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后。
西山西麓,大森林。
晨光下,郁郁蔥蔥的林木,遮天蔽日。吐著芬芳的林下青草藤蔓及灌木枝葉正茂;花蕊微露,晶瑩如珍珠般透亮欲滴;棲息在樹冠的鳥兒們開始歌唱,和著輕風(fēng)吹動樹葉的“沙沙”聲,湊成了美妙的音樂。
悠悠自天際傳來,一片山歌。有一位英俊的少年郎,漫步走在林間小道。他叫瑤峰??∏紊碜?,白裳侍劍,輕櫻隨風(fēng),一頂百草帽,多少英氣,羨煞山間精靈。
清風(fēng)習(xí)習(xí)。歌聲驚動了林間百獸;麋鹿,松鼠,白兔,竹葉青等小動物偷偷的躲在樹后和草間,跟隨著風(fēng)景一路前行,它們不知道少年的底細(xì),但它們很欣賞少年的風(fēng)度。不管他是來自何方,也不管他會給大森林中帶來什么危害,精靈們都是心意相通的要緊跟著他,要看他來到大森林中意欲何為。
一縷陽光透過參天林木的葉隙映射下來,絲絲強(qiáng)光晃著白氣耀得人睜不開眼睛。少年忽然停下腳步,抬頭望向莽林深處的迷霧,樹影婆娑幻出無數(shù)夢之憶境,似天堂之絢爛又似地府之陰霾,惑人心神。
少年忽然快活起來,也不理會森林中的詭異之形,縱身而起,從高大的樺樹上摘下一片嫩葉,放在臉上親著,不時蹦跳著。
瑤峰呀,英雄的少年郎!男兒的瀟灑,女兒的清逸!他帶著笑聲,遠(yuǎn)遠(yuǎn)的看見山坡上有一片海棠林,五月開滿了花朵,嫩得可愛,鮮得誘人!在晨光下,一片燦爛。
瑤峰跑過去,抓住枝條,跳上樹,他要在花海中度過一時,才不愧為少年郎!燦爛的陽光,燦爛的花朵,把他那俊朗的臉映得通紅?,幏逍α?,笑得那樣甜,那樣無憂無愁,往日的煩惱與磨難煙消云散。鳥兒們也飛來和他嘻戲;他就搖呀搖的,搖呀搖;花瓣兒就掉在他的眉毛上、臉脥上、手臂上,身上,美的他,都分不清自己是在畫中還是夢中游。
有雄鷹掠過長空,傳來攝人心魄的長嘯;瑤峰搖累了,就停下來,蹲身靠在樹丫上,遠(yuǎn)眺奇幻秀麗的群峰,藍(lán)天白云悠悠,萬道金輝穿插其間;美麗的南潭,百丈高崖瀉下來的銀瀑,濺起一片朦朧的水霧,如白色的羽紗向林間,谷地彌漫,擴(kuò)散。
大好的山水呀,讓人癡迷!
忽然,密林深處傳來一陣女子的哭喊:“你這個土匪,強(qiáng)盜,放開我……”
——什么?
瑤峰猛地坐起來,心說:一定又是個什么地痞流氓惡少的在調(diào)戲良家女子,我可不能不管!他一躍跳下海棠樹,顧不上身上的花粉花瓣,邁開步徑往哭聲方向沖去。
隔著幾叢灌木林,瑤峰一眼看見,大樹林間有一名五大三粗的壯漢,一只手腋下夾著一名少女,一只手扒開前方的野草藤蔓,徑往莽林深處走。那少女花容錯亂,不停掙扎著,叫喊著……那惡漢子忽然一手堵住少女的香唇,獰笑說:“美人兒,別叫,別叫,跟爺?shù)侥巧钐幒煤玫??!?p> 瑤峰怒火中燒,大喝一聲:“站??!”飛身踏過灌木叢,落在惡漢子的身后,“你好大的膽子,光天化日的欺辱山城姐妹!”
