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子還知道回來?”她把花拿起來湊到鼻前輕嗅,感覺這花不像以前那么好聞,便不掩飾厭惡地丟開。杜諾促狹地笑笑:“只有老姑娘,才不喜歡玫瑰?!彼抉R琪白他一眼,裝模作樣地看看表,說:“還有五分鐘。說說吧,離開這鬼地方出去轉那么一圈,遇著什么好玩的事情?”杜諾將幾張照片排在桌面上,端起她的咖啡來啜一口:“呀?好苦。”苦澀順著他的喉嚨滑下去,他無意地舔舔嘴唇,“我原本只想出去透透氣,沒想到竟意外撈回來一個研究社二號機密。你一看就能明白?!痹诨椟S曖昧的燈光下,成弧形排開在玻璃桌面上的照片,隱隱約約,都如隱藏著一個鬼影。司馬琪湊上去仔細看,指頭摩挲著照片上光線晦暗處,皺起眉頭,不太肯定地說:“似乎…是個女孩兒?”“我查過,她叫巫小嬋,蘇市三中初三學生。父母離異,現(xiàn)在她一個人住在一個叫‘時光’的雜貨店里。有趣的是,這個雜貨店并不是她父母留給她的財產(chǎn),而是來自一個和她沒親沒故的男人,這個男人現(xiàn)在也不知去向?!彼抉R琪突然噗嗤一聲笑出聲兒來:“現(xiàn)在的小姑娘真是了不得!果然,越是看上去無害的人啊,越不簡單,越會給人惹麻煩?!薄暗么_,”杜諾點點頭,“越是看上去美麗的女人,也越是該離遠點兒?!倍胖Z眼角瞥見餐廳一側一個老人在一個西裝革履的男子攙扶下向著這邊走來,便知趣地起身,匆匆離開。匆忙間耳聽得司馬琪半句低聲碎語,說的是——你就可勁兒離遠點兒吧,小子…
街市喧囂,熙熙攘攘,這是一種熱鬧而并不繁華的喧嚷。剛剛放學的蘇市三中學生騎著自行車風似的竄過,就如出籠的小鳥,霍霍振著稚嫩的羽翼。一溜兒自行車撇下一串串清脆單調的鈴響,也有三三兩兩并肩走著的,一忽兒就鉆進路旁的冰淇淋甜點店,不知是為清涼還是為嘴饞。有站在十字路口說說笑笑的,有擁擠著搭公車的,有握著手機低頭翻點的。只一個地方顯得特別冷清,葉孤舟幾乎是一眼就找到那個小店,頂上的深褐色木質牌匾只隱隱約約辨得出兩個方方正正的字——時光。字跡很淺,羞羞的,怕見人似的。小店的裝潢干凈整潔,玻璃的四壁幾乎纖塵不染,可以清楚地看見小店里一排排整齊的貨架。其間卻是一個客人都沒有。它的現(xiàn)代化氣息濃厚的裝潢與那古舊的牌匾極其不符,是不是這個原因讓人不知所謂,從而不愿光顧。畢竟這條大街最不缺的,就是家庭主婦們時常光顧的雜貨店。
葉孤舟沒有意識到的是,他已很自然的把那牌匾看成這個小店的靈魂,而很奇怪作為肉體的裝潢跟靈魂不符。
店門被人推開,一個被陽光不動聲色地投進店里的影子又黑濃一分。巫小嬋先是盯著光滑的地磚上那個比例不太協(xié)調的人影看,接著才從藤編椅上站起身來,對來人展露出一個明媚的笑容,這一剎那芳華?!澳銇砝?,到那邊坐坐。”她指著角落里一張雕花的矮木幾案,說。葉孤舟微微有些詫異,這么張古東西擺在這兒,實在不太搭調。不過想到外面那塊牌匾,他隨即釋然。
“也不知道你喜歡喝什么,這是我隨便泡的一點兒菊花茶?!蔽仔炔恢獜氖裁吹胤蕉藖硪粋€壺,翻起他面前倒扣的杯子,往里面倒入一股芳香的晶亮的水。出于禮貌,葉孤舟端起來淺嘗一口,而后贊許似的點點頭。他不知道該說什么,便不急于放下茶杯。借品茶之際,他四顧打量這個不大的便利店。貨架上并沒有如他想象中的那樣擺滿洗衣粉刷子肥皂之類,而多是些精致的筆具和筆記本、相框、雨傘之類,還有一個貨架,稀稀拉拉靠著些書報雜志。他終于想到一個委婉的話題,問:“這是你家開的店?”巫小嬋遲疑一會兒,點點頭:“這是我的店。”如何說是她的而不說是她家的,葉孤舟暫時還不想深究。他喝茶的時候、打量商店的時候,甚至直到現(xiàn)在問話的時候,巫小嬋的視線一直沒離開過他的眼睛,這讓他有點兒惱怒,也有點兒張皇。她若有若無地笑,葉孤舟不禁眼神躲閃,局促地說:“你在看什么?”她并不回答他,突然變戲法兒似的,又拿出一個雕花的木盒,放到幾案上。她似乎很喜歡這樣的東西,雕花的,木頭的。
