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酒店大堂碰面之后的幾天,陶先生都沒有現(xiàn)身。直到薛潔給莎莎打了一通電話。
薛潔在電話里說:“莎莎,你搬出來吧,我給你找了個新的地方住”。
莎莎對這突如其來的變動感到不解:“為什么?陶先生說要換地方嗎?”莎莎心想是不是這個住處被他太太發(fā)現(xiàn)了。
自從上次在酒店見面之后,陶先生告訴薛潔,這段時間孩子在家過寒假,希望多盡父親的責任,他還說公寓要退租了。
薛潔意會到了,他這是想讓莎莎離開。
電話里,薛潔沒有把事情緣由告訴莎莎,只是說:“你這幾天先收拾東西吧”。
莎莎坐在沙發(fā)上,心情壓抑著,真想找個人說說話。她翻看通訊錄,看到熟悉的備注“珊珊”,又跳過快速往下滑,很快就到底了。
三個月了,自己連陶先生的電話都沒有資格存。
她多想告訴陶先生,自己要搬走了,一定要到新地址去找自己。她打開微信,看到陶先生的頭像——一只在山頂?shù)睦恰Kq豫了很久,最終強烈的思念鼓起了她的勇氣,向陶先生發(fā)起了語音電話。
陶先生在大兒子房間和他聊著未來,手機在主臥床頭柜亮著,太太徐楓拿起他的手機,驚訝,卻不意外。她掛了電話,將自己的電話號碼發(fā)送給對方,又在聊天記錄里刪除這一段。
莎莎看到陶先生發(fā)來一串號碼,激動了很久,這就是他的電話,他或許在一個WIFI信號弱的地方,我撥電話試試。于珊撥了過去,嘟嘟聲很漫長,沒人接聽。她心想,不接微信、也不接電話,一定是當下有事不方便接,那就晚一點再撥過去吧。
徐楓看著自己手機里的陌生來電,這些年她對待丈夫的不忠早已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莎莎的行為讓她感到對方在登鼻子上臉,這是她作為一位妻子無法忍受的恥辱。她和陶先生很像的地方,是她們都愿意為孩子付出一切,她絕對不允許有人當著孩子的面去破壞家庭的和睦感。
她感到威脅的存在,默默把莎莎的電話號碼存下來,發(fā)給了管事的一個朋友,并留言:幫我查這個號碼的持有者。
不一會兒,朋友給徐楓發(fā)了一個文件,文件名“王莎莎”。
晚上,莎莎又撥通了那個號碼。徐楓從客廳走到陽臺,回頭看了一眼沙發(fā)上的兩個兒子,他們在沉浸地打著游戲,她這才放心,走到陽臺最邊上接了電話。陶亮往外看了一眼,他知道父母的關(guān)系里有很多雜質(zhì)。
還沒等徐楓說話,莎莎先開口了:“潔姐讓我搬走,估計是這里不方便了”。
徐楓聽著小姑娘的聲音,一字一句像巴掌狠狠扇在自己臉上。她緊緊地壓制著胸前的怒火,她感到自己的氣息在顫抖,過了好一會才開口說話,“我是他太太”。
莎莎只覺得皮膚從上到下一陣發(fā)涼,她背后冒著冷汗,電話那頭的聲音令她恐懼,她不安地等待對方處置自己。
電話那頭的徐楓沒有破口大罵:“聽你的聲音,你很年輕。如果你相信我的話,明天先去醫(yī)院感染內(nèi)科掛個號,再為你未來的人生做選擇”。
莎莎拿手機的手突然失去力氣,無力地垂在身旁,手機落在沙發(fā)上。此時此刻她就像一只連水滴都能淹死的螻蟻。
醫(yī)院走廊燈管已經(jīng)暗得發(fā)灰,一點生氣都沒有。莎莎拿著檢查報告,坐在走廊的鐵椅子上,涼涼的。
她眼神就這么癡癡地落在對面的墻壁上。從莎莎面前推過去一張床,床上的人頭發(fā)發(fā)白,帶著口罩,閉著眼平躺著,身上蓋的被子有點短,外八的雙腳在外露著,讓人不知道是死是活。
護士推著輪椅的,輪椅上坐著的人瘦得只剩皮包骨,頭上稀疏的頭發(fā)亂成一團,臉上長了很多老年斑,張著嘴坐在輪椅上,像一截枯死的樹根。護士推著他從莎莎面前走過時,他突然開始“哇哇”地哀嚎。
當一個脆弱的人落魄的時候,任何人的歡樂都有罪。
莎莎像被點燃一般,這個人為什么在自己面前開始叫,他這是什么意思,連一個半死不活的人也來嘲笑我了對嗎?
莎莎看著他一邊喊一邊被推著遠去的背影,攥皺了手里的報告單,沖到他輪椅前,彎著腰對著他的臉發(fā)了瘋似的大喊:“你哭什么??!啊?”