惡漢子嚇了一跳,猛抬頭,呵!原來是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子,這身板,這相貌,嫩不稀呢的,比自己還矮了一大截,也敢來打抱不平呀!這傲氣就上來了。他停步轉(zhuǎn)身,皺起滿臉橫肉,惡狠狠的說:“好小子,憑你也敢壞老子的好事,大爺送你上西天!”伸手一翻,自褐衣下亮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單手一刀徑朝瑤峰刺來。
瑤峰什么艱難險境沒有經(jīng)歷過?又豈會怕他!他歷聲說:“英雄的山城姊妹豈容你如此無禮!”搶上前,右手一個漂亮的空手入白刃,奪過惡漢的刀;左手迅即搶過他腋下的少女。幾乎在同時,凝十成的功力飛起一腳。惡漢猝不及防,這一轉(zhuǎn)瞬間,被瑤峰踢飛出去,重重的撞斷數(shù)根樹林枝干,“嘩啦”的一聲栽倒在地上。
瑤峰放下少女,一步上前,一腳踏在惡漢胸口,喝問:“你還敢干這種傷天害理的事嗎?”
惡漢給踩得冷汗直冒,“啊啊”的叫了半天,只說:“不不”?,幏逡彩且娝麣獯伲抡娴牟人懒?,便把腳一送,大漢又滾出去丈來遠(yuǎn),剛?cè)掏磁榔饋?,瑤峰閃著寒光的劍刃又架在了他的脖頸上:“聽著,小爺就是大鬧京城的少年郎,瑤峰是也!今天且留你一命,要是再次見到你行惡,小心項上狗頭!”
瑤峰放下劍,惡漢看了他一眼,撒腿沒命的,不管絆著多少草根藤蔓落枝摔倒,連滾帶爬的跑了。
少女驚魂稍定,見惡漢跑了,瑤峰轉(zhuǎn)回身來,也顧不上衣衫零亂,就奔向前來,對著瑤峰深深一揖,說:“恩人,小妹蒙難,幸得小哥搭救,大恩不言謝!但請問小哥的大名?來日必當(dāng)報答?!?p> 瑤峰咋聽心說:這妹子怎地先問起我的名諱來了?一點(diǎn)不害躁!就抬頭認(rèn)真的看了她一眼,這一瞬間,不由得驚呆了。她,她……他失聲說:“霞兒妺妺,你怎么到這里來了?”
少女吃驚,也抬頭正看瑤峰,這一番發(fā)自內(nèi)心的欣喜呀!她高興的說:“瑤峰哥哥,真的是你嗎?”也顧不上男女之別,就要撲上前來。
誰知腳下拌著根青藤,上身失去平衡,眼看就要摔倒;瑤峰趕忙前行一步雙手扶住,關(guān)切的說:“霞兒小心!”
霞兒身子就差點(diǎn)靠在瑤峰懷里了,她的眼神,和瑤峰哥哥英氣的臉,就近在咫尺。她的心頭狂跳,她的臉現(xiàn)紅桃,美眸中含著晶瑩的淚水,帶著哭腔,從心底里癡迷的說:“瑤峰哥哥,霞兒找得你好苦。你和姐姐為什么一聲不吭的就走了?是霞兒不好嗎?是阿爹不好嗎?是我們?nèi)悄銈兩鷼饬藛??你……為什么要離開我們呀?”
瑤峰對上了霞兒的眼神,他的心在狂跳,他無法拒絕霞兒的愛,她的癡情;他真的想過,要好好的和霞兒在一起,用心愛她,呵護(hù)她??墒牵紛嬔?!芳妹!他一時心酸。芳妹為何而去?我……為什么還舍不得那多情灘,蘆花淀?我對得起曾經(jīng)日夜陪伴我關(guān)心我的瑤芳妺妹嗎?
瑤峰慌亂的松開了扶著霞兒的雙手,不敢看她的眼神。他背過身去,顫抖著聲音說:“霞兒妺妺,……以后,你千萬別一個人亂跑了。這世上壞人很多,你一個女孩家很不安全。快,回家吧,別讓阿爹擔(dān)心。我,走了?!?p> 瑤峰急忙忙的分開權(quán)木林,快步朝前走,但不知臉上為什么火燒火燎的。
霞兒一時愣怔,沒有反應(yīng)過來,眼睜睜的看著瑤峰走出好遠(yuǎn)了,這心里急呀,忍不住大聲喊:“瑤峰哥哥……”
可是瑤峰走得更快,轉(zhuǎn)眼消失在密林深處。霞兒有一千種理由要追過去,可是腳下卻像生了根一樣挪不動;瑤峰哥哥為什么這樣決絕,連多和霞兒說說話也不行嗎?
莽林中呀!空林風(fēng)過,鳥語無聲。
霞兒周身泛起了一陣寒冷,忽然感覺到很害怕。她蹲下身來,用手抱住自己的頭埋在裙擺里,一時悲從中來,抽泣出聲。
……瑤峰哥哥!