葉孤舟立馬正色起來,從背包里翻出昨天下午她交給自己的花梨木盒子,鄭重地擺在面前。他鄭重得甚而有些嚴肅,讓他自己都很驚訝,突然間有種強烈的預感,似乎自己的命運就要從此改變。
“你還沒打開?”巫小嬋狀似不滿地嘟噥一句,“還真沉得住氣?!彪m然如此,她手上卻一刻沒閑著,把兩個盒子一一打開,露出里面的東西。葉孤舟看到,兩個盒子,一個里面躺著條手鏈,顏色是亮眼的銀色。而另一個,他稍微瞇縫起眼睛才看清楚,那是一個小小的指環(huán),指面很細,墨綠色。似乎并沒有什么出奇的地方。他感覺失望,好像被人玩弄,但同時又隱隱期待著什么。巫小嬋讓他自己戴上手鏈,又拉過他的手,把指環(huán)套在他另一只手的無名指上。
“右手手鏈,左手指環(huán)。位置不能錯,最好戴上就不要再取下來?!?p> 葉孤舟低頭看著自己的兩只手,期待中的變化并沒有出現(xiàn),手還是那手,手鏈還是手鏈,只是那指環(huán),尺寸太小,勒得他手指微疼。巫小嬋兀自點點頭:“嗯,看上去還不錯?!彼戎響B(tài),而他仿若失望似的,深深埋著頭。
“我覺得——”葉孤舟抬起頭來,然而話還沒說完,就魔障似的,眼睛突然瞪大,死死盯著面前的人,半截話也胎死腹中。那眼神因太過震驚或者說是激動,失卻分寸,倒更像是仇恨。巫小嬋給這一嚇,硬生生瞪回去,隨即卻柔和下來,探尋地問:“以前,你眼里的世界…是什么樣子的?”
以前我眼里的世界么?葉孤舟慢慢地、顫顫地閉上眼睛,腦子里重新恢復純粹的黑色。對于他來說,閉上眼的世界比睜開眼的世界一向更美好?!拔已劾锏氖澜纾?jīng)我眼里的世界,不太美。你不會喜歡聽的?!蔽仔扰d致缺缺地“哦”一聲,就聽得他繼續(xù)說,“反正,你是我看清楚的第一個人?!蔽仔葎倓傆酒鸬纳碜又赜致湎氯?。
離開小店之前,葉孤舟聽到巫小嬋說:“你的眼睛完全是手鏈的功勞,至于那個指環(huán),它還有另外的意義。如果你覺得妨礙以后戴婚戒的話,可以摘下來還我,但如果你覺得有準備接受另一個全新的生活,那就留下它吧。”他低頭看看自己的手,沉默著走進蘇市的暮色里。
葉孤舟走后,巫小嬋隨手從貨架上拿下一個筆記本。這里面有她去見葉孤舟前抄的筆記,書說:魔瞳者,所見皆本真相,世間虛實,悉無所遁形。竹音還在的時候,她曾經(jīng)問過他什么是“本真相”,她自己的本真相又是什么,可他不說。這從此便成為她的心結,現(xiàn)在看來,連解開這心結的唯一機會,她也抓不住嗎?她突然有點兒后悔,為什么不來個威逼利誘呢?這樣他肯定什么都會說。
蘇市三中校區(qū)里唯一值得稱道的地方就是一個“未步湖”,而有關其名字由來的一段故事,據(jù)說又臭又長,也沒什么傳奇之處,久而久之便被遺忘在它自己的歷史里。蘇市三中是個后來者,自從上上上一屆的學長學姐在湖里放生過幾尾紅鯉魚后,雄雌紅鯉魚就用驚人的毅力和耐力繁衍著它們的家族,如今,到未步湖喂魚已成為學子們課余飯后的一大消遣。巫小嬋盯著波光粼粼的湖面發(fā)呆。近前有幾張不規(guī)則地擺放著的乒乓球臺,仍有黃的白的乒乓球在球拍的擊打下有規(guī)律地跳動。另一邊,籃球場一如既往人氣興旺。她手撐著下巴,在無意識地移動視線的同時,還在想一些事情,這些事說好辦也好辦,說不好辦也確實難辦。
突然額角一痛,她回過神來,就見化學老師板著個臉站在講臺上,手還保持著扔粉筆的姿勢。巫小嬋自覺地站起來。這個清瘦的中年男人把手中的書往講臺上一摔,“砰“的一聲響,甚至驚飛起教學樓后那叢竹林里的麻雀,一只只撲棱著翅膀狼狽地逃走。男老師怪聲怪氣地說:“我們有些同學啊,就是不知道輕重,也不看看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你們是初三年級,不是三年級!離中考還有多少天?自己掰著手指頭算算!我教這幾十年的書,都沒見過這樣的學生!還有工夫上課發(fā)呆?!你就是個螞蚱,你也應該蹦跶一下!”
