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萬歷年間(公元1573一1620年),蘇州府長洲縣有位男子,名叫張國瑞,表字昌伯,娶妻余氏。張家原本也是讀書的世家,但從昌伯的父親起,便不怎么喜歡讀書了,開了個布店,成了富翁。傳到昌伯時,也繼承父業(yè),由于他比父親更加勤懇,家產(chǎn)又增加了幾倍。
一天,張昌伯正坐在店中,見一個人從門前走過,隨即又轉(zhuǎn)了回來,站在門口閑看。昌伯正要上去問問,遇到有人來買布,忙了半天,這事便忘了。直到晚上做完生意,將店鋪收拾停當(dāng),吃了晚飯,清了清賬,已是二更時分,這才上床睡覺。
還沒有入睡,他就聽到門外有些響動,想起來查看,又怕驚動家人,況且門已關(guān)好,料來無事。誰知那響聲竟然漸漸地到里面來了。昌伯悄悄地爬了起來,藏在門后,只見黑暗中走進一個人來。昌伯一把把他抓住,急忙叫起家人,點燈查問,幸好家中沒有丟失一件東西,外面也沒有其他小偷。
昌伯仔細一看,那人正是白天在店門外閑看的人,家中所有的人都想收拾這人一頓,倒是昌伯將他們喝住說:“你們不要動手。他又沒有偷走我們的東西,打他干什么?”
那人聽到這話,知道遇到個好說話的人,連忙跪下說道:“小人家有老母,因無錢贍養(yǎng),不得已做下這事。念及無知初犯,望先生饒了我吧!下次再也不敢了?!?p> 昌伯笑著說:“你既然到了我家,豈有白來的道理。東西雖然沒有拿到,給你一兩杯酒,沖沖寒氣吧!”
于是叫人暖一壺酒,擺出兩碟小菜,叫他坐下。
那人不覺有些慚愧起來,更是有些慌張,心中起了疑心,不敢動筷子。
昌伯說:“你放心暢飲,這些都不會是暗算你的東西。我若要暗算你,為何不乘機難為你一番,難道送了你酒食,再來擺布你嗎?”
那人知道遇到了真心行善的人,不敢違背他的心意,便喝了起來。
昌伯見他喝得自在,十分高興,便問道:“你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居???我看你不像個壞人,怎么不做些生意?”
那人說:“我叫朱恩,住在城中,妻子扶氏,因前些日子與人家打官司失敗,家中十分窮困,母親又重病在床。我沒有辦法,只得鋌而走險?!?p> 張昌伯聽罷,取出一些銀子,送給朱恩,要他去做生意。朱恩感激涕零,叩頭拜謝而去。
朱恩回到家中,見母親躺在床上,便將自己半夜偷竊失敗,又遇到好人的經(jīng)過,詳細說了一番。
朱母嘆道:“幸虧你遇到好人了,真是僥幸之極!你若被送往官府,有什么三長兩短,叫我怎么辦??!你下次不準再去胡作非為了!”
朱恩說:“我也是無奈之極,只做了這一次,從今以后,依著媽媽的便是。”
母子二人又高興起來。
到了天亮,朱恩買了一副擔(dān)子,又買了一些祭品,獻過財神,與妻子扶氏吃了早飯,便到門口站著,想找點事情做。
忽然天色陰暗,下起雨來。朱恩正要關(guān)門,只見有人走到他屋檐下避雨。朱恩有了本錢,一時間又存了個濟人的念頭,連忙邀請那人進門坐下,替他烘干了濕衣,隨意問了問那人的情況。
那人說:“在下姓樂,表字公濟,住在胥門街上,專為別人選擇合婚的吉利日子。今早從親戚家回來,不料遇到下雨,倒是打擾了你們,真是不安?!?p> 朱恩也將自己的情況說了一番。
樂公濟說:“實不瞞你,我原來是代人寫狀子的,衙門中的人沒有一個不認識。近來因為年紀大了,再想想那張狀紙上,不知使多少人家傾家蕩產(chǎn),多少性命被害!是個不積德的行當(dāng),所以改為現(xiàn)在的行業(yè)。在下寫的狀子與別人不同,只有三言兩語,沒有不準的。如今就是改了行了,找我寫狀子的還是不少,我一時不好推辭,只得將就寫幾張。以后合婚擇吉的生意多了起來,我便不再寫了?!?p> 朱恩聽罷,知道遇到個刀筆高手,不敢怠慢。二人說得投機,朱恩有結(jié)交的意思,想日后借他刀筆之力。
這時雨還未停,朱恩便叫妻子扶氏擺出酒菜,留樂公濟坐下喝酒。公濟見狀,臉上便有些不好意思,但肚中實在饑渴,也就沒有過于謙讓,賓主二人吃了起來。酒足飯飽,公濟起身想要辭別,但門外地下泥濘,不便行走,心中正覺為難。
朱恩說:“地下這么濕,怎么好走,等我借把傘來,送你回去吧!”
