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愛喝酒的胡子叔
吃過早飯,嬌姐又早早離開了店鋪,說是去做個頭發(fā)。
雪花簌簌飄落,穿過茫茫無際的灰色天空,在呼嘯的狂風作用下,將整座城市沖刷成鐵一樣的冰雪荒原。
“根據(jù)氣象局最新預報,我國東部、中部、北部大部分地區(qū)將于今天迎來暴風雪極端天氣,請大家做好出行防備——”
Gala關(guān)掉直播,拿起遙控器將屋內(nèi)的溫度又往上調(diào)了兩度。
在這樣的惡劣暴雪天里,能夠呆在溫暖的房間里,實在是一種莫大的享受。
要是再來上一根冰棍兒的話,那可就太舒服了……
Gala舉著東北大板雪糕剛舔了幾口,便利店的玻璃門忽然被人推開。
一個穿著黑色大襖、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
定睛一看,這不上早上剛被嬌姐罵了一頓的醉漢嘛。
不過這會兒瞧著,倒像是已經(jīng)醒了酒。
“你好,”gala用舌頭舔了下雪糕,主動問道:“想買點什么?”
胡子大叔摘下軍大帽,伸到門外面抖了抖雪花之后,這才走了進來。
“有酒嗎?我要買酒。”
胡子叔拉開襖子拉鏈,從里面夾克的內(nèi)襯中掏出了幾張鈔票,丟在了柜臺上。
“我當然知道你是要買酒——”
Gala心里想道,這么冷的大雪天,除了酒鬼誰會在這種天氣下買東西。
“要什么酒?”
大叔搓了搓自己亂糟糟的胡渣,掃了眼柜臺后,這才將目光掠向gala:“有什么特價酒嗎?”
“特價酒?”
Gala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買過的老白干,那是店里最便宜的白酒了。
“啤酒有,白酒倒是沒了?!?p> 那可不是沒有了嘛,上次他一晚就把店里的老白干包圓了。
“啤酒……”
胡子叔撓了撓頭,從他一縷縷發(fā)油板結(jié)的頭發(fā)上能看出來,他應(yīng)該是很久沒有洗過頭了。
“那就給我來瓶紅星二鍋頭吧,這酒口感不錯,勁兒大?!?p> “主要是這酒便宜吧……”
Gala笑笑,看穿不說穿,將自己那點小心思很好地隱藏了起來。
轉(zhuǎn)身從貨架上取了一瓶二鍋頭,gala收下一張綠色鈔票,費了半天勁兒才將零錢找給了對方。
“這酒不是29嗎?你咋就找我了20?”胡子叔用粗糙的手指夾著紙幣,搖晃著問道:“漲價了?”
Gala搖頭:“我這不是給你抹個零頭嗎?”
“???”
大叔吹胡子瞪眼:“我第一次聽說抹零還有往回抹這種說法。”
“噢,這下你見識到了。”
大叔:“……”
兩個人互相對視。
“送你個冰棍兒?”gala試探性問道,他將收銀盒打開給對方看了看,“沒有一塊的零錢了?!?p> 本來他們店里主要就是自助結(jié)賬的模式,現(xiàn)在來購物的絕大多數(shù)都是移動支付,因此店里備的現(xiàn)錢并不多,零錢就更少了。
胡子叔搖頭:“一瓶酒才多少錢,這你就多收我一塊錢?”
“那要不我掃碼轉(zhuǎn)你吧?!?p> “不,我就要現(xiàn)錢,我不會懂手機支付?!贝笫鍒猿旨阂姷?。
Gala揉揉頭,這就有點難辦了。
“那這樣吧,叔,你看有什么想買的,我優(yōu)惠點給你,湊個數(shù)好吧?”gala只能賠笑道。
胡子叔頓了下,伸手指了指柜臺上的二鍋頭,平靜道:“再來一瓶?!?p> “兩瓶一共58,這樣吧,給你算53,可以不?”
“這100毫升的就這么貴?”
Gala只好解釋道:“主要是包裝貴,你看這瓶子多精致啊,工藝費不也得好幾塊?”
“你這意思酒不貴?”
“呃……也可以這么說吧?!?p> 下一秒。
胡子叔二話不說,抓起二鍋頭,果斷擰開,揚起腦袋就將整瓶酒灌了進去。
Gala:“???”
