。如若真有,便以雷霆之勢橫掃,絕不容情,以昭世人?!?p> 墨子凝視著面前這位尚且稚嫩的小徒弟,細心的解釋著。
墨家有墨家的行事手段和作風,可墨家的作風,并不是整個浩蕩天地間的律令。
即使是墨家風頭最盛,連儒家都要避讓之時,還有道家的分支楊朱學派分庭抗禮,墨家還不足以丈量天下規(guī)矩。
如果顧擔沒有明悟到這一點,恐怕還會生出更多的困惑。
顧擔沉默了下來。
對于這個規(guī)矩,他本能的感到不喜。
師父的回答也沒有半點差錯,他皺著眉,凝神思索,卻想不出問題究竟出在了哪里。
墨子并沒有繼續(xù)開口教導,顧擔能夠主動去思索這些東西,然后感受到了困惑,不正是說明他的心中蘊藏著墨家之義嗎?
這份思考,孰為珍貴。
等顧擔找到了屬于自己的答案,才算真正的成長了起來。
“我知道了?!?p> 沉默之后,顧擔起身向師父行了一禮,神游天外般走出了這間石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