公濟說:“怎么好麻煩你呢?”
朱恩說:“怎么說這些話?我們以后還要往來的,只是不要嫌我貧窮就是了?!?p> 朱恩向鄰居借來一雙雨鞋,給公濟穿了,自已則穿了一雙破爛不堪的,送公濟回家。
二人在路上說著話,不多一會兒,就到了公濟的家中。朱恩看了看,只見公濟的家中布置得十分精致,紅窗白墻,堂中掛著一幅名人的字畫,案上放著幾本大明法律和年歷通書,擺著筆墨。
朱恩坐了一會兒,喝了一杯茶,便起身告別。剛走出門來,看到了公濟為人選擇吉利日子、代人合婚的招牌,便停住腳說:“小弟忘了一事,未曾相求?!?p> 公濟問:“忘了什么事?現(xiàn)在說來,也并不晚?!?p> 朱恩說:“實不相瞞,我目前生活十分艱難,想做些小生意,只是不知明天是不是好日子,煩請你看一看?!?p> 公濟將年歷通書查了一查,說道:“明天不是上上吉日,還要再等兩三天,到了十七日那天,才是個無往不利的好日子?!?p> 朱恩拜謝而去。
過了兩天,眼看做生意的時間快要到了,朱恩趕早起來,收拾好擔(dān)子,準備出門賣些東西。他吩咐扶氏關(guān)好門窗,就走出門去。恰好走到張昌伯的門前,只見有人靠在那里。
朱恩心中吃了一驚,想道:“那人必定是個偷東西的賊。但這時天將亮了,怎么這人還在這里?”
隨即喝問了兩聲,仍然不見動靜,便壯著膽子去拉那人。忽然他渾身打了個寒顫,驚得說不出話來。
原來朱恩伸手一拉,只見那人的身體便團團轉(zhuǎn)了起來,他定睛一看,這人卻是懸梁自盡的。他伸手摸了摸,已經(jīng)沒有半點氣息,不知死了多久了。
朱恩心中十分驚駭,想道:“張公這樣的好人家,不知又有什么仇人和他過不去,用這個奸計來害他。”
朱恩想報知張昌伯,又擔(dān)心驚動鄰居;想事不關(guān)己地走了過去,卻又放心不下恩人,心想:“他既然救了我的難,我怎么不去救他的難呢?讓我把這具死尸搬離這里,免得害張家吃官司?!?p> 想到這里,朱恩用磚石墊高了,站上去把尸體解了下來,管他是什么人物,背著便走。走了大約半里地,來到一個橋邊,朱恩把尸體放下,又將頸上的繩索解開,捆了塊石頭在他身上,輕輕地推下水去。然后轉(zhuǎn)身回到恩人的門前,將墊腳的磚石搬開,自己挑著擔(dān)子做生意去了。
這死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這還要從張昌伯家對門的一個無賴說起。這無賴名叫刁星,表字德甫,最喜歡無風(fēng)起浪,惹事生非,詐人錢財。他早就聽說張昌伯是個有錢的厚道人,便想得他些好處,只是沒有想出妙策。
那天朱恩到張昌伯家行竊時,張家全家大小叫喊起來。當(dāng)時有個做飯的老媽子,年紀七十多歲了,也出來看熱鬧。不料冒了些風(fēng)寒,竟發(fā)起病來,兩三天便病逝了。昌伯因她沒有親戚,自己為她買棺人葬,又念及她平時勤懇,不忍將她火化,打算把她埋在自己的祖墳空地上,上墳時也好為她燒些紙錢。誰知刁星知道了這事,便打起了主意。
一天,刁星剛出門,便遇到個賣雞的鄉(xiāng)下人,講好了價錢,便將雞拿進屋里去了。那人在外面等了半天,也不見他出來給錢。
直到點燈時分,刁星才走出來,滿口賠不是,并殷勤地說道:“你回家已經(jīng)晚了,不如住在我家,明天早上再回去如何?”
