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無為,方能無所不為
夜里的農(nóng)棧中,一盞未熄的油燈搖曳著,朦朧燈影中映著一老、一少兩人跪坐著攀談的燭影。
這“一少”,自然便是柳羽。
至于這“一老”,則是橋玄。
兩人從黃昏開始聊起,像是一見如故,也像是忘年交一般,竟是聊到了深夜。
橋玄給人最深刻的印象,便是兩道眉毛末梢既長且硬,如同利箭,隨時都會射出來傷人…可他與柳羽攀談時卻又是那般的和緩。
真的就像是摯友一般。
“《易經(jīng)》有云,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這一句,柳公子如何看?”
兩人越聊,層次越深…
起先還只是討論道學(xué)的《老子五千文》,亦或者是莊子的《逍遙游》,可聊著聊著,就延伸到《易經(jīng)》,延伸到《左傳》。
兩人互相考教,一問一答。
“君子厚德載物,說的是有德之人更能明白人們所追求的利益,并能盡力給予更大的滿足,人生于世,一為名,二為利,三為尊重,縱觀古今,有大成就者必然有德行而能使人為其舍命效勞!”
柳羽的回答接踵而出。
橋玄頷首:“世間技巧無窮,唯有德者可用其力,世間變幻無窮,唯品德高尚者可立一生!所謂道之以德,德者得也!柳公子說的更通透一分?!?p> 橋玄素有“識人”之名,往往三言兩語間,便能看出此人前程。
而這所謂的三言兩句,首當(dāng)其沖的,便是要了解對方的“德行”,考驗(yàn)其對“德”字的看法,這于識人,很重要!
當(dāng)然…
聊起這些,柳羽是信手拈來,這些古文經(jīng)典,經(jīng)過了后世無數(shù)學(xué)者的解讀,早就去污存清,去偽存真,覓得真諦。
咳咳…
輕咳一聲,柳羽繼續(xù)道:“《左傳》亦有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傳之久遠(yuǎn),此之謂不朽!橋公是有德行的人,如今考也考了,天色也不早了,是否可以引入正題了!”
唔…
橋玄微微一愣,原來…這小子一早就看出了他的心思。
“哈哈…”
他笑出聲來,可接下來,眼眸瞇起,登時間,氣氛變得嚴(yán)肅了起來?!袄闲嘞胫?,五斗米教究竟是要扶漢呢?還是要覆漢呢?”
終于,橋玄問出了他最想知道的問題。
“橋公覺得呢?”柳羽沒有回答,而是反問。
“扶漢!”橋玄回答的堅定?!胺駝t,你無需幕后操持,令得孟德兩度敲響登聞鼓,重創(chuàng)宦門、士大夫、外戚,間接的替天子集權(quán),替帝國平復(fù)民怨,使得朝廷得到了久違的平衡與平靜?!?p> “你也無需施發(fā)沙粥,提點(diǎn)頓丘縣的曹孟德,間接提點(diǎn)大漢朝廷,讓帝國實(shí)行‘十糠一谷’,從根源上防范了黃河水患之后的民患!”
講到這兒,橋玄頓了一下,目光加深?!澳阕屛铱吹搅藝买梵ハ碌拇鬂h重新振興的希望,你也讓百姓們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至少,目前看來,你是在扶漢!老朽也希望你扶漢!”
呼…
這話,讓柳羽微微一頓。
方才,橋玄是在考他。
其實(shí),他也在考橋玄!
橋玄是一個以匡正朝綱,匡扶天下為己任的大賢,此前,柳羽對他“道德境界”的評判,更多的是來自于古籍文獻(xiàn)。
如今看來,名副其實(shí)。
這種人,會是他柳羽,會是他們天師道最可靠的盟友。
想到這一層…柳羽張口道:“橋子,很多時候,我都會想…你、我生在這人吃人的世道,卻偏偏不幸讀了書,那么活下去的意義究竟是什么?”
“是什么?”
“要么,是踏上這刀山,讓自己的聲名流傳下去,不負(fù)所學(xué);要么,就為這世道中艱難存活著的百姓謀取一點(diǎn)希望吧!”