好家伙,敢情自己遇到酒蒙子了。
“有人模仿我的臉,還模仿我喝酒……”
Gala嘆為觀止,連忙勸道:“大哥,別這樣?!?p> 胡子叔一飲而盡后,將瓶子倒過來給gala看,道:“我不要瓶子了,你再給我來瓶酒吧,便宜一點?!?p> “……”
“算了,今天我自掏腰包給你抹個零頭,50給你兩瓶?!?p> Gala豪爽地說道,大冷天這漢子要不是真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恐怕也不至于這樣喝酒,不就幾塊錢,自己墊上就是。
胡子叔接過二鍋頭,表示了感謝后,卻沒有急著離開,而是斜靠在玻璃柜臺上,拿著酒瓶朝門外看去。
漫天飛雪,銀裝素裹。
胡子叔擰開蓋子,在空中晃了晃,看向gala:“來一口,小老弟?”
“行啊?!?p> Gala哪兒有不答應(yīng)的份兒。
取了個一次性紙杯后,中年男人見他年紀還小,便倒了個杯底給他。
隨后中年人正欲舉杯,gala這邊卻已經(jīng)一飲而盡了。
“呲溜……”
【攝入酒精中:大腦清醒+15;身體控制+20】
Gala放下杯子,說了句謝謝,這下反倒是輪到對方震驚了。
“看不出來,小老弟你酒量挺好嘛。”
Gala搖頭:“我不會喝酒?!?p> “……”
小半杯酒下肚,面不改色不變,這他么叫不會喝酒?
胡子叔握著酒瓶的手微微發(fā)抖:“北方人?”
Gala只是笑笑,卻沒有回答。
“我是大同的,來這邊打工好多年了?!?p> Gala點頭,手指在紙杯上輕輕摩挲著,漫不經(jīng)心地看向了窗外的飛雪。
“大同倒還是還沒去過,太原我是去過的,”雪花飄落的速度越來越快,gala回過頭:“上大學的時候,我老師家里是那里的,學院里組織外出采風時,老師帶我們?nèi)ミ^那里,很古樸的地方。”
胡子叔靜靜聽著gala的描述,仿佛也進入了那個干凈無暇的世界中。
他眼睛微微紅:“上大學好,上大學好啊?!?p> 聽到這番稱贊,gala露出個憨厚笑容,不好意思道:“大學確實是一生中最美好的時間,沒有高中學習的憂愁,沒有步入社會的壓力?!?p> 胡子叔揚起腦袋狠狠悶了一口酒。
Gala沒有注意到對方的表情,一股勁兒地說道:“有機會還是要讓孩子上學的,倒不是說上了大學一定能學到什么職業(yè)技能,它是一道求職門檻不假,可最關(guān)鍵的還是它能讓人的思想、考慮問題的方式發(fā)生變化。”
“就拿我自己來說,沒上學那時候,我喝酒很厲害,可只是為了在朋友面前有面子,為此甚至多次酩酊大醉——”
“后來上了學,心態(tài)平和了許多,就覺得吧……”
“能喝酒,但我少喝;會抽煙,但我不抽;愛讀書,但我多讀書?!?p> 胡子叔咧著嘴笑,露出一個干凈卻頗為無奈的眼神。
“酒這東西,一醉解千愁啊?!?p> Gala從遐想中回到現(xiàn)實,微微撅起嘴巴:“我不這么看,喝酒不是逃避現(xiàn)實嗎?喝再多酒,問題就能解決嗎?事情就能改變嗎?”
胡子叔這次沒有說話。
只是耷拉著腦袋,死死攥著酒瓶,一個勁兒地點頭。
“誒大叔,看你年齡和我爸差不多,你孩子還在上學嗎?”gala隨便扯起了話題。
胡子叔搖搖頭。
“哦,沒關(guān)系的,人各有志嘛,不上學也沒啥,不是所有人都適合上學的,”gala只好改口道,“有的道理在課本上,有的道理卻是要到社會中才能學會的。”
胡子叔抬起頭,努努干裂的嘴角,輕聲道:“不是?!?p> “我是說,我孩子已經(jīng)不在了?!?p> Gala一下子就愣在了原地。
這次倒是胡子叔笑了起來,他努力裝出很輕松的樣子,手握酒瓶在空中揮舞著:“以前家里窮,為了讓孩子不再吃苦,我跟孩子他媽八幾年就出來打工了?!?p> Gala滿臉通紅,忽然意識到為什么提及孩子時,對面的大叔會有剛才那般反應(yīng)。
他有些慚愧,不敢直視對方的眼睛。
胡子叔語氣平靜,像是在敘說一件很平常的生活小事。
“后來我在工地打灰的時候不小心砸到腿,一直干不了重活兒?!?p> “孩子媽拿著賠償款跟別人跑了?!?p> “他奶奶知道這件事后氣得腦溢血,送去醫(yī)院沒能搶救過來?!?p> “三個月后,他爺爺離世?!?p> Gala抿起嘴角,盡可能以最柔和的語氣說道:“抱歉大叔……”
“這有啥抱歉的,不關(guān)你的事?!?p> 胡子叔哈哈一笑,又灌了自己一口酒。
“其實就算那時候,我也始終覺得日子是有盼頭的,可是——”
“前年暑假,我孩子考上了中南大學,你知道嗎,他用老年機給我打電話說拿到錄取通知書時,我這個當父親的,一下子覺得這十幾年以來所有的付出都值了?!?p> “七月麥子熟了,同鄉(xiāng)的都回去收麥了?!?p> “我就想著,在外面多干倆月,給孩子賺個手機錢,好讓他體體面面地去上大學不是?”