那人說:“你不要取笑,只求將雞錢給我,我急急趕出城還來得及。”
刁星說:“我已經(jīng)耽誤了你的時間,如不留你住下,心上也過意不去?!?p> 當(dāng)時也確實天晚了,那人見他說得十分誠懇,便答應(yīng)住了下來。
刁星見他愿意住下,忙將雞錢取出來給他。那人心中高興,又見擺出豐盛酒飯,主人陪他吃著,詢問他的情況。
那人說:“我叫虞信之,家里只種了五六畝田,如今缺錢用,只得賣雞來湊數(shù)。”
刁星問:“你如果沒有雞賣時,怎么生活呢?”
他見虞信之煩愁不堪,又說:“我現(xiàn)在有一筆錢財送給你,你愿意要嗎?這筆錢財不在我這里取出,多少還要看你的機緣?!?p> 虞信之說:“只是我們鄉(xiāng)下的粗人,能干什么事呢?”
刁星說:“不需要你做什么,只要你說幾句話,錢財就可以到手。”
于是,將張婆子的死因詳細說出,并教了他一番應(yīng)對的語言:“你就自稱是張家的親戚,找到張家大鬧一番,我在中間勸說,多少也可以弄得些油水出來。這難道不是白白地得到一筆大財?”
虞信之聽了這話,利欲熏心,竟然答應(yīng)了。
第二天,虞信之依照刁星的安排,走到張家。
昌伯問他的來意,信之說道:“我有個姑姑,一直在貴宅幫工,今天想來看望她一下?!?p> 昌伯懷疑到:“她在我家住了二十多年,從沒有見她有親戚來往,為何剛剛死了,就忽然鉆出這親戚來,也不知是真是假?!?p> 于是心生一計,便將死去老媽子的年齡和來歷,詳細地詢問虞信之。虞信之一時支吾不清,面帶羞愧。張昌伯見了這個情景,知道是個假冒的家伙,便不再理他。張家的家人你一言,我一句,把虞信之搶白了一陣。虞信之見張家不上當(dāng),轉(zhuǎn)身便走,想急著回家去了。
誰知刁星正躲在門口觀看,見虞信之走了過來,連忙將他叫住,問問緣故。虞信之將情況說了個詳細。
刁星說:“你這人真是扶不起,就因為這幾句話,就怕他起來?”
又將虞信之拉進屋中,擺出比昨天更加豐盛的酒菜來。
二人吃著酒,刁星笑道:“我如今有一條妙計,你如照辦,萬無一失?!?p> 信之問:“不知是什么辦法?”
刁星說:“你今夜必須死在他的門口,便好說了?!?p> 信之吃了一驚,說道:“先生不要取笑,這事怎么能行?”
刁星說:“我是叫你假死,又不是真死。你今夜走到他的門前,做出自縊的樣子,我便出來一邊解救你,一邊叫來地方保甲,還怕他不給些銀錢與你?”
信之乘著酒興,以為刁星必然會來為他做主,竟然向刁星要了條繩子,直接來到張家門口。這時已經(jīng)是三更天氣,月光明亮,信之找了個掛繩子的地方,把繩子掛上,挽了個圈套,便把脖子套了進去。不到半個時辰,靈魂便向鬼門關(guān)報到去了。
刁星哄騙虞信之走后,便遠遠地站著,看著他上吊自縊,才關(guān)了門,向妻子水氏說了內(nèi)情。
水氏說:“這計策好是好,只是太難為了賣雞的人。”
刁星道:“當(dāng)今之世,如果顧及他人,自己就得不了便宜。我一心要弄弄張家的銀子,不料到了今天,才借賣雞人的性命完成了宿愿?!?p> 于是又準備了明天恐嚇對方的話,這才睡下。誰知身體困倦,一覺竟睡到天亮。水氏將他從床上推了起來,他才急忙跑出門去。刁星出門一看,對門張家卻是毫無動靜,仍然像平時那樣熱鬧,就是左鄰右舍,也沒有人來向自己說起什么。
刁星心里十分奇怪,驚訝地想道:“怎么張家門前竟然沒有一點跡象?難道是張家知道了,早已將尸體藏了?”
