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走出大學校門的時候,白墨就暗暗發(fā)誓如果有一天重新回到這里,自己必定是會和離開時不同。
就算只為了那相伴四年的木棉花,它們見證了他的愛情,如花綻放;也見證了他的沮喪,畢業(yè)季里無法挽回的破碎誓言,比那從枝頭掉落的木棉,更悲傷。只有它們,不變地伴隨著他,在每一次日出和日落。
但沒有想到,在工作了兩年之后,白墨再一次回到了木棉樹下。
如果說跟離開時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多了失意,和悄然而逝的青春。
以及,這校園里不再有他的棲身之地,他只能在學校的后門,租住在城中村的蝸居。
這一次的錯漏,讓他在行業(yè)里的名聲已經(jīng)臭了,連助理工程師的資格也被吊銷。
回到學校后門租住在農(nóng)民屋,因為這大約是在都市里,最便宜的房價了。
每當夜幕降臨,白墨總是特別悲傷,在他看來,整個世界都拋棄了自己。
就連木棉花,也不再相隨。
人到了這個地步,白墨已經(jīng)不愿去想,父母和家鄉(xiāng)了。
其實在兩天前他就想過這個問題了,向世界告別。
如果不是身上的錢,買不起一瓶“百草枯”,也許他已經(jīng)去了另外的天地。
白墨想到這里,就禁不住的苦笑:自殺不起。
就是他現(xiàn)在的現(xiàn)狀。
他尋思著身上的錢,也只能去買一碗豆腐腦充饑。
蝸居當然是不可能有陽臺的,而且窗戶還裝著防盜的鐵柵欄,但如果真的想要告別,從樓梯間一躍而下,大約總也解決自己??墒乔Ч牌D難唯一死,哪怕在絕望沮喪里,白墨這兩天里他吃掉了蝸居中的兩個桔子皮,以及灌了一肚子的水,連眼睛都發(fā)綠了,也沒有找到那決絕的勇氣。
“大約我會慢慢地腐爛吧?!彼哉Z,扶著墻,虛弱而艱難的下樓,生存的本能,驅(qū)使他在這座鋼筋水泥的叢林里,去尋找一點生機。
二、
如果身上只有一碗豆腐腦的錢,不論對生炒糯米飯或是炒河粉有多大的渴望,最終難免走到豆腐腦的攤前。連走路都搖搖晃晃的白墨,努力地想讓自己顯得不那么狼狽,他下樓前還沖了個澡,換上在屋里晾干的衣服,以期讓自己看上去體面些。
越是被拋棄,越是被輕視,越怕被看不起。
否則的話,誰需要在這城中村泥濘的巷道里,維持體面?
賣豆腐腦的小店門前,豆腐兄在搬運著幾袋沉重的豆子,他泛著汗水的強健背肌,在太陽底下,仿佛可以背負起這間小小的店子,去到任何地方。而在那個小店里,年輕的豆腐嫂有著溫柔的嘴角弧線,袖口露出一小截皓白,餓急了的白墨,那時只覺得,比豆腐腦還白。
“不要糖,能、能便宜些么?”貧窮總會逼迫人們想出各種千奇百怪的點子,例如白墨的這個提議。它奇怪得足以讓小店的男主人回過頭,有意向搖搖欲墜的白墨,展現(xiàn)了線條清晰的二頭肌——大約是一種震懾,以嚇阻沒事找事的混混。
豆腐嫂嚇了一跳,在這南方的夏天里,穿著嚴密長袖襯衣和長褲的白墨,過長的頭發(fā)和一臉的胡茬,還有那蒼白的面容和黑眼圈,看上去就是所謂的“生人勿近”。
她咬著自己的唇,輕輕搖了搖頭,端了一碗豆腐腦,放在門口的小桌,收了錢,回到逼仄的小店里,接著看《泰坦尼克號》。
白墨仔細地吃著最后的豆腐腦,似乎吃得足夠慢,每次從這個塑料碗里,刮走的豆腐腦足夠少,他就可以永遠吃下去。
茫茫的未來不知在何方,這個世界到處都是惡意,他長嘆了一聲,巷子邊上有一枝不知道啥時候掉落的康乃馨,被過往的人、自行車還是城中村里的貓狗,踐踏在泥里,白墨不太敢看它,他刻意扭過頭,看著碗里的豆腐腦。
小店里看著盜版電影的豆腐嫂,對著豆腐兄說道:“哥,你看,杰克和露絲,他們在一起了!”