說到這里,這位中年漢子不禁淚目,聲音哽咽了起來。
“我多懂事一個孩子,自己把麥子收了之后,大夏天回到家里口渴——”
“都怪我這個當?shù)模且∧屈c錢,沒打完的農(nóng)藥不舍得扔,放在了綠茶瓶里……”
“……”
Gala將紙巾遞了過去,胡子叔點點頭卻沒有接。
“我回去的時候,孩子已經(jīng)快不行了,你知道他最后跟我說什么嗎?”
“他說爸啊,我不怪你,就是不能上大學了?!?p> “醫(yī)生說孩子肺葉損傷是不可逆的,別花那么冤枉錢了,可是我這個做父親的能忍心嗎?”
“我把存款全拿了出來,家里能賣的都賣了,可孩子還是走了?!?p> “我愧對孩子啊,所以我覺得我很失敗,我其實不算是一個男人吧?!?p> “我不能保護我的孩子——”
“我在街上流浪了兩年,醉了兩年,只有乞討的時候會說兩句?!?p> “我真沒用,我就是個廢物,是個弱智、白癡,是這個世界上最下賤的東西?!?p> “大叔……”
Gala表情僵住了,不知道說些什么,這種情況,他又能說些什么?
“這一世他太苦了,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他去開啟自己的下一世了,”gala無力地抓著自己的頭發(fā),盡可能組織著語言,“你也要堅強?!?p> 雖說這種安慰人的話都是假的,可此時的gala也想不出更好的語言了。
他從口袋里掏出手機,一想到胡子大叔不會用這些,一把將手機丟到一邊,連忙打開了收款盒。
“怎么就這么點……”
Gala在心里暗罵了一句,隨后將里面的大額鈔票全都拿了出來,用一個袋子裝好后遞給了胡子叔:“叔,我們做小本買賣的,這點錢雖然不多,但是我們的一點心意,你收下吧。”
“謝謝,謝謝你?!?p> “其實你能聽我說這些話,已經(jīng)很好了,你是很好很好的人?!?p> 大叔凍得生瘡的臉上擠出了一抹笑容。
“只不過我已經(jīng)不需要錢了——”
大叔斜靠在柜臺上的身子站了起來,這時gala才發(fā)現(xiàn)他有點跛腳。
“我要去看我的孩子了?!?p> Gala臉色一僵,連忙道:“大叔,別這么說,這個錢你先收下,有什么困難再想辦法唄?!?p> 大叔拗不過gala,那筆錢被強行塞進了他的手里。
“你幫我拿瓶酒吧,”大叔瞟了一眼gala身后的柜臺,“舍得,可以嗎?”
“沒問題。”
Gala回頭看去,突然想到這酒下面是沒有的,閣樓里倒是有一件。
“你等我一下——”
Gala做了個等一等的手勢,飛快朝二樓跑去。
一分鐘后。
Gala抱著酒盒從樓上飛奔下來時,店里面已經(jīng)空無一人了。
他緩慢地邁開腳步,走到柜臺前面。
一疊紙幣端端正正地擺在上面。
除了他塞給胡子大叔的錢外,還有第二份酒錢。
Gala匆忙追出門外。
白茫茫的世界里,一行淺淺的腳印通向不知名的地方。
朝著遠處望去,連個身影都沒見到。
兇猛的暴風雪像鞭子般抽打在他的臉頰上。
就在這時。
教堂的鐘聲響了起來,蕩滌著他的心神。
他甚至能看到在堆滿白雪的教堂頂上,歪歪扭扭豎立著一個簡陋的紅色十字架。
Gala收回視線,轉(zhuǎn)身,回屋。
關(guān)上門。
可他覺得自己更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