只因心懷鬼胎,又不便問別人,只是后悔賠了兩頓酒飯。于是,心中更加放不下這事,只希望能打聽到張家移尸滅跡的證據(jù)。過了幾天,張家仍然沒有動靜,刁星心中納悶不已。
再說朱恩自從那天開始做些小生意,收入還夠過日子,心中對張昌伯十分感激。這天他做完生意,看天色還早,有心想到張家門前觀望一下,也想把前些天有關(guān)死尸的事告訴昌伯。正走到橋邊,見有許多人圍著說話,朱恩靠上前去,只見橫著一個死尸,正是他前些天弄下水的,已經(jīng)被人撈上岸了。
朱恩心中有些擔(dān)心,怕牽連到自己。他走上去仔細一看,更是吃了一驚。原來這死者正是自己姑姑的兒子虞信之。虞信之的父親叫虞伯勤,祖上本是個鄉(xiāng)村中的財主,虞伯勤不善經(jīng)營,家財已經(jīng)耗去十分之七。到了信之時,更是十分狼狽。朱恩與表兄原來很是密切,只是兩家都衰敗后,便疏遠了些。
那天清晨,朱恩在慌忙之中并沒有看死者的面目,現(xiàn)在見到信之的尸體,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失聲痛哭起來。
眾人正在細問他的情況,只見人群中走出一人來,說道:“請到舍下去,我和你商量一下?!?p> 朱恩回頭一看,只見這人三紋橫在額上,兩眼懸著浮珠,巧舌如簧,笑里藏刀。
那人帶朱恩到了家中,說:“小弟姓刁,剛才撈了個死人,找不到死者的親屬,正好遇到你,請你寫張單子,報知官府。令表兄的死因,老兄想必知道,你說現(xiàn)在怎么辦?小弟好替你出頭?!?p> 朱恩說:“前天他家里人來我家問消息,說是出門五六天了,都沒有回家,我也沒有把這事放在心上,誰知卻死在這里!”
刁星假裝驚訝地說道:“你還不知道?令表兄是被人弄死的。這個兇手,就是對面開店的張昌伯。他憑借有錢人的勢利,不知為了什么爭吵起來,將令表兄毒打痛罵一頓?,F(xiàn)在令表兄忽然身亡,縱然不是他打死的,也推脫不了責(zé)任?!?p> 說罷,又道:“看起來不像是淹死的,竟像是上吊自縊的呢。如今你去告了他,那份喪葬費用就有了。這是小弟路見不平,一片熱心腸,聽任老兄裁奪。”
這時朱恩想起前些天發(fā)現(xiàn)死尸的事,以為刁星的話可能是真的,但他又受過張家的大恩,怎好忘恩負義。只是虞家沒有男人,少不得要他出頭作主,萬一自己移尸的事被人知道,也是擔(dān)當(dāng)不起的。
朱恩躊躇半天,只得說道:“我也作不得主,必須要找我表嫂來出面才是。今天已經(jīng)晚了,明天再說吧。”
朱恩回到家中,將事情對母親丘氏說了。
丘氏說:“沒有想到虞表兄死得這樣慘!但你也不可造次,必須將真相弄清楚。你的性命全虧張家保全的,如是那晚他將你送往官府,咱們?nèi)乙拆I死了。依我看來,張家這樣的好人,不會是兇手,虞表兄的死必有別的緣故?!?p> 朱恩聽了這話,來到張家,先謝過了昌伯的救命之恩,然后才問起虞信之的事。
虞信之到張家行詐,本來是沒有通報姓名的,張昌伯想了一想,才說:“想必是這個人了?!?p> 于是將他行詐敗露的事說了一遍。
朱恩說:“這么說來,我的表兄不知受了什么人的唆使,把性命白白斷送了?!?p> 張昌伯吃驚地問道:“這話怎講?”