白墨沒有心思去搭腔,盡管他早已知道,“肉絲”孤單的結(jié)局。
不論吃得多仔細,一碗豆腐腦,不論放糖或不放糖的豆腐腦,也總是會吃完的。
而更加讓人無奈的,是它并不能提供多少的飽腹感。
這就是人生。
白墨撐著桌沿站了起來,看到桌上煙灰缸,有一根只抽了四分之三的香煙。
如果他拿走它,沒有人在意,沒有人看見,就算看見,這里也沒有人認識他。
對于煙癮極大的白墨,對于已經(jīng)知道,自己將慢慢腐爛的白墨,其實,他知道這就是自己的未來,他看了一眼,離他不到兩米的那枝康乃馨,用力咬住了口腔的軟肉,疼痛的感覺,克制了他伸出手,去撿起那截煙的沖動。
離開豆腐店的腳步是很有些匆匆的,白墨很害怕自己去撿起它,他艱難地在逃避著自己的宿命,可是在陽光底下,影子對他緊緊跟隨。
“喂,靚仔!靚仔”豆腐嫂叫了兩遍,白墨才回過神來,是在叫他。
豆腐嫂站在白墨身后三四步的地方,她拿一個塑膠袋:“做饅頭做多了,你能幫忙拿一些回去吃嗎?”
白墨用力地咽了一口唾液,他感覺更餓了,那枝在泥濘里的花,似乎在仰頭看著他。
他努力地仰起臉,極不真誠地對她這么說:“你、你放冰箱嘛?!?p> 可是臉上的每一根胡茬子,在陽光底下,都閃爍著渴望的光芒。
“電不用錢?。渴澄锊荒芾速M的?!彼吡松锨?,把袋子塞給白墨。
豆腐兄就在她背后,憨厚的笑著示意這個長袖長褲的年青人收下。
他們轉(zhuǎn)身回店里,豆腐兄赤裸著的寬厚背肌,似乎能為她遮擋一切。
白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蝸居里的,他坐在床上蜷縮著,望著那一袋饅頭,在緊緊壓迫的四壁里,裹在塑料袋里的雪白饅頭,象白色的月光,照在他的心頭,撫平那些傷創(chuàng)。
三、
第二天的清晨,白墨起了個大早,重新回到校園里,走到木棉樹的跟前,坐了一個上午。
“我需要幫助?!彼蹲≡谀感Wx研的同學,然后鼓起勇氣,提出了自己訴求。
出乎他意料的是,同學并沒有嘲諷他在行業(yè)里的錯漏,不單叫了許多老同學過來,而且連當時在大學里,對他不假顏色的老師,也在幫他想主意:“要不,先在學校當輔導員,盡管沒有編制,至少先支撐下來?!?p> 白墨發(fā)現(xiàn)自己終究是無法成為悲劇主角的。
木棉開了又謝,但總能在人們記憶里,留下那一抹紅。
漸漸的他就不再于酷暑里穿著長袖長褲了。
幾乎每天,白墨都會去吃一碗豆腐腦,不下糖,盡管并沒有因此便宜些。
有時周末,天氣好時,過了早餐高峰期,豆腐嫂閑來會畫畫,畫架就搭在小店外。
她筆法并不專業(yè),在白墨看來,透視也有些問題,但用色很大膽,很有讓人耳目一新的感覺。
“下周六有個畫展,我弄到幾張票?!卑啄诔酝炅艘煌攵垢X之后,對她這么說道。
其實這三張票,都是白墨真金白銀買回來的。
但他嘗試過請這小店的夫婦吃飯,男主人頗有些興趣的,但她幾次都堅決婉拒了。
而的確如白墨所預料,豆腐嫂看著那三張門票,停下手中的畫筆,望向了小店的男主人。
“讓小白陪你去吧,我又不懂?!倍垢趾┖竦剡@么笑著。
他也許并不是沒興趣,只是他想試試早餐賣點餛飩看看。
如果生意好的話,在這個南方繁華的都市,再開多一家餛飩店,或者是個不錯的選擇。