……誰能撫慰她,這顆孤獨(dú),思念,受傷的心呀!
她永遠(yuǎn),忘不了:
莫日紅山上,英雄的少年郎拉著瑤芳姐姐快樂的飛跑,一路歡歌,一路笑語;美麗的情人谷澗水中,自己怎么就在洗澡,他怎么就在岸上傻子般的瞧著,看得我好羞!還有那荷萊池蘆花淀中,怎么就那么多好兒郎圍著他說笑,他干嗎就只瞧著我笑?窗前明月,靜夜無聲,少男少女吟詩撫琴,手把手的相授劍術(shù),多少不眠的夜里,癡情相望,夢里都是笑。
小雪霞呀,耐不住寂寞,心中的相思苦,獨(dú)自一人跑下山城來,徘徊在西山翠谷秀美的山水間,要找他,哪怕天涯海角??墒乾F(xiàn)在見到他了,他又走了,你干嗎還呆著呀?你干嗎不追過去呀?!
癡情的人兒!
瑤峰離開翠谷莽林,轉(zhuǎn)向西偏北方向,沿著小清河順流而下。
一路真是好景兒!
靜聽著流水拍擊巖石的“嘩嘩”聲,鳥兒飛過林梢的“啾啾”聲?,幏宸畔掳?,蹲身到小清河邊,隨手挑了一把清水,望著水中自己紛亂的倒影,還有自由自在暢游的魚兒,心中無限舒坦。經(jīng)過了多少人間坎坷,領(lǐng)略過世上萬千風(fēng)光,遍嘗了俗世人情冷暖,還有什么放不下的呢?又有什么值得傷懷煩惱的呢?只要心中充滿愛,用心感受身邊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珍惜自己現(xiàn)在所擁有的,最苦難的日子也會幸福滿了。
傍晚,瑤峰投宿在一個山中小鎮(zhèn),于小店中定了一間房,叫店家端上膳食,就獨(dú)坐店堂一角慢慢的吃著,并留心進(jìn)出店家的客商。
這個小鎮(zhèn)依山傍水,也就十來戶人家聚居;但因為位于南甸城前往西府郡的必經(jīng)之路,前后都相隔數(shù)十里少人煙,所以來來往往在此打尖的人很多,巴掌大的地界上開了數(shù)家客店,歇腳的,就餐的,住店的,倒是熱鬧得很。
店主人是外地人,但跑堂的是本地的,前前后后忙碌,待客的,收銀的,端盤的,收撿的,很是繁雜,緊張,但并不急燥,而是熱情,也很開心。
對門有一張桌子,坐著四個身材各異,在邊吃邊談;其中一個干巴瘦老頭,不住的斜眼看瑤峰。
瑤峰警覺起來,掃了一眼四人,暗吃一驚!這不是魏王手下的四名暗衛(wèi)嗎?那個干巴瘦老頭的叫車沙冷,大胡子的叫單通天,中等身的叫呼延達(dá),還有一個矮胖子的叫歸海龍。四人中瘦老頭武功最高,矮胖子詭計多端,他們明面上都是京城的捕快。
瑤峰心生寒意。
這四人不在京城好好呆著,不遠(yuǎn)千里的跑到這里來干什么?
兩年前,瑤峰,瑤芳兄妹倆年少氣盛,在上京天府城中殺了欺良霸女,作惡多端的魏府二公子,魏王暴跳如雷,懸賞千金,下令緝拿他倆,無論生死。當(dāng)時,兄妹倆在眾俠義之士的多方幫助下,血灑西街,仗劍沖出天府城,遠(yuǎn)走嶺西。殺手一路尾隨,瑤峰和瑤芳憑畢生所學(xué),聯(lián)手才躲過截殺。
車沙冷等四人,受魏王嚴(yán)令,必要取瑤峰兄妹首級,以報喪子之痛。兩年來,四人發(fā)動各方勢力,用各種手段尋訪瑤峰的蹤跡;但近半年來瑤峰好像從人間消失了一樣,連蹤影都沒有。正當(dāng)四人灰心喪氣想要打道回府之時,陰差陽錯,居然在這山野小店中壁面相逢。
四人本是江湖人士,曾經(jīng)過著刀口舔血的日子。六年前受魏王招安,進(jìn)入天策府當(dāng)捕快,暗地里卻是魏王死士,專干那種刺探政敵私情,殘害忠良,栽贓陷害的勾當(dāng)。他們壞事做絕,又自負(fù)武功高強(qiáng),當(dāng)然不會把瑤峰兄妹這兩個小兒放在眼中。懸賞令下,江湖死士各路圍截,瑤峰兄妺無處可藏,只待他們精疲力盡之時,四人出手,那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兒嗎!