朱恩便把信之自縊于張家門外,自己移尸于河中,刁星要他控告到官府的事,詳細說了一番。
昌伯聽后,不禁毛發(fā)聳立,半天都說不出話來,只得說道:“從來都不相識的人,怎么詐騙起我來了?虛者自虛,實者自實,將來總有說清楚的時候。”
朱恩說:“當(dāng)今之世哪有什么真假?等你說清楚的時候,家財早已被弄去大半了。只是我承蒙先生照顧,自然會替你周旋。你不用為這事忙碌。”
昌伯再三表示感謝。
朱恩別了昌伯,一路上想道:“信之哪有親戚在別人家做工?如不是騙局,怎會把性命白白送了?”
他又想道:“詐騙肯定是有的,但畢竟是為爭論而死,這卻是真情。要不然難道死在門口也是假的嗎?如今雖然盡了我報恩的念頭,但是信之的喪葬費用,應(yīng)當(dāng)怎么辦呢?”
朱恩越想越煩心,愁苦不堪,走了半里多路,忽然腦海中閃現(xiàn)了一個念頭:“我真是昏了頭!樂公濟定有見識,怎么不去和他商量呢?”
于是,直接來到樂家,找到了樂公濟。
這時已經(jīng)是掌燈的時候了,朱恩顧不得敘寒問暖的客套話,便把信之的死,刁星的話,一一告訴了公濟,求他商量個辦法。
公濟說:“依你說的情況來看,事情出在刁星身上,明天你去將刁星告了官,就會弄明白了?!?p> 朱恩道:“怎么會是刁星有問題呢?”
公濟道:“河中撈出死尸,大家都在倉猝之間,為什么他知道信之是上吊自縊而死的呢?別人為什么又不知道呢?就這個細節(jié),也就有許多問題在里面?!?p> 朱恩這才有些省悟,說道:“這話有道理,但我卻沒有想到。但是現(xiàn)在應(yīng)該怎樣告他才恰當(dāng)呢?”
公濟說:“我早就知道刁星是個無賴光棍,專門詐騙他人錢財,害人性命。你現(xiàn)在只是告他唆使他人自殺,企圖誣陷平民的罪名。不怕他不賠償你表兄的性命。你表兄有沒有兒子?表嫂姓什么?你先說給我聽聽?!?p> 朱恩說:“他沒有子女,表嫂姓艾?!?p> 公濟說:“你明天同表嫂早些到縣府來,我要教她見著官員應(yīng)該怎樣說。然后我再去呈遞狀子,給被告刁星來個措手不及,毫無防范,這才是上策?!?p> 刁星在家等到第二天,滿以為朱恩會來,便可和他共商大計。不料左等右等都不見朱恩的影子,不禁焦躁起來,想道:“他這個不識抬舉的家伙!既然不來,我是張家的鄰居,自己去報官,看他認不認賬?!?p> 正要去寫報官的單子,忽然見到幾個公差走進門來,要他去衙門一趟。刁星吃了一驚,不知道為了何事。等到他看了傳票時,才知道是為了虞信之的事,原告是虞信之的妻子艾氏,陪告正是朱恩。
刁星心中怨恨不已,對公差說道:“我又不是兇手,也不是應(yīng)當(dāng)提審的犯人,他們告我有什么理由?”
公差道:“我們不過是奉命而來,你是不是兇手,我們哪里知道?老兄應(yīng)該到官府面前辯明道理才是,和我們說這些也是無用的。這幾句話,也抵不得錢用,我們的差錢酒飯,也少不得請你拿出來的?!?p> 原來,公差傳拘有關(guān)的人,要給些差使費。
刁星說:“這差使費,自然有人會出,我卻不能代勞。等明天我說出哪個是真兇,他是個富翁,再由他全部數(shù)給你們,怎么樣?”
公差說:“這話說得倒好!我們是按傳票上的名字找來的,又不認識什么富翁。雖然承你盛意,但是這差使費還是要收的?!?p> 刁星耍賴說:“你們是憑票拘人,沒有說過要憑票取銀子,為什么要我出差使錢?”