白墨帶著豆腐嫂坐著地鐵,幾乎每周都會輾轉(zhuǎn)去各個畫展,或是油畫作坊、工作室。
看得多,聽得多,又愿意練手,就算沒有天賦,進步也總是明顯到肉眼可見。
豆腐嫂的畫作,便是如此,幾個月過去之后,還沒秋涼,她的畫,跟幾個月前,已截然不同。
他們出了地鐵又轉(zhuǎn)了公車,從大學校園的正門走進去,然后從后門出來,這樣會省時省力許多。走在校園里,豆腐嫂看著來來往往的學子,她開始張羅幫白墨介紹女朋友:“我有同鄉(xiāng)的姐妹,在十三行幫人看店,那模樣長得可水靈了,改天你見一見?!?p> 白墨笑了起來:“姐,我總得自己能活再說吧?不能禍害人家女孩子?!?p> 這道理說起來當然是沒有錯了,連校園里的木棉花,都緩緩地在風里點起頭來。
豆腐嫂咬了咬嘴唇,她不太相信,幾乎每周都能弄到免費的畫展門票,去油畫工作室里總能免費地得到畫師的指點,但她抬起頭,看見白墨純真的笑容,一時之間,不知道從何說起。
四、
“我也許不該畫下去了?!弊诒曝频男〉昀铮垢┻@么對豆腐兄說道。
豆腐兄正指揮著工人,在忙著邊上餛飩店的裝修,他試著賣了幾個月的早餐餛飩,生意實在太好了,于是他就不再遲疑,馬上籌錢租下了邊上的鋪面。一心想著怎么做大開分店的豆腐兄,一時并沒有聽清妻子的話,直到豆腐嫂說了第二遍,他才反應(yīng)過來:“咋了?這不進步很快嗎?我這不懂的,都能看出不同啊。”
豆腐嫂一下臉就紅了,她猶豫了一下,把豆腐兄拖到邊上屋檐下的陰影里:“小白每個周未都帶著我去學畫,這樣不太好,太麻煩人家了?!?p> 她仰頭望著他,就象前年婚前體檢,得知不能生育時,她望向他的模樣。
豆腐兄伸手出粗糙的手掌,揉了揉她的頭頂?shù)男惆l(fā):“村頭那拉二胡的老頭,學了一首新曲都得意好幾天呢。你喜歡玩這個,畫畫,就畫嘛?!比缓笏终f起白墨,“小白是個上進的孩子,你看他一個月比一個月不同。這城市在變,我們要哪個啥進的?!?p> “與時俱進?”她接上了這么一句,幼師畢業(yè)的豆腐嫂,要比豆腐兄這職中生文化知識強不少。
他憨厚地點了點頭。
前年他得知,她當時的未婚夫因為婚檢結(jié)果跟她分手,街坊閑人流言四起,而她每日以淚洗面時,身為小學同桌的他,干脆利落對她道:“我?guī)阕??!?p> 本來他就是一個很簡單的人,他愿意看見,她的笑臉。
所以她就跟他走了,來到這他鄉(xiāng),逼仄小店,甚至支不起她的畫架。
但他在身旁,但有風雨,也總見溫柔。
餛飩店的裝修工人又來問一些細節(jié),豆腐兄匆匆過去支應(yīng)。
陽光下,豆腐嫂筆直的鼻尖,有細密的汗珠。
她本來就是心思細膩的女人,才會在家鄉(xiāng),不堪他人的閑言閑語。
當白墨如同打卡一樣來到小店吃豆腐腦,她少見地,沒有在端來豆腐腦之后,就回到小店里。
她坐在小桌的邊上,看著白墨:“你其實可以搬離這城中村了吧。”
天色昏暗,從各處窗戶飄出來的油煙味,酸甜味,以及嗆得下風的人不住咳嗽的辣味。
白墨抬起頭,豆腐嫂的面容,看得不太真切,不遠處的泥濘里,他仿佛看見那枝早就不復存在的康乃馨,他舔了舔嘴唇,對豆腐嫂說道:“姐,我惹你煩了?”