車沙冷的嘴角,浮現(xiàn)出一絲陰笑。
但是沒有想到的是,瑤峰兄妹的武功會如此之高,年前西府城外相遇,瑤芳一劍剌穿了車沙冷的臂膀,差點(diǎn)要了他的老命。車沙冷至今想起來都心寒,自己一大把年紀(jì)會栽在一個黃毛丫頭手下,說出去豈不讓人笑掉大牙。不過,他也不得不佩服小妮子的劍法凌厲。
車沙冷在那邊盯著瑤峰,瞧這樣子,瑤芳不在這兒,這心就先放了一半。因為魏王指名要抓的是瑤峰,瑤芳在這里,他還不敢貿(mào)然行動;瑤芳不在,憑瑤峰一個人,任他有通天的本領(lǐng)也決不是他們四人的對手。
車沙冷“嘿嘿”的冷笑起來,笑得瑤峰心中滿不舒服,斷定這四人是沖他而來的,于是暗暗防備起來。
小店中食客陸續(xù)離去,有的繼續(xù)趕夜路,有的回客房了,而有的在外面搭個帳篷,或在馬車中過夜。因為南甸城開放,城主趙元亮及手下治理得好,各行各業(yè)興盛,來往做生意或探親觀光的人越來越多,小店位于山城和外面聯(lián)接的中轉(zhuǎn)站,自然借宿的人也越來越多,一時接待不來的,就只有自己解決,店外將就一夜,而就餐就在店中。
車沙冷等四人并沒有動手,他們還是顧忌著自己捕快的身份,不想在店中動手,以免傷及無辜,而傳回去憑空讓人抓著把柄了,反正瑤峰這小子找著了,他也跑不了。于是,酒足飯飽后,便放下銀兩,起身離店走了。
瑤峰見四人離開,心稍微放寬。他認(rèn)為店中著實危險,不說人多口雜,萬一真的打起來,傷及無辜怎么辦?于是背起行囊,退了房間,悄悄的趁著夜色,離開小鎮(zhèn),渡過小清河,往南穿入一片森林,不見動靜。行了七八里地,在一棵濃枝密葉的大樹上,裹著風(fēng)衣,靠著樹丫,度過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瑤峰下得樹來,尋一處崖下,就著山泉水草草的吃了干糧,往南又行。當(dāng)太陽出來時,他走上一座小山崗,在一塊大石板上坐下來休息。
矮林滴翠,藤蔓纏繞樹干,花兒嫣紅;驕陽透過古樹濃枝,林深的地下密布枯葉,散發(fā)的水汽形成數(shù)重迷障,映著光幻成迷離的光影。呵!好一幅曼妙的莽林景色!瑤峰站起身來,走下山崗,但見水霧中,路邊的花兒草兒閃著晶瑩剔透格外嬌艷??諝庵酗h浮著泥土的芬芳,鳥兒啼鳴,山泉淙淙……山川是香草是風(fēng)流,清新的風(fēng)兒醉人心房?,幏彘]目深吸一口氣,業(yè)已忘記了一切。
忽聽山谷林間“撲”的一聲。
瑤峰舉目一看:只見一只野鹿昂著頭高傲無比的從他眼前闖過。
瑤峰一喜,心說這家伙比起我的雙腿可快多了,何不借來一騎?
主意一定,瑤峰快步趕上,一伸手?jǐn)r在野鹿面前,喝聲:“站住!”
野鹿把頭一昂,毫不理會。
瑤峰發(fā)怒了,運(yùn)全身內(nèi)力雙足點(diǎn)地,騰空而起,像一只大鳥般不偏不倚的貼上鹿背,雙手抓住鹿角。
野鹿一聽,什么?自己讓人當(dāng)坐騎了,這還了得!它頭一擺,一發(fā)性子躍起來,恢溜溜的縱過灌木叢,快如閃電般向正西南方山谷縱深處奔去,不時止步,不時狂奔,向樹干擦,向巖石從,企圖把瑤峰摔下來。
可是瑤峰任它怎么撒野,只貼緊其背上,亳絲不動。
像一團(tuán)青色的影子,滾過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