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和村子離得不遠(yuǎn)，中間的馬車道上撒著潔白月光，兩旁的山全成了銀色，只剩下一個純黑的影子在路上。這人肩上扛著大擔(dān)子，前頭八個水桶，后頭七個水桶，正是前低后高狀況。
這人頭上一頂草編斗笠，月光下竟是黑一團。前頭挑著的水桶里似是盛著白酒之類，后面七個水桶里顯然不是白酒，否則全撒將出來，裝的正是些鹵蛋，豬頭一類，給江湖漢子過口是極不錯的。
這人也是望城里去的，他可并非什么平庸挑夫賣酒漢之類，而是江湖上有名的“回雁七”何未過。這人是湖南的高手，來這里只求一位城里名醫(yī)治病，路過此處。他之所以是“回雁七”而不是“回雁六”，乃是因他使的回雁劍劍身上有七盤，每一盤彎得極深。
卻道這柄回雁劍在那？原來在他長擔(dān)子中插著。這柄劍在平日是不用的，月光下根本看不到反出的銀光。
何未過笑道：“不知道那鐵大夫喝不喝酒，要是喝酒他定然與我治病了。真是...這些個江湖上大夫吃飯也靠著給人治病，不帶些來那里肯給我治?！闭f罷，放下?lián)?，卸下來一桶酒，抓出來一把肉菜，掀開酒桶蓋子，提起來暢飲一番，竟然全喝盡了，又把肉菜全塞在口里，大嚼幾下便咽了。把空酒桶踢翻了，肉菜接著掛回去，繼續(xù)行了。
何未過笑了笑，衣袖一抹嘴唇，道：“老子先得吃飽了，不然治好了火鐮散也治不好餓死的窮病。”這火鐮散乃是江南門派的暗器，給他下了這種奇毒，也只能靠著一身內(nèi)力挺過來。再說這毒那里奇了，被毒之人但凡遇見火光，便是刀鋒相見也會當(dāng)時身上著火，江南的錦繡門便是用這毒的，刀法劍法全是霹靂之極，爽快甚至瘋狂，自然會有火光冒出，那時候?qū)Ψ奖惚２蛔∽约毫恕?p> 月光下只是行著，累了飲酒吃肉，說是給鐵大夫帶的，眼下卻吃了一半的酒肉。
只一個晚上便能到城里。何未過和牛進二人雖不在一路，可二人先后都到了城里。此時正是白天，只見東京城里每條道上都行著馬車，馬車上多是些老爺公子，有的抬轎拉車的漢子被坐在酒樓上的江湖豪客看著大笑，樓上的人吃酒夾肉，店小二在樓上樓下跑動，身上背著一條布巾，偶爾和幾個客人擦過肩膀，又踩得樓梯吱吱作響。
就是這家風(fēng)雨酒樓里。何未過找了張大木桌子坐下，卸下來擔(dān)子，這才能歇個一會兒。他眼見后面桶里的豬頭還剩下兩只，抓起來一只便咬著吃了，店小二見他一個人占這桌，趕過來就問道：“客官，要些什么？”
這時才看清楚何未過面貌，只見他是個黑面漢子，臉上抹著些炭黑顏色。店小二見了，嚇得望后跌去，險些個一跤摔倒。
何未過沒理小二，獨自抱著酒桶豬頭吃著，只是把這風(fēng)雨酒樓當(dāng)作了歇腳地方。小二心里自然來氣，店外頭不少人也要來吃酒，他這占著座子不離開，也不點酒菜，相貌亦是嚇人，顯然妨礙酒樓生意。小二道：“客官還要酒嗎？小的自給您倒去？”他這是對著何未過鄰桌說的，這退后的幾步，自然知道何未過是不要酒的，免得氣氛僵住自然問了別的客人。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三聲立起立停，突然冒出來響聲嚇了何未過一跳。何未過一口酒全噴在地上，只因得聲音實在離他太近了，轉(zhuǎn)頭去看，只見一個叫花子在他的身后半蜷著身子，手里握著碗，頭發(fā)散亂之極，衣裳只剩下些布條子在身上掛著，黃面卻是大紅鼻子，一身的酒味。
何未過登時叫道：“你是什么人！”來時候沒注意身后竟然有人，這叫花子一言不發(fā)，兩眼只是盯著何未過手里的酒看，近似癡了。
何未過這一聲，也著實嚇著別的人一跳，有的轉(zhuǎn)過來身子，半側(cè)著身道：“又是周化子！小二，快把他趕出去，好敗我們酒興。這位兄弟，那化子是咱城里的無賴，叫作周癲子，不理他就是了。”這周癲子乃是綽號，本是叫做周行酌的個公子，綽號原是“破劍狼”，卻自己發(fā)瘋，作成了這幅樣子。
何未過笑道：“原來如此，是個癲子啊。真他媽的，好敗老子酒興！快些滾開，否則這大紅辣椒辣也能辣死你?！蹦闷鹜袄镆活w大紅辣椒，正是鹵蛋里放的。
周癲子不退反進，雙眼直勾勾看著酒，又望了望辣椒。何未過尋思著這癲子恐怕是餓瘋了，要吃這辣椒也不定，想到此處，把大紅辣椒一扔，直飛到酒樓前喂狗的食盆里，自己轉(zhuǎn)過頭笑呵呵吃酒了。
周癲子正看著辣椒飛到喂狗盆里，忽然靠近了何未過幾步，此刻何未過仍在座子上吃酒，倏地已然坐到了地上。
周行酌手里已經(jīng)多了一把灰色長劍，只見那座子四個凳腿已經(jīng)被他砍斷了，只剩下一個大木板子。這一瞬間卻不是一劍砍下來的，而是整整四招。第一招乃是回雁峰的劍法“大雁歸”，一去一回，西北凳腿斷。第二招便是江南的“滿月劍”，一招來回，空中橫著畫了個大圓，西南凳腿斷。第三招更奇了，毫無章法不過極準(zhǔn)極狠，灰色長劍刺穿東南凳腿，再又瞬間拔回來。第四招正是西北的“斷刀功”，把這木腿和刀看作一物，一起一落木腿已斷。