朦朧的光線里,她搖了搖頭:“你要是餓了,天天來都成。但你不來,姐就知道,你肯定是出息了?!?p> 路燈這時陸續(xù)亮起,城中村的巷道里,擺在路邊的破舊臺球桌聚集了不少半大小孩。烤肉攤的老板開始在用竹簽串著動物內(nèi)臟或肉類,狗吠聲,南腔北調(diào)的父母責罵孩童聲。白墨的視線,一下子就清晰起來,幾個月前的那枝康乃馨,早就不見影蹤。
不知道是村里出的錢,還是這幾幢農(nóng)民樓的業(yè)主出資,那一段路,不再泥濘,平坦的水泥路,堅硬而厚實。
他用力地點了點頭:“姐,我知道了?!?p> 吃完了這碗豆腐腦之后,白墨第二天就搬出了城中村。
五、
餛飩店的生意很不錯,好到豆腐兄把賣豆腐腦的小店關(guān)掉了,然后在城市的商品房小區(qū)外面,又開了一間分店。
過了兩年,豆腐兄仍時常會念著白墨:“那小孩是個有出息的,唉,他要回來了,可就找不著咱們家的店了?!币驗槌侵写逡慕?,所以豆腐兄的第一家餛飩店要關(guān)張,不過這時候,他在這都市里,已經(jīng)有了四家小小的餛飩店了。
其實豆腐兄并不知道,白墨之前仍會寄畫展的門票過來,一周一次。
寄了幾個月之后,他收到豆腐嫂的信息,說是城中村要改建了,他們要回家鄉(xiāng)看望老人,如果回來再找地方開店,白墨才沒有再寄。其實他當時悄悄來看過,那小店仍在,她那溫柔的嘴角,潔白的小臂,還有豆腐兄憨厚的笑臉。
許多年以后的傍晚,豆腐嫂去她的連鎖餛飩店盤賬時,看見了某張桌子邊上一個熟悉的身影。
“每天都來啊,得有一年了吧?”店員聽她問起,這么對她說,“有錢人的怪癖,門外那豪車就是他的,每天專門開豪車過來,吃一碗二十塊的餛飩,有時吃不完還打包,說不能浪費!”
她走到白墨的桌前,他抬起頭,一臉的疑惑和不解,
近乎十年過去,白墨已經(jīng)完全認不出她了,歲月對于女性總是格外的殘忍。
但她當年給那一袋饅頭時,對他說的那句話,卻在多年以后,仍在心頭。
本來她想對他說些什么,闊別十年,總有許多的話題。
不論是白墨走出城中村之后,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或是豆腐兄從七年前,跟一個女服務(wù)員,卷走了當時所有的現(xiàn)款,離家出走到現(xiàn)在沒有音信——他是一個善于離別的人,正如當年一念之下,便決絕拋下故鄉(xiāng)的云,帶著她來看這座陌生城市的藍天。
但白墨竟認不出她了。
“先生,您經(jīng)常過來惠顧,這是我們店里的八折卡,送給您?!彼岩粡埓蛘劭ㄝp輕放在桌上,點頭微笑致意,然后轉(zhuǎn)身回到柜臺。
白墨抬起頭,是燦爛的笑容,他很鄭重地收好卡片,對她說:“謝謝。”
然后他喝完最后一口餛飩湯,走出了這間連鎖店。
店外邊有幾棵木棉花,開得如火,他信步走到邊上的花店,買了一束康乃馨,讓店員幫忙送至餛飩店。接到花之后,她一下子醒覺過來,快步走出了店外。
但停在門外的汽車已駛離。
別去的此時,與初見時,盡皆不同。
正在離去的車輛,略減了一下速,然后加速遠去。
這一次,沒有汗流浹背的豆腐兄在她身邊,沒有陽光。
連城中村都消失,變成了高樓。
每一筆艷麗,都被歲月抹亮;每一些沉渣,都被時間拋下。
在后視鏡里,白墨發(fā)誓自己看得清楚,都市的霓虹下,她的嘴角,是依舊不改的溫柔。
這一次,那康乃馨不再于泥濘之中,支離破碎,而在她的懷里。
如此潔白,照亮心頭。