“巫小嬋?”班主任推門進來,看到這一幕有點兒愣,“怎么回事?”她像遇到救星似的,猛地抬起頭來:“老師,你找我是嗎?好,咱們走吧。”年輕的女老師楊柳從訝異中回過神來時,巫小嬋已經(jīng)逃也似的推門出去,狼狽而又確實干脆。
“我…的確是來找她的。”望著班太匆匆離開的樣子,胡小姝無惡意的笑出聲來,當然,免不了被老師一頓訓斥。
蘇市是她的家,這是毫無疑問的——她常常這樣意識到。然而又時常覺得這么個既定事實并不真實。楊老師遞給她一張表,父親的名字,母親的名字,家庭住址,聯(lián)系電話,她剛寫好又把那串墨跡未干的數(shù)字劃掉?!八麄兘?jīng)常換號,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怎么聯(lián)系他們?!睏盍鴰е彝バ腋5哪贻p女人特別容易有的泛濫著同情和悲傷的眼神望著她,這讓她覺得很難為情?!八麄儾⒉皇悄胂蟮哪菢永淠娜?,只是…我有人照顧,所以他們并不怎么擔心?!毙乃急蝗瞬鲁鰜恚€這樣直接剖解,楊柳也心有訕訕?!澳恰薄笆俏乙粋€哥哥,我在他的小店里幫忙,生活不成問題?!薄芭丁睏盍πΓ斑@樣啊…”巫小嬋很乖地點頭:“嗯!謝謝您,楊老師。”
學生時代,吃飯絕對不是個小問題。食堂總是人滿為患,各種小餐館光景也一般無二。站在塞滿活人的食堂外,巫小嬋痛苦地揉揉眉心。四中的架勢已經(jīng)很龐大,沒想到三中有過之而無不及。她深吸一口氣,正準備咬牙沖進去,一個聲音突然在背后響起:“我請你吃飯吧。”葉孤舟站在她身后,大方自然。做“時光”的人,這還挺合適——她想。“去哪兒?”“蘇家菜。”
這個叫做“蘇家菜”的餐館離三中并不遠,然而他們還是搖搖晃晃、不緊不慢花掉十分鐘,一路卻又無言。到得餐館,點得幾個小菜,等菜的間隙,巫小嬋試探著問葉孤舟:“你找我什么事?”她相信他不會無緣無故請自己吃飯,然而他卻說:“難道我就不能單純請你吃個飯嗎?”巫小嬋撇撇嘴,顯然不以為然?!昂冒桑页姓J我確實有事找你。”他敗下陣來,說,“不過我不希望你僅僅只把我看成一個目的性很強的人。”正在這時菜被端上來,葉孤舟順勢說:“吃飯吧,有什么事兒吃完再說?!痹拕偮?,他就已經(jīng)夾起一塊土豆,塞嘴里裝模作樣的嚼起來。巫小嬋想說的話便噎在口中。原本她想說,你是什么樣的人我自然會好好看,慢慢看。
申侍一只腳剛踏進“蘇家菜”的大門就被胡小姝扯回來。“干嘛?”“我們換個地方吃?!焙℃低低锩嫫骋谎?,沒待申侍再問,她就拖著他往旁邊的飯館走。她暗暗想,這世界可真是小。
“怎么?”葉孤舟問。巫小嬋轉回頭來,放下筷子,笑笑說:“沒什么?!币娝酝辏~孤舟也只好擱筷。他皺起眉頭,壓低聲音說:“我…能夠相信你嗎?”巫小嬋看看他在桌上握得緊緊的手,自信地說:“你說呢?”這半真半假裝出來的自信果然有用。他決絕起來:“你需要我做什么?”巫小嬋露出驚訝的神色,她并不打算要他做什么啊。“我知道‘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這是句大實話。”巫小嬋暗暗想,有時候人太精明并不一定是好事。不過既然這樣的話…“時機一到我自然會告訴你?!彼穯枺骸澳菚r機什么時候才到?”她挑嘴一笑:“就是今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