這四招過去，何未過心里大驚，他知是有人從背后攻他座子，不過他只聽見了一陣風(fēng)過去，全然不知道周癲子出了多少招。
再過得片刻，何未過才把頭轉(zhuǎn)過去，看見周癲子大紅鼻子對著他時，立刻跳將起來，心里怦怦只是跳。他那里想得到這叫花子能有這本事，竟能連發(fā)四招，況且這四招渾然不是一路的，可見這叫花子武藝了得，那里會是瘋子。
鄰桌幾個和店小二的目光都投向這來。店小二罵道：“周癲子，趕快出了去，待有空了我給你帶些酒來！眼下客人正多，你還是別來鬧了。”周癲子竟然開口了，笑罵道：“把那辣椒丟到喂狗的食盆里，教老子看著，莫非是要教你娘來吃的？那便對了，狗娘生的定是條小狗！”
何未過聽他亂罵自己，心中大怒。猛地站起身來，把擔(dān)子桿里的回雁劍抽將出來，倏地刺向周癲子。他覺得周癲子跪在地上，必然招架不住的，自然用不著使出什么高深武功來。
這一劍刺出，他人也望前走了一步，這一招必須要快，否則兩柄長劍相碰，何未過恐怕就要著起火來了。
不過這周癲子卻沒有招架之意，只見他手里長劍已然放在了地上。待何未過人到之時，他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再看時，那周癲子已然把他兩腳抓住，空中懸起來了。
何未過不由得腦里發(fā)脹，只覺得雙腳的腳心一直連到心口，被周癲子拿內(nèi)力貫穿，全身火熱。周癲子這使的乃是十二路爭跤術(shù)，十二招全是為了讓對手摔上跤。
鄰桌客人道：“姓周的，你快把人放下了。你不吃酒也罷，人家還要吃酒?！闭f罷，忙把何未過上身從底下望上抬起，教他腦袋能緩和下來。接著便要把他放下來，周癲子竟沒使力氣，教客人把何未過橫著拿了下來，正放在了座子上。
何未過此刻已怕了他，那柄回雁劍還在自己手中，卻已然拿它不穩(wěn)，在手里不斷抖動。
店小二見狀忙道：“周兄弟，這里事務(wù)極繁，客人又多，下午你來我定會好好款待你一番。”當(dāng)下給周癲子沏了碗茶水，遞到他身旁。
周癲子笑道：“這就是了。這客人好沒禮貌，若說他娘前幾日在盈花樓里便這樣給人上菜，那也難怪了。你說是也不是？”跪著，笑呵呵看何未過。何未過那里敢答他，心里正驚著，又想著這一路奇怪擒拿手法。
周癲子笑了笑道：“這就對了。前幾日正碰見了，和紅瓜兒一起給個老爺...嘿嘿，這也難怪，有怎樣娘便有怎樣子女?！边@紅瓜兒乃是城里有名妓女，周癲子這般說道，自然為了羞辱何未過一番。
何未過陰沉著臉，大叫道：“小二，把老子這幾桶酒全滿上！你約莫著幾兩我付與你就是！”氣悶不已。這癲子不找別人事，偏偏要向何未過找麻煩。那小二慘笑著過來，手里拎著一壺茶水，應(yīng)道：“是。店里大缸子酒與您這一般大小，我這就拿來給您看?！碑?dāng)下急繞過一群客人，從后堂拎了四桶白酒來。
店小二道：“看樣子是一般大小了。這一桶是六錢銀子，四桶便是二十四文。我先給您倒上了?！碑?dāng)下把四桶白酒放到桌上，開了蓋子朝著四個空酒桶里倒去，正好四缸酒倒完，那空桶也滿了。
何未過苦笑道：“這里恐怕只有二十文錢，那四錢我先把這豬頭押在這里，一桶酒換一個大腦袋，怎么也夠了?！闭f罷提出來一個豬頭，把剩下鹵肉和四個酒桶掛在擔(dān)子一頭，另一頭也是四個擔(dān)子，這樣兩頭平了，再把手里回雁劍藏到了擔(dān)子桿里。也不顧小二收不收這豬頭，轉(zhuǎn)身出了酒樓。
一出酒樓，跟著便是幾輛馬車疾馳而過，揚起沙土陣陣，樓里的周癲子大罵道：“他媽的，那里來的畜牲！馬車行得如此快！”塵土飛揚，何未過朝那馬車上看去，只見這車上掛著一個大木板子，上頭寫道：太白山與木魔頭決戰(zhàn)求各派高手傳功助在下除去武林禍患。
何未過一怔，這木魔頭正是自稱神教的教主木南蝎，綽號“天下一惡木魔頭”的便是他了。那這車上的人呢？這人兀自睡著，忽然聽見周癲子叫聲，心里先是一驚，這聲音能從老遠(yuǎn)出來卻尋不見源頭，這人功力看來不弱，車?yán)锶水?dāng)下喝道：“望回去，停在酒樓下頭！”馬車夫當(dāng)下調(diào)轉(zhuǎn)馬頭，本來不寬的街這下更亂了。
周癲子探出半個身子來，又大罵道：“真是他媽的沒眼睛！過了地方不停偏要轉(zhuǎn)個頭來?！蓖邱R車漸近，他心里也有了不少疑惑，尋思這車?yán)锶耸钦l。他曾經(jīng)還是識得字的，也見了那木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