眾公差勃然大怒,喝道:“你說得對,是我們錯了!得罪了不要怪我們!那就一起走吧。到了官府聽候?qū)徲?,如能找出其他兇手,我們就不敢上你的門了?!?p> 說著,將刁星扣押著便走。
刁星笑道:“冤有頭,債有主,還不知是誰償命哩!跟著去一趟也不是什么難事!”說罷便隨著公差,一直走到縣衙門。
刁星見衙門廳堂上掛的審訊時間,安排在明天,便要回家寫個申訴狀。那些公差怪他不愿出差使費,不要他回家,竟把他關(guān)在衙門的一間房內(nèi)。這些人為什么愿意為朱恩出這么大的力呢?原來都是看在樂公濟的面子上。公濟與衙門中的朋友,都相處得很好,只要是幫助公差承擔(dān)事情,都做得十分周到;如果公差需要錢花,從不缺少一分一毫,所以衙門中的人對他都言聽計從,辦事非常樂意。
這長洲縣知縣名叫藤云霄,進士出身,極有威風(fēng),十分清廉可敬,更有斷案的才能。到了第二天,原告、被告等一批人眾都出堂候?qū)彙?p> 藤知縣先傳喚艾氏,問道:“你怎么知道你的丈夫是刁星謀害死的?平時他們二人有仇嗎?”
艾氏說:“我的丈夫名叫虞信之,因家中缺糧,沒有其他辦法,便去城中賣雞,以便接濟生活。他到城中去了二十多天,都沒有回家。昨天朱恩來報信說,虞信之已經(jīng)被刁星謀害了。我心情急迫,故此向老爺投遞狀子。平時和刁星其實也沒有什么仇?!?p> 藤知縣叫她跪在一邊,立即傳喚朱恩,喝問道:“你有什么真憑實據(jù),知道是刁星將虞信之謀害死的?既然知道真相,為什么當(dāng)時沒有馬上報案,直到今天才來告狀?這顯然是欺蒙官員,誣陷平民了!”
朱恩說:“小人和刁星從來都不相識,為什么要誣陷他呢?前天小人偶然走到橋邊,看見橫著一具尸體,是從水中撈上來的。我上去仔細一看,沒有想到死者便是小人的表兄。當(dāng)時大家都在場,不知道死者是上吊自縊而死的,只有刁星一人知道,說是死者上吊自縊后被人拖到河中的。只這一點,就有令人懷疑之處?!?p> 藤知縣又叫朱恩跪在一邊,喚過刁星來,問道:“你是怎么將虞信之謀害死的?從實招來!”
刁星說:“知縣爺爺在上,這是他們冤枉小人。那虞信之,如果說要謀他的財,他又是個窮人;如果說要報冤,他又和小人沒有仇冤。為什么會平白無故地謀死他呢?虞信之的死,只是因為一個緣故。幾天前,小人見他和開布店的張昌伯爭吵,被昌伯痛打了一頓。小人再三勸阻都不聽,以致信之心生憤恨,自殺而死。張家看不慣小人住在他們對面,因此誣告小人?!?p> 藤知縣說:“失足死于河中也是常事,你怎么知道他是因憤恨自殺的呢?”
刁星說:“我見他脖子上有繩索的痕跡?!?p> 這時,藤知縣已經(jīng)有五分懷疑是刁星搞的鬼,另有五分懷疑是張昌伯的責(zé)任。
藤知縣吩咐傳訊張昌伯,才好定奪。
昌伯被拘到縣府,當(dāng)堂跪下。
藤知縣問道:“你是張昌伯嗎?”
昌伯道:“小人便是?!?p> 又問道:“虞信之和你爭吵后,是什么時候被逼死的?快快說出來!”
昌伯說:“小人家有薄財,知道禮法,怎敢無端地將他人逼死呢?”
刁星在旁邊插嘴說:“你前些天和他吵架,他見你有錢有勢,吵不贏你,含恨自縊而死。你怎么還想欺蒙縣太爺!”
藤知縣將刁星喝住,不準他多嘴,轉(zhuǎn)過來又問昌伯道:“他為什么和你吵架?”
昌伯便把老媽子病死之后,他忽然來自認親戚,因經(jīng)不起盤問,討了個沒趣便離開了的事,從頭到尾,詳細訴說了一遍。
藤知縣又問刁星道:“當(dāng)時你在不在場?你怎么看見他們吵架的?”
