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雪賈璉窮入舊屋 探廟寶玉遁悟空門
話說剛到了冬至,賈璉竟得了恩赦,喜從天降,出了牢門本想直沖到巧姐兒所在的莊子,卻又想起賈府,忍不住就要去瞧瞧,只聽風(fēng)蕭凄寒,賈璉穿著單衣,兩手插著胸冷得直哆嗦。剛到了賈府門,雖曾想過它的模樣,但真見如此仍不免傷心,大門上的封條跌了一半,在冷風(fēng)中搖搖欲墜,發(fā)出沙沙的聲音,他一手搭在冰冷的石獅子上,又立即縮了回來,那石獅子好像會咬人,手上的裂瘡滲出了血,心道:“早知是如此,又何苦來了!”心下雖這么想,卻還是忍不住四處走了一圈,待走乏了正要離去,天上紛紛揚(yáng)揚(yáng)下起了小雪,賈璉只能到一處關(guān)著的角門等雪停了再走,慌亂之際只感覺踩到了東西,細(xì)一看卻是個人,忙道:“對不住兄弟,沒瞧見你。”
只聽那人緩緩抬頭,卻是寶玉,二人相見不免激動起來,尤其是賈璉,道:“果真是你,我只當(dāng)賈府的男的都沒了,卻沒能遇見你,可見你吃了不少苦,不要緊,你與我一同到平兒那去,從此咱兄弟相依為命,想以后再如何,也不至于如此艱難。”
寶玉道:“我想在這兒等人,等她出來了就走!”
賈璉朝里看了看,這里是大觀園的角門,心想他定是癡心病犯了,認(rèn)不得真假,就道:“那里早空了,你忘了你早就搬出來了,林妹妹也搬出來了,咱走吧!回頭我?guī)阍缢??!?p> 寶玉道:“不是林妹妹?!?p> 賈璉又道:“那可是你的寶姐姐,還是三妹妹、四妹妹……”
寶玉道:“芳伶玉。”
賈璉從未聽過這個名,只心里迷糊,可不管如何都不能把他丟在這兒不管,因而哄道:“原來是她,早被平兒接走了,難怪你見不著她?!?p> 寶玉眼里亮了一下,急道:“果真活著,也是,她們曾見過的,說不定私下里就接走了,我真蠢,只會等,也不知打聽?!?p> 因而聽了賈璉的話,一同往莊子上走,沿途風(fēng)餐露宿的,直走到了夜里,方到了城郊,又詢問了路人,這才見到莊子。
這莊里人睡得早,此時莊子里也沒亮著燈的,四周黑乎乎的,一點兒人氣也沒有,賈璉領(lǐng)著寶玉敲了一家的門,久久才等了一句,“誰啊!”
賈璉道:“你好,大哥,我們是來莊子上尋親的,請問您認(rèn)得王狗兒嗎?”
那屋里沒聲了,不一會兒就從探出個腦袋,上下瞧了瞧,道:“我就是,你是誰啊?”
賈璉聽了趕忙作揖,道:“我們是賈府的人,敢問平兒姑娘還在?”
王狗兒道:“你等著。”說著又把人關(guān)了,回屋叫了媳婦去找平兒,說有兩個叫花子來找平兒,“這左一個賈府的右一個賈府的,都來找了!”
平兒聽見叫喚略微收拾了才出來,一瞧卻是賈璉和寶玉,眼淚如珠線兒落下,道:“我去叫姐兒?!?p> 賈璉攔道:“別,讓她睡去。”
平兒立即將二人領(lǐng)了進(jìn)來,劉姥姥也聽著聲出來了,賈璉一見就跪下磕頭,道:“承蒙姥姥大恩,在下感激不盡,愿做犬馬報答姥姥搭救之恩?!?p> 劉姥姥連忙扶起,說道:“二爺,您怎么能跪我,這不折煞我這個老太婆嗎!瞧你們,想必趕了一天的路,連口熱飯也沒吃上……來,我去廚房給你們熱點……”
平兒道:“我來……”
劉姥姥笑道:“今兒是好日子,你們小兩口兒多說說話?!闭f著就拉著女兒進(jìn)灶上忙活。
賈璉與平兒久別重逢,自有許多話要說,寶玉卻想插話又覺得今日不便,只悶悶不做聲,只等他們把話敘完了,到了第二日趁平兒出來打水,才湊過來與她問道:“伶玉姑娘在哪兒?”
