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橫塘一帶富庶繁華,出產(chǎn)的魚米茶葉,瓷器絲綢遠近馳名。尤其瓷器燒制工藝爐火純青,巧奪天工。各地客商貿(mào)易往來非常頻繁,大小商號林立。
其中馮記商號的馮天魁手段了得,迅速壯大。恰逢負責(zé)御用貢品的葉家商號犯了事,馮天魁趁機謀了這個優(yōu)差,著實掙了銀子。
馮天魁財大氣粗,嫌老宅不足以和他的身份匹配,就在城南新建了一所大宅。
門前碧波蕩漾,西南遙對一峰。可謂山明水秀,一看就是納財進寶的所在。擇了個黃道吉日,馮天魁帶著家眷連同下人仆從百余口搬進新居。
沒想到馮老太太體弱經(jīng)不住勞頓,居然犯了痰癥,當(dāng)天夜里就去世了。喬遷之喜的宴席改成了送殯的喪宴,馮天魁感到大大的晦氣。
這時,商號里卻做成了一筆史無前例的大生意,京里新上任的買辦陳大人匆匆趕來,為太后壽誕采購。
陳大人面如美玉,儀容豐美,雖然年少,卻甚是懂得為官斂財之道,與馮天魁一拍即合,各取所需。
單這一筆生意足以掙回新宅院的花費,馮天魁轉(zhuǎn)悲為喜。
然而,馮天魁沒想到這僅僅是個開始,后面的事越發(fā)離奇。
過了幾天,小妾玉翠好端端的無故瘋了。
馮夫人只生養(yǎng)了一個女兒,眼見女兒都招了夫婿,卻再也不見有孕。馮天魁為了開枝散葉,延續(xù)子嗣,這才花了五十兩銀子買了玉翠。沒想到天不從人愿,玉翠偏偏又得了失心瘋。
玉翠瘋瘋癲癲,大晚上一個人在院子里擺酒賞月,對著空座位頻頻勸酒,好像坐著看不見的人似的。
馮天魁問她與何人喝酒,玉翠笑嘻嘻地說:“和地府判官,還有一眾鬼差。他們就住在家里啊,天天在這里升堂辦案?!?p> 馮天魁不放心,私下找風(fēng)水先生相看。沒想到請遍了橫塘的風(fēng)水先生,眾口一詞都說這里藏風(fēng)聚氣,是個納財進寶的吉宅。既然是吉宅,怎么會接連出事?玉翠口口聲聲說的判官鬼差又是怎么回事?馮天魁百思不得其解。
這日剛到內(nèi)宅,就聽見玉翠房里忙亂吵鬧不已。馮天魁進去一看,原來是玉翠狂性大發(fā),口口聲聲說判官拿著生死簿,勾去了小姐姑爺?shù)拿?,怕是活不成了。馮夫人聽得膽戰(zhàn)心驚,央告道:
“老爺,舊宅雖然淺窄,倒也住得下。自搬到這里就頻繁出事,我們還是搬回去吧!”
馮天魁聽了,臉色一沉,道:“這里是難得的風(fēng)水吉宅,你不要信口胡說。玉翠已經(jīng)瘋了,一個瘋子的話如何信得?”
馮天魁自有他的打算,自從搬到這里,馮記商號生意興隆,財源滾滾,其他商號望塵莫及。他怎么舍得搬離這里?
正鬧哄哄的沒個開交,家丁鬼催著一樣跑進來,氣喘吁吁道:
“老爺,夫人,不好……不好了!小姐和姑爺去法華寺上香,路上遇到劫匪,被歹人劫了去。現(xiàn)在下落不明,生死未卜?!?p> 馮夫人一聽,立刻暈了過去。玉翠恐懼地抱住頭,大叫:“死了,一定是死了!判官又來拿人了,不要拿我,不要拿我!”
馮天魁三伏天如置身冰窖一樣,渾身戰(zhàn)栗。
馮府正在人仰馬翻之際,陳大人卻從京城趕來。一見馮天魁就大聲道喜,原來皇上要廣選秀女,充實后宮。
不消說動用之物也要大肆買辦,這可是個摟錢的絕好機會。馮天魁聞之大喜,但一想到家里人口不寧,女兒女婿生死未卜,喜氣就打消了大半。
陳大人見他愁眉不展,笑道:“馮兄的商號可謂日進斗金,不消三五年,不怕沒有石崇之富,怎么郁悶不樂?”
馮天魁將緣故一說,苦笑道:“短短幾個月,家母病逝,賤妾瘋癲,女兒女婿生死未卜。三五年之后,焉知我馮家還有沒有人在?”