刁星說:“就是沒有看見,他們吵架也是事實?!?p> 藤知縣說:“你身居出事地點,看見虞信之死了,就應(yīng)該報官,為什么一直等到今天被別人先告發(fā)這事?”
刁星說:“本來是想立即報官的,只因昌伯匿藏了虞信之的尸體,小人又沒有查到證據(jù),所以不敢亂報。只是這擅自移尸的行為,便是一個罪名了?!?p> 藤知縣喝道:“胡說!他匿藏尸體,你如看見了,就應(yīng)該止住,不許他移開了!”
刁星說:“他如要藏尸,小人從哪里知道呢?”
藤知縣大怒說:“你這奸滑險惡的奴才!在本縣面前,還敢巧言惑眾!你既然不知道真相,怎么敢擅自誣陷他人?”
刁星支支吾吾,不敢開口。
藤知縣知道他心虛,喝令左右公差將刁星施用夾刑,用棍子將雙手夾起來。那兩邊站著的公差正在怨恨刁星不給差使費,便重重使力用刑。刁星雖然是個無賴,但從來都沒有受過苦刑,一時之間竟熬不住了,只得把虞信之賣雞開始,直到引誘他自縊的事,全都招了。公差這才放下了夾棍,將口供錄了。
藤知縣進一步又問道:“這就是真相了。那個尸體為什么又被弄開了,難道是想要給張家增加個移尸之罪嗎?”
刁星道:“小人開初不過是想借此要張家出幾兩銀子,本來并沒有想要叫他償命。人都死了,怎么會又去將尸體移走呢?求縣老爺詳察?!?p> 藤知縣便對張昌伯說道:“這不用說,定是你移尸避罪的計謀了。如不用刑,怎么肯招呢?”
喝令左右也將昌伯夾起。
朱恩見狀,連忙上去稟報道:“這是小人的事,不敢害了無辜?!?p> 藤知縣道:“為什么是你的事?”
朱恩不敢隱瞞,便從自己行竊張家、張昌伯贈銀說起,把自己改過自新、感激昌伯的恩德,當(dāng)時又不知道死者是自己的表兄,所以移尸的經(jīng)過,全都稟告清楚。藤知縣見朱恩為人誠實,博慨?dāng)堖^責(zé)任,心中也同情他,不十分追究,只責(zé)備了他幾下,以了結(jié)案子。
張昌伯雖然不是威逼他人致死,禍卻是由他引起的,罰銀二十兩,作為艾氏埋葬虞信之的費用。刁星居心不良,設(shè)計陷害他人,釀成人命,判為死罪,監(jiān)候處決。艾氏和朱恩等人一齊放回家中。
樂公濟在門口迎接眾人,與張昌伯相見。
朱恩為昌伯介紹道:“這就是樂先生,大名公濟。今天的事,多虧樂先生指教,才得以清白?!?p> 艾氏、昌伯便向公濟再三致謝,各自回到家中。
后來刁星死于獄中,他的妻子水氏又改嫁他人??梢娞炖碚颜茫怂悴蝗缣焖?。
這場官司,多虧了朱恩。張昌伯雖然花費了二三十兩銀子,卻免去了刑苦和破家的結(jié)局,心中十分感激。于是,張昌伯準備了兩桌酒,邀請朱恩、樂公濟一起歡聚,稍盡情意。
酒至半酣,昌伯從袖中取出三十兩銀子,送給朱恩,并說道:“朱兄拿去做個本錢,開個小店鋪,也可以將就過日子,不必在路上吃苦了?!?p> 他又取出二十兩銀子送給公濟。公濟謙遜了一陣,也收下了。
朱恩卻再三推辭道:“這些事情,怎能受他人冤枉?一來是先生平時有大德,自有上天保佑;二來是遇到官府清廉,又承蒙樂先生指教。我朱恩有什么功勞,怎敢接受厚賜?”
公濟說:“恭敬不如從命。你們今后相處的時候很多,有的是報德之處,還是接受了吧,大家彼此相安?!?p> 朱恩聽了這話,不敢再推辭。三人盡歡而散。
朱恩從此做起生意,后來成為有錢的富人。樂公濟又為朱、張兩家作媒,聯(lián)了婚姻,世代往來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