昨日賈璉也與平兒說了寶玉的事,兩人一合計只能先瞞下來,就道:“你來得不巧,伶玉姑娘早去了山上的廟里清修,現(xiàn)在山上大雪封了路,只等開春了才能上去。你呢!就在這兒養(yǎng)好身體,不然這幅模樣如何見她?”
寶玉道:“我怎么樣倒沒什么!她活著就好!”正說著,巧姐兒蹦跳的走來,拉著平兒,怯生生的看著屋里的賈璉,道:“爹爹回來了?”
平兒笑道:“是??!往后姐兒就有爹了!”
巧姐兒道:“爹爹以后也住這兒?”
平兒笑道:“二爺說先前曾在鐵檻寺附近買過一處房子臨時留作歇腳用的,當(dāng)時事忙,沒入了公帳,如今想來倒可住的,呆會兒吃過晌午飯就到那兒去看看?!?p> 巧姐兒因不忍分離,道:“我也去?!?p> 板兒在另一屋里聽他們說要走,心里十分不情愿,就找了劉姥姥,不解的說道:“咱家屋子也夠住的,為什么非要走?”
劉姥姥摟著孫子道:“住在這兒再好也是客人,當(dāng)日咱在賈府好吃好喝的住著,心里啊總還是想著咱這破茅屋舒坦,巧姐兒不過是跟爹爹回去了,又不是不來咱這兒了,你著什么急!”
板兒道:“我喜歡跟巧姐兒玩,她聰明的很,平日里先生教我不懂得的,與她說了她竟懂得比我還快,有她在我學(xué)得可比從前好了!”
劉姥姥道:“那是自然,那二奶奶多厲害的一個人,生的女兒能差,要不是賈家敗落了,你能和姐兒說上話?”
卻說平兒給賈璉找了一身舊衣裳,依著他現(xiàn)在的身量改了改,倒也斯文,帶著平兒與巧姐兒來到王狗兒這屋,先行大禮,道:“這幾年承蒙您照顧我妻小,大恩大德無以為報,只得一跪?!?p> 王狗兒見他行禮,卻又些不好意思,朝媳婦擠了擠眼睛,那媳婦就笑道:“您生分了,我們莊稼人不懂這些禮數(shù),這姐兒我早當(dāng)親閨女帶了,你們這一走我們家板兒青兒還舍不得,非要留你們,只怕巧姐兒以后不來了呢!”
平兒道:“巧姐兒早把這兒當(dāng)家了,心里也舍不得,只是如今二爺回來了,我們不便再繼續(xù)叨擾,待安穩(wěn)了我定帶姐兒回來瞧你們。”
王狗兒媳婦笑道:“那好,那好,咱就跟親家似的?!?p> 賈璉與平兒皆會意,就道:“咱原本也是有親的,今日不妨親上加親,把咱孩兒的事定一定,就是喜上加喜了!”
王狗兒道:“那敢情好的,我就找村里媒人來說,早些定了也省事!”
此間天晴,遠(yuǎn)處的山丘輪廓十分分明,冬日陰郁的空氣里變得舒適,樹枝上掛著厚厚的霧凇,王狗兒踩著厚厚的積雪出去,不一會兒帶了個媒人過來,將板兒與巧姐兒的事定了。
劉姥姥怕他們趕不到天黑前到,就把家里的牛車借給了賈璉,一家人吃過午飯出發(fā),寶玉也跟著,像塊石頭似的與巧姐兒坐在牛車后面。
巧姐兒眨巴著好奇的眼睛,盯著這個奇怪的二叔,最后忍不住問道:“二叔,你怎么不說話?”
寶玉愣了一下,就道:“我也不知道說什么?好似有很多事情要說,又好像說不得?!?p> 巧姐兒道:“那你說給我聽聽,這路上白茫茫的看著悶得慌,不說話就更悶了!”