整個走廊回響著莎莎的聲音,輪椅上的人安靜了。推著輪椅的護士把輪椅往回拉了兩步,診室里的醫(yī)生聞聲跑出來,把莎莎拉著,邊說“冷靜,請冷靜”。
莎莎狂怒嘶吼著,喊破了音:“你哭什么??!生病的是我!你哭什么!”莎莎最后沖他吼了一聲“啊”,抓著自己的頭發(fā)慢慢蹲下來哭了。
薛潔打了電話過來,她告訴莎莎以后不跟陶先生了,她要給莎莎介紹新活。莎莎聽著薛潔的聲音,卻沒聽進她說的話,嘴里不停地念著,“潔姐,我生病了”。
薛潔不停地回著“生病了也可以做”。
莎莎還是不停地重復著,薛潔終于不耐煩大聲說了一句“生病了也可以做!”
在莎莎的認知里,這個病就是個絕癥。她用盡全身最后地力氣,發(fā)出顫抖的氣聲,說了一句“瘋子”,便掛斷了電話。
莎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從醫(yī)院一步一步走回了家,她只覺得有一只手在高處揪著她的頭發(fā),把她的身軀揪著走。
回到家,母親打來了電話。莎莎工作的事已在村里散布開。
母親那邊哭喊著,質(zhì)問莎莎在做什么工作。莎莎不說話。母親說村里的人都傳開了女兒做不正經(jīng)的工作,但她不相信。莎莎不說話。母親問莎莎家里裝修的錢到底是怎么賺的。莎莎不說話。
徐楓查到了莎莎的家庭情況,托人向她的家人和村民傳播她的“事跡”
母親說,如果真是傳聞那樣,就不認莎莎這個女兒,她給祖宗丟人了。
莎莎說了一聲“對不起”。這聲對不起,沒有給任何人道歉,那是她坦然地面對在她身上發(fā)生的一切。
坎坎坷坷走到今天,想要靠一靠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身后空無一人。
母親在電話那頭哭喊著,父親奪過手機,讓莎莎趕緊跟母親澄清。聽到父親努力要為自己開脫的話語,莎莎忍不住流下眼淚,掛了電話。
此刻的莎莎,就像下雨天掛在室外的衣服,被雨淋透、晃晃蕩蕩,下一陣風吹來的時候,就會被吹落,接著重重落在地上,發(fā)出“啪”的一聲。
莎莎從衣柜里選出最漂亮最貴的幾件衣服,和那雙雪地棉靴一起打包好。她要把這些衣服一起帶走。
她在樓頂生起了一堆火,把物品一件一件往火堆里扔?;鹧嬖诤涞亩鞜猛?,偶爾發(fā)出“滋啦”聲。
莎莎看著眼前的火,那雙鞋,象征著自己絕無僅有的愛情。
天臺上冒起了濃煙。
莎莎最后撥通了珊珊的電話。
于珊正在直播,看到是莎莎的來電,走出直播間去接。沒有聽到電話那頭的聲音,她柔柔地問:“莎莎?你在嗎?”
莎莎一聽到于珊的聲音,又忍不住哭了起來:“珊珊,我想你了”。
于珊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心里著急,卻穩(wěn)住語氣,問她:“你在哪里呀,我今天買了好吃的糕點,我現(xiàn)在給你拿去分一點”。
莎莎聽到她的語氣,也平靜了一些。她心里有多少話想跟于珊說,卻不知從哪里開口。她深吸了一口氣,好像胸腔里也藏著一片虛空。她聲音顫抖著:“我覺得眼前是一片深淵”。
于珊一聽這話,更擔心莎莎會做出蠢事:“你面臨深淵的時候,深淵在仰望你,莎莎你一路走過來那么勇敢了,沒有什么熬不過的坎,好嗎”。于珊把直播的麥克風關(guān)成靜音,站在攝像頭外。
莎莎聽著電話那頭溫柔的聲音,這些年的委屈,竟然只有于珊懂得,她多么對不起于珊??!
電腦屏幕畫面里只留下一張空椅子。“你在哪里”,于珊想要去找莎莎,她多怕莎莎會出事。她快步走出門,頻繁地點著電梯一樓的按鍵。
電梯里信號不好,莎莎的聲音消失在聽筒那頭。
屏幕里的數(shù)字,慢慢悠悠地跳轉(zhuǎn),到五樓的時候電梯門打開,一個人提著垃圾袋慢慢悠悠地走進電梯,于珊焦急地剁了腳。
于珊跑下樓,從樓梯跑下去,一邊對著電話“喂,聽得到嗎?”電話那頭卻一直沒有傳出聲音。當她跑到大廈樓下,才發(fā)現(xiàn)通話早就被掛斷,再撥過去,那漫長的嘟嘟聲一次一次敲著她那顆懸著的心。她想要打車,卻不知道自己要去往哪個方向,她第一次覺得世界那么大。
于珊站在路邊,她多么希望有一輛車的司機降下車窗,對她說“上車,我知道莎莎在哪”。
雪落在于珊的睫毛上,一團白色的障礙擋住她視線,這時她才覺得自己很冷,她從毛衣袖子伸出凍得紅了的手,接住了一片雪花,看它在手心慢慢融化,變成一滴水。
“你面臨深淵的時候,深淵在仰望你”,莎莎嘴里喃喃重復了一遍于珊說的話,“珊珊,遇見你真幸運”。原諒我,已經(jīng)沒有勇氣走下去。
莎莎掛了電話,臉邊掛著淚,她害怕再聊下去,就會因為珊珊而舍不得這個世界,畢竟珊珊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認可自己的人??!
接著,她也像一片雪花,飄飄搖搖地落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