陳大人聽了,納罕道:“居然有這樣怪事!京中有個鐵口神算石半仙,憑著祖上傳下來的宅局葬經(jīng)為人看宅相地,神算百出,何不請來看看?”
馮天魁如得了救命稻草,連忙央告陳大人周全此事。陳大人滿口答應(yīng),即日差人回京,務(wù)必將石半仙接過來。
御用貢品尚未籌辦停當(dāng),石半仙就趕來了。這石半仙須發(fā)皆白,精神矍鑠,照例在馮府走了一圈??赐挈c頭道:“吉宅,是個難得的納財進寶地?!?p> 馮天魁一聽,急忙道:“老神仙,這宅子聚財是端的了得,只是人口不寧,它縱能聚得天下錢財,我也無福消受?。 ?p> “宅院并無不妥之處,我們?nèi)ネ饷婵纯窗?!”石半仙捻須道?p> 馮天魁連忙帶路,一行人找了個登高望遠之處。放眼望去,獨峰入云,水環(huán)玉帶。
馮府新宅正在明山秀水之間,怎么看都是風(fēng)水寶地。石半仙細細查看,忽然臉色大變,駭然道:
“原來是判官聚財陰陽宅,我只在宅經(jīng)上看到過,沒想到世上竟然真有這種風(fēng)水!”
這話正對上玉翠提到的判官,馮天魁知道石半仙找到了關(guān)鍵所在,連忙追問怎么回事。
“你們仔細看,那座山峰像什么?”石半仙先不說怎么回事,只讓他們看西南的山峰。馮天魁仔細一看,不禁臉色大變,驚詫不已道:“帽子!地府判官的帽子!”
那座山峰上窄下豐,高出兩峰相對聳立,錐子一般。平時并不注意,但仔細一看就能發(fā)現(xiàn)和戲文里地府判官戴的帽子極為相似。
石半仙點頭,道:“這座山峰酷似判官帽,山形又避陽取陰。馮府宅院剛好在其籠罩之下,就相當(dāng)是森羅殿前判官收冥錢的地方,這在風(fēng)水上叫做判官聚財。你在陰宅冥府上建宅院,這就成了聚財陰陽宅,是個能得天下富貴的地方。所以你們馮記商號才會財源滾滾,勢不可擋。但凡事有得有失,你活人住陰宅,縱然斂盡天下之財,可惜無福消受啊!”
“先生真乃神人,請救救我們一家老少!”馮天魁心服口服,連連央告。
石半仙道:“這個不難,另擇一處宅院,舍棄這里不住,也就是了?!?p> 馮天魁哪里舍得這天大富貴,不禁面色赧然:“請活神仙周全個法子,怎么能兩全才好?!?p> 陳大人也在一旁附和:“人生在世,名利當(dāng)先,豈有愿意拱手相讓這天大富貴的?石神仙你好歹想個法子,幫人幫到底?!?p> 石半仙為難道:“辦法倒也有一個,只是終究是逆天而為,怕是不妥?!瘪T天魁聽了大喜,立刻許諾黃金百兩相酬。石半仙想了想,掐指一算,道:
“三天之后是冥府點檢鬼卒的日子,你速準(zhǔn)備五千瓷人,須得神態(tài)各異,燒制上姓名八字。我替你點穴深葬,這就頂?shù)蒙夏泷T家世世代代的子孫后人了。記住,一定得是瓷人,木人腐爛,鐵人銹漬,惟有瓷人才能長存。”
馮天魁如得了救命符一般,連連點頭。
陳大人擔(dān)憂道:“進貢的瓷器還沒燒制出來,這五千瓷人既要神態(tài)各異,又要燒制上姓名八字,工程浩大。只有三天時間,來得及嗎?”
馮天魁笑道:“這個卻不難,我一定如期趕制出來?!痹瓉眈T天魁除了日常供貨的瓷器燒制廠,私下還另有一隊工藝高超的工匠。
三天很快過去,陳大人早早來到馮府,馮天魁準(zhǔn)備的瓷人尚有一部分沒有運到。石半仙準(zhǔn)備好黃紙、朱砂、羅盤等器具,單等著五千瓷人到齊。不一會兒,最后十盒羅列整齊的瓷人運到了。
這些瓷人雖然高不過尺許,卻是男女老幼都有,形態(tài)逼真,背后各有燒制上的姓名八字。石半仙并不急于點穴下葬,而是逐個看那些瓷人背后的姓名八字。
馮天魁道:“老神仙請放心,這些瓷人的姓名八字雖然是胡亂起的,卻絕對沒有重復(fù)。我一家性命在此,豈敢兒戲?”
