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彼國彼民
“你膽子可真不小?。 敝芤唾F聞言忍不住朝四周看了看,隨即壓低聲音指著韓子奇的鼻子道。
“你知道吳師傅是什么人嗎?!”周彝貴強忍著怒氣問道。
“當然?!表n子奇毫不在乎的點了點頭,“吳師傅宮里造辦處官仿窯上的正經(jīng)傳人,他做的東西我見過,那手藝絕對沒的說?!?p> “你想讓吳德章幫你做假?”
“不是幫我,是幫我們?!表n子奇改正了一下師傅的錯誤。
“我們?”
“對啊?!表n子奇小狐貍似的點頭道,“師傅,這么好的物件兒,您也不想就這么拱手把它送給洋人吧?”
周彝貴聞言沉默了,說實話,那天青無紋水仙盆堪稱國寶級文物,一旦到了洋人手里,那子孫后代還不指著脊梁骨罵自己這些沒守護好物件兒的人!
“師傅,吳師傅是您多年的老朋友了,到時候還得請您幫我多勸勸他。”韓小狐貍見周彝貴沉默不語,趕緊順著桿兒往上爬。
“宋汝窯的東西不是那么好仿的,尤其是那天青無紋水仙盆,就算是吳德章親自出手,也不敢保證能仿制成功啊。”周彝貴對此依舊有些抗拒。
尚珍閣向來以真為尚,以真為珍,造假蒙人這事兒周彝貴還真就沒干過。
“那只能說我們倒霉,洋鬼子走運吧!”韓子奇回了一句。
“師傅,今兒晌午我碰著那范五爺了,還請他在二葷鋪吃了飯,最后又把他給送回了去……”韓子奇見周彝貴還有些猶豫,于是準備把晌午陪范五爺吃飯的事兒說一下。
“范五爺,那人你可別亂招他?!敝芤唾F聞言忍不住開口打斷道,“那等落魄的八旗子弟,一旦沾上你就甩不來了!”
“師傅,就是這范五爺,您猜他喝酒的時候跟我說了什么?”韓子奇賣了個關子。
“怎么,他勸你把那東西賣給祿大人?”周彝貴問道。
韓子奇笑著搖了搖頭,道:“那范五爺說了,這東西賣給誰都不能賣給洋人,這是咱老祖宗傳下來的物件兒,大清國雖說是丟了,但咱中國人的骨氣不能跟著丟嘍!”
“這話是范五爺說的?”周彝貴一臉不可思議的問道。
“原話全在這兒呢!”韓子奇回道。
“嗬!”周彝貴搖頭笑了笑,“沒成想這范五爺竟然還有這么一番子氣節(jié)!”
“那是,人家那才叫爺呢,那些個見到洋人就俯首認輸?shù)乃闶裁慈宋?!”韓子奇激道。
“合著你小子在這兒等著我呢!”周彝貴忍不住朝韓子奇腦袋上拍了一記,“得,是師傅我太過瞻前顧后了,你說的對,咱們老祖宗傳下來的東西,一件兒都不能便宜了那幫子洋人,旁的不說,就沖范五爺這點兒氣節(jié),這忙師傅幫了!”
“師傅,那我就先替范五爺謝過您老人家了。”韓子奇裝模作樣的作揖謝道。
“你這小子!”周彝貴只得笑罵了韓子奇一句,二人分別睡去不提……
第二日一早兒,周彝貴便帶著韓子奇前往居上坊。
居上坊離琉璃廠不算太遠,但也有那么段兒距離,韓子奇不顧周彝貴反對直接叫了兩輛黃包車,兩人坐上去開始往居上坊奔。
“嗨,這位小哥兒,看著面熟,您是這尚珍閣的……”
韓子奇剛一上車,拉車那伙計就自來熟似的開始跟他聊起天來。
與前世一般,出租車司機是最會聊天的,這老北京拉車的聊起天兒來也是一個滔滔不絕。
“大哥,咱們之前見過?”韓子奇有些意外的問道。
他一般不怎么叫黃包車的,因為這次和師傅一塊兒才特地喊了兩個。
“這都快一年多了,許是您變化太大,我可能是認錯人了,敢問您是這尚珍閣的……”對方有些猶豫的問道。
“我說尚珍閣店里的徒弟,去年是在這邊當過一段時間學徒?!表n子奇回道。
“我記得當時還有一個老先生?!崩嚨拇蟾缁貑柕馈?p> “沒錯,那是我?guī)煚敚谇懊婺俏皇俏規(guī)煾??!表n子奇如實答道。
“嗨,小哥兒,我就說是您嗎!”那拉車的大哥興致高了起來,“上次我就送過您和那位老先生,可能您已經(jīng)忘了,但我一直記著您呢!”