柳羽的回答一絲不茍?!昂螞r,恩師臨終遺言,要我扶漢,要我匡正道門、重振道門,而扶漢與匡正、重振道門并不沖突!大漢剛剛建立伊始,推崇的便是我道家學(xué)說,我要做的不過是中興道門罷了!”
“可…”橋玄提出:“若要扶漢,攔在你面前的便是四座大山——宦門、外戚、士族、將門!如今外戚已倒,剩下三足鼎立,恰恰三足鼎力最為穩(wěn)定,陛下雖能竭力制衡,可若要根除任一一方,難上加難!”
“所以道門才要卷入其中!”柳羽不假思索的說道?!安还獾篱T要卷入其中,其它各派學(xué)說也要卷入其中,三足鼎立是最為穩(wěn)固,那索性就讓這‘足’比‘三足’更多,徹底把這潭水?dāng)嚋?,然后重新排列位次,能者上,弱者下!?p> 講到這兒,柳羽頓了一下。“橋子與經(jīng)神鄭玄也有往來?經(jīng)學(xué)一派為何總是被排擠,不能立于朝綱?橋子素來重視寒門子弟,可一個鴻都門學(xué)能量太小了,寒門子弟能不能團(tuán)結(jié)起來?成為一方勢力?”
“將門、士族、宦官,這些是大山,可他們彼此間嫌隙重生,明槍暗箭,我道門中人未必就不能踏過這些大山!還是小子方才說的那句話,生在這‘吃人’的世道,不幸又讀了書,除了踏上這刀山,讓自己的聲名流傳下去外,也該為這世道中的百姓謀一點(diǎn)希望了!”
“小子愚見,這才是恩師的愿景,是扶漢的真諦!”
呼…
聽過柳羽的話,橋玄整個人震蕩不已。
他沒能想到,面前這個…年齡比曹孟德還要小十歲的少年公子,竟能說出如此這般擲地有聲的言論。
境界之高,格局之大,世所罕見。
——來對了!
他橋玄千里南下不枉此行!
他是來找同盟的,他是來尋覓大漢黑暗中能亮起一簇?zé)艋鸬乃冢?p> 他不屬于任何派系,他只代表自己,他與蔡邕一樣,他們的目的亦是扶漢…將聲名流傳下去,讓百姓看到希望,不負(fù)所學(xué)!
從這點(diǎn)上看,燭火中,這一老一少,這一對忘年交擁有著何其相似的目標(biāo)!
“柳公子可想好了,誠如你所言,這是刀山,一旦踏上,隨時陷入火海,尸骨無存!”橋玄最后提醒。
柳羽則是微微一笑。
“橋子,您不妨聽我一個故事如何?”
“故事?”
“沒錯!”
柳羽抿了口水,潤了下喉嚨張口道:“從前有一只烏龜對一只棕色的熊說,‘看看這顆桃樹,并不是我想讓他開花,他就會為我開花?!厣男芊瘩g道‘但是有些事情我們可以控制,我可以控制果實(shí)何時落地,還可以控制它何時播種,這不是幻覺?!癁觚攨s又說,‘是啊,但是無論做了什么,那個種子還是會長成桃樹,也許你想要的是海棠或者橘子,但它還是會長成桃樹!’”
呼…
聽到這兒,橋玄的眼眸徒然睜大。
從這個烏龜與熊的對話中,他竟是能體會到道家所提倡的那“一呼一吸間萬物皆在道中”的哲理…
…這便是道學(xué)中所謂的…無為而治么?
恰恰…
——“無為”方能“無所不為”!
想到這一層。
柳羽的話接踵而來。“道者,人之所道,使萬物不知其所由!”
“在我們出生之前,身邊的一切早已被安排好了。碧如我,明知扶漢是刀山,卻為了師傅的遺志亦要踏入這火海,再比如漢室,它究竟能否被扶起,我也不知道,但…我們總不能什么也不做。”
“哪怕桃樹最后的果實(shí)只是桃子,但我亦要去嘗試著控制它何時落地、何時播種,至少不讓這桃子還沒長成,就徹底壞掉!”
講到這兒,柳羽頓了一下,他眼眸深深的凝起,腦袋也探向橋玄那邊。
“橋子,小子有一個計劃,一個‘道門重入廟堂’,把朝廷這潭水?dāng)嚋喌挠媱?,需要您的幫助,橋子可愿助小子、助道門一臂之力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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