石半仙但笑不語,讓馮天魁摸不著頭腦。石半仙仔細翻檢,不時挑出一個瓷人放在一旁。又挑出幾個,一并呈給陳大人。陳大人接過來,這時隨從呈上一片花瓶碎瓷。陳大人仔細比較,臉色越來越凝重。馮天魁暗叫不好,但是已經(jīng)晚了。
“馮天魁,這片如意瓶殘片你應(yīng)當(dāng)眼熟吧?瓷人上的字跡居然與殘片上的字跡一致,你有何話說?”陳大人冷冷道。
那片碎瓷正是如意瓶殘片,由前不久犯事的葉家商號經(jīng)辦。這種如意瓶以男女合歡的春宮圖為造型,多是供皇上在寢宮把玩。有次侍寢的妃子無意中打破了,沒想到內(nèi)壁上居然有字?;噬弦豢?,竟是他與皇后的名諱,被以巫術(shù)惡毒詛咒。
皇上吃一驚,將另外幾只如意瓶摔碎查看,果然又找到兩只有字的?;噬淆堫伌笈?,將負責(zé)采購的買辦王大人連同葉家一族,滿門抄斬。
瓷人上出現(xiàn)了與如意瓶相同的筆跡,馮天魁心底忐忑,面上卻佯裝鎮(zhèn)靜自若:“筆跡相仿也是有的,大人此舉豈不是疑我嗎?”
“那瓷人神態(tài)逼真,與如意瓶上的合歡男女頗為神似,你又怎么解釋?”陳大人逼問。
“匠人手筆,多是類似的?!瘪T天魁冷汗直下,兀自強撐道。
陳大人冷笑一聲,道:“把人帶上來!”
這時差役押著一隊燒瓷工匠進來,其中一個瘦小的男子被打得皮開肉綻。差役一松手,立刻撲倒在地上。馮天魁一驚,陳大人居然派人暗中跟蹤他的家丁,找到了那個燒制作坊。
這男子正是當(dāng)?shù)孛钍种拼傻囊幻}傳人,擅長利坯。利坯是將定型的坯磨精心打磨,瓷壁越是光滑纖薄,就越珍貴難得。這在瓷器燒制工是最見功夫的一道工藝,須得拿捏精準(zhǔn),不然過薄的沒出窯就成了殘品。
這男子氣息微弱,供認不諱,那些帶字的如意瓶正是馮天魁讓他燒制的。他依照馮天魁的吩咐,在利坯時將如意瓶打磨得很薄。
尤其瓶上美人腰肢與手肘處,更是薄如蟬翼。這樣燒制出來的如意瓶看似沒有問題,但極易破損,拿在手里反復(fù)把玩就會碎裂。馮天魁將這幾只如意瓶混入貢品里,以此陷害葉家商號,好取而代之。
馮天魁聽了,一時面如死灰,知道鐵證如山,再也無法狡辯了。
這時玉翠從內(nèi)宅出來,服飾整潔,神智清醒地參拜陳大人。馮天魁指著她,愕然道:“你,你……”
“她是京城萬花樓的小玉姑娘。”陳大人看他一眼,冷冷道。
原來這一切都是陳大人一手安排。得知馮天魁要納妾,就讓小玉混進馮府。他籌集大量銀兩,以各種手段讓馮天魁的商號賺去,然后讓小玉裝瘋,散布關(guān)于判官的說辭,同時調(diào)遣差役,喬裝成劫匪擄走馮天魁的女兒女婿。他處心積慮營造這種狀況,然后就是石半仙出場,借化解陰陽宅為由,引出五千瓷人,這才找到證據(jù),洞悉如意瓶的真相。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馮天魁不解地問,“哪一筆交易,我不是讓你賺得盆滿缽溢?你為什么要和真金白銀過不去?”
陳大人看他一眼,道:“現(xiàn)在不妨告訴你,前任被滿門抄斬的買辦王大人,正是在下的恩師。我深知恩師與葉家都不會做這種自掘墳?zāi)怪拢髞硪娔銟O力取代葉家,就疑心是你做的手腳。事實果然如我所料,說起來還得感謝你的貪婪成性,這才讓我的計劃得以順利完成?!?p> “這么說,陰陽宅,五千瓷人都是假的?”馮天魁瞠目結(jié)舌,悔恨道,“我被你們騙了,我的宅院本來就沒有問題,是個納財進寶的所在!”
“世人都迷信風(fēng)水,哪里知道風(fēng)水其實是人與天地的感應(yīng)。無論造墳建宅,都應(yīng)以積德為本,相互潛移默化,絕對不是隨便找塊地建宅埋骨那么簡單?!?p> 石半仙面色戚然,長嘆道,“你心里只有錢財二字,就是住在龍脈仙境的風(fēng)水寶地上,也只能是不得安寧的陰陽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