“這位大哥,敢問您……”韓子奇有些意外。
“嗨?!蹦侨藝@了口氣,“當時我拉著那位老先生也沒跑幾步路,您直接給賞了兩塊大洋,頂?shù)蒙衔依粋€月的車了?!?p> 韓子奇這才想起來,那是山水仕女圖被王副官找上門那次,自己急著帶師爺回店,給車錢的時候根本沒仔細看,等到第二天反應過來的時候才開始后悔——
沒辦法,一小半兒的獎金就這么給出去了,能不后悔嗎!
“哦,大哥,原來是您??!”韓子奇嘆道。
“嗨,我也沒個大名,您叫我文三兒就行!”拉車那大哥回道。
“文……”韓子奇頓了一下,對方看起來三十多歲的樣子,大自己一輪兒都多,喊文三兒也太過……
“文爺,幸會!”韓子奇想了想換了個稱呼道。
北京人兒,最喜歡別人稱呼自己后邊帶個爺字兒。
“嗨,您這話說的,我算的上什么爺啊!”文三兒雖然很開心,但還是很謙虛的回了一句。
“文爺,我問您個事兒?!绷牡竭@里韓子奇突然心血來潮道。
“您說。”文三兒回道。
“比如說……”
“比如說現(xiàn)如今您手里有這么個玩意兒。它雖說不當吃不當喝,但卻是老祖宗們傳下來的,但有個洋人想花大錢把它買了去,您會同意嗎?”
“多少錢?”文三兒回道。
“反正夠您下半輩子嚼谷了?!表n子奇隨意回了一句,“還可能夠您兒孫們一輩子的嚼谷。”
“要真有這么個玩意兒,我管他誰買呢,只要人家肯出給錢,那玩意兒給他就是!”文三兒無所謂的回道。
“要那物件兒全中國就這么一件兒呢?”韓子奇接著問道。
“哪怕只有半件兒,照賣不誤!”文三兒道。
“哪怕賣掉后子孫后代指著你的脊梁骨罵?”
“嗨,哪怕子孫十八代都接著罵呢,文爺我有沒有后代且兩說,現(xiàn)在咱想的就是怎么著先能顧住自己這張嘴,其他事兒,這個大帥、那個皇帝或者另個大總統(tǒng)的,他們天天吃香喝辣的時候也沒見著給文爺一口,這國家大事兒自也輪不到文爺我操心!”
聽到這里,韓子奇算是明白了。
這文三兒和范五爺完全不是一路人,比如范五爺雖說現(xiàn)在落魄了,但他畢竟受過大清國的恩惠,按范五的說法叫“什么山珍海味也吃過,什么奇珍異寶也見過”。
但文三兒不同,大清國的時候他就是個拉車的,民國了他還是個拉車的。飯還吃不飽還吃不飽,錢該掙不到還掙不到。
沒有了所謂的民族自豪感,自然也就沒有了給人賣命的心思。
所謂彼國彼民,先有國,才有民,國強則民富,國弱則民窮。
當前的中國,本就是個半殖民半封建的社會性質(zhì),要求人人愛國未免有些奢求了。
只是,這般想來,來自后世的韓子奇肩上的擔子好像變得又重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