倒也奇怪,寶玉本不愛說卻偏偏將自己記得的近事都說給了巧姐兒聽,一段段悲歡離合之事,巧姐兒尚不懂得,路上犯困就依著寶玉睡著了!
這行路間,只見官道上一輛輛囚車經(jīng)過,賈璉忽然開口道:“竟是他?!?p> 寶玉抬眼一看,卻是賈雨村,他也被抓了,心想大約是牽扯到了北靜王之事。
賈璉道:“好家伙,他也有今日,當(dāng)年拉著大老爺干了那么多壞事,后面推說是被逼的,最后還全身而退,該該……真是蒼天有眼……”
平兒罵道:“就是那個人,早說這人不是好人,也就大老爺信他,那幾年也干了不少壞事,如今也算報應(yīng)到了?!?p> 然而寶玉眼睛里似乎看到了賈府的人,一個個只穿著骯臟的囚衣,一臉絕望的等候命運(yùn)的安排,他們的處境看起來是多么的可憐,可誰能想到他們曾經(jīng)的風(fēng)光體面……
那行人里,似乎有個眼熟的女子身著布衣棉鞋,緊跟著一輛囚車,好似林黛玉,而囚車上的人似寶玉卻非寶玉,隨著車馬遠(yuǎn)處,人也模糊了!
巧姐兒在睡夢之際,總覺得有人在唱歌,瞇著眼隱隱約約見了一個跛足道人在唱: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
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
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又有人說話,卻是寶二叔在說:“只說神仙好,做了神仙真這么好?”
那道人道:“世間之事能了就好,能全便好,你可了了,神瑛侍者?!?p> 寶玉似心有所思,道:“還未全了,還有段因果,似無根之水,無本之木,我既得了它卻尋不著因,更找不著果,然它萬般纏繞于心,叫人放不下。”
跛足道人道:“世人求圓滿,貧者求富,富者貪權(quán),權(quán)者慕情,情者戀長久,然須臾一瞬,情易變,權(quán)易落,富易衰,貧易哀,汲汲向上者惶惶,湍湍向下者凄凄,順勢而活,汝心歸處,便是因果?!?p> 幸得有牛車,賈璉一行終趕在了天黑前到了鐵檻寺附近的一處屋舍停下,墻垣塌倒,門窗扇兒在冷風(fēng)中撲棱撲棱的響,平兒道:“收拾收拾倒還能住人!”
因一路走的辛苦,此夜只簡單收拾了間房,鋪了床鋪,和衣而睡。
然而寶玉卻睡不著,想到鐵檻寺也是王夫人的停靈之所,又思及賈母、秦可卿等人,就趁著夜月出去了,滿地冰輝,若是林妹妹見了定能寫出一手好詩,偏我這蠢材寫不出……寒風(fēng)凜冽,一如那日抄家之勢,仿佛這幾年的顛沛流離都是假的……
苦了苦了……
世人都道為人苦,惟有功名忘不了
攀高慕遠(yuǎn)腳踏石,一呼百擁趾氣高
世人都道為人苦,只有金銀忘不了
日夜?fàn)I算成萬貫,錦衣玉食不思蜀
世人都道為人苦,只有姣妻忘不了
情到深處不自禁,紅顏知己慰風(fēng)塵
世人都道為人苦,只有兒孫忘不了
四代同堂歡喜笑,其樂融融福滿堂
可到了鐵檻寺,只有冰冷冷一扇脫漆的大門,寶玉不知該怎么進(jìn)去,不知該如何自處,忽見了一個道人瘸著腿從遠(yuǎn)處走來,道:“這人間的悲喜,你還未看透嗎?”
寶玉道:“好似虛影,白白活了一場,竟然都是空的?!?p> 道人笑道:“空空如也一世界,能了便了!”
寶玉仰天一笑,終悟得所遭之苦不過是變化一瞬,六親緣淺,心上之人已逝,爾后所遇牽掛之人,不過是月影花露,一夕之緣,都了了,何苦求果,便去了煩惱絲,一心一意與道人修行去了……
那賈璉與平兒醒來,見不到寶玉自然四處找了,后來打聽得寶玉出了家,賈璉嘆道:“這